夏日午后,空气烦闷,市医院内一处病房窗前放了盆秋葵。
那秋葵生得风吹皮薄、绒毛星点,稍微拨弄一下就谢。它迎阳光立着,水珠顺着蒴果塔尖往下滴个不停。旁边白墙上,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儿,拿了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凉拌好吃。
乱讲,明明是清炒好吃。
风堂平躺在病床上,睡眼惺忪,整个人精神状态都不太好。他从醒来就一直盯着那株秋葵不放,肚子都快饿扁了。
他半边眼包了纱布,睁不开,一用力就撕扯着疼。估计是当时磕窗框上,二三四下地给磕出了伤。
我这水灵灵的……眼。
风堂找不到镜子,只得想象自己现在的独眼龙造型。一定特别丑。
不过,封路凛呢?
他背对着病房门,面朝窗外,蜷缩成一团,眼睛一会儿眯一会儿闭,目前还没人发现他已经醒过来。
“你滚,别跟我横!我他妈的今天非要……”是贺情的声音。
“冷静。”是应与将。
“情儿,他这才醒过来,你刺激他干嘛啊。再说了,先圆几天,等那个’渣男’回来自首不好吗?你这进去冲着风堂就摊牌,他一激动,从床上跳起来把你劈了,应与将不就守寡……”是兰洲。
“什么渣男不渣男,这就不是渣不渣的问题。你这个渣男在这儿说别人?”
迟刃青看贺情瞪着兰洲不放,连忙劝道:“有话好好说!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
“万一有什么隐情?”这句比较沉稳了,是邵晋成。
风堂又听见贺情说:“放屁!上回在我家,风堂还跟我说,封路凛月薪三千,又受伤又拼命的,月末还得领补贴。三千,风堂一天的茶钱!我跟风堂说,你这门不当户不对的,风堂说没事儿,封路凛很厉害了,不得了了,还要好好爱他。结果怎么着?大屁眼子!”
迟刃青又说:“你先冷静……”
风堂头疼又难受,但也只得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他到底要看看,在他昏过去的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了?
封路凛不在,妈妈不在,发小一群人还在病房门口开紧急会议。
风堂先把腿伸出被窝,再滑下去穿鞋,抓起不知道谁放在床头的圆珠笔,往那一小行“凉拌好吃”旁边添一句“清炒更好吃”。
然后,他把笔狠狠地摔在地上。
笔的落地声极为清脆,病房门一下打开了。
首先被推进来摔在地上的是迟刃青。
他站起身,一愣,瞬间挂上笑:“我的堂少,你醒了啊!”
“风堂!”贺情勇争先锋,差点没从迟刃青腿上跨过去,大喊道:“我跟你……”他话音未落,嘴一下被应与将伸手捂住,再摁回怀里:“在医院,你小声点。”
贺情话语被掐断,自觉失态,又挣扎着小声说:“风堂我告诉你,你……”
“你那天见义勇为的照片特别帅!举着警棍就过去,几招几式,嘿哈哼哈!柳姨是又担心又自豪,让我们转告你下次别太冲动了。”兰洲从贺情身后蹿出来,继续说:“对了,柳姨说去开个会等会儿再过来,这几天她都来照顾你……”
风堂:“……”
贺情快他妈被气死了,紧盯住风堂,伸臂一挡,又说:“风堂,我必须跟你说这个事。这个……”
迟刃青迅速张嘴:“这个事情呢你还上新闻了,简直全市最帅热心市民啊,不过太危险了!哎,堂哥,你躺了两天半,就是有点撞击伤,脑子没什么问题,睡那么久是因为你比较能睡……”
贺情一巴掌又挥开迟刃青,认真道:“封路……”
兰洲做着最后的挣扎:“市医院门口封路了,哎呀堵死我们了。”
迟刃青都不敢直视贺情的眼神了,点点头:“对啊对啊,好堵哦。”
风堂:“……”
风堂住的双人病房,但隔壁床还未住进病患。贺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握起拳,一嗓子:“都闭嘴!”
瞬间,兰洲和迟刃青的目光通通投向应与将:管管他啊,兄弟。
应与将倒是已有打算,伸手在贺情的肩头顺了顺火,说:“我认为,风堂有权利知道。”
语毕,他站开了些,给贺情留了一定的“发挥”空间。
兰洲跟迟刃青也自觉无法力挽狂澜,往后退两步,怕贺情一激动,两腿上来把他俩踹到走廊去。
邵晋成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前几天在区上过目了档案,算是第一个知道这事儿的。
原来去年从西市调来的交警封路凛,是军人转业。是调来的就算了,还是后受了重伤才又走的内卫部队。
普通的档案都洋洋洒洒好几页,但封路凛前面的全被抹去,对具体的也没个描述。恰恰还与市内几名交通、森林警种的人员一起,参与了此次雀西实训。
按规定是不能军警一身的,但封路凛现在是警察,再回部队一小段时间,肯定是有要务在身。
这自然引起了邵晋成的注意。
封路凛那天从医院离开时,也是他们交警队管通讯设备的乔策开车,亲自把封路凛交到了所谓的“上级”手中。
那个上级,正是邵晋成曾在全市大会上见过数次的封万刚。
封路凛的资料抹过,但乔策没有。邵晋成又顺着往上摸,发现乔策是市局担任专业技术职务的二级警司。
姓封、年纪吻合、住址偏僻,身边的人也有疑点……几乎不用再想,邵晋成都隐隐猜对了一半。
而且,他当初确实觉得,封路凛这个人越看越眼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但就觉得在何处见过面。
“不过,我现在还是猜测,”邵晋成开了口,“因为一些原因,我没办法继续深查。所以最好的结果,还是你亲自去问他。”
风堂捏着被角,努力隐藏自己的紧张,笑道:“到底什么事?他出轨了?哪个小白脸?老子操得他屁股开花。”
“不是。”贺情这下说不出口了。
风堂把掌心抠得通红,惊了:“他不会把那个司机打死了,现在等着开庭吧?!”
兰洲说:“也不是。”
“他已婚生子,他未婚先孕……”
贺情快翻白眼了:“哎呀,你想点别的行不行。”
“哦。”风堂病恹恹地坐在床上,“所以到底什么事?你们四个能不淡定成这个样子。”
对他来说,醒了没看到封路凛已经够让他难受了。
风堂的目光看向贺情:“封路凛怎么了?贺情,你把话说完。”
邵晋成觉得这闹剧再猜下去没完没了,直截了当道:“封路凛……可能是封万刚的儿子。”
封万刚……不是市局的那个局长吗?
风堂忽然觉得,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以前,总听人说,不同年龄段的情感是不一样的。五年前他或许会带着封路凛往篮球场上洒一把汗,再凌晨上山,只为看一眼神话中的“云海”。
但现在要是有人再问他,云海还看吗?
风堂会说,还看。
在风堂短暂人生的认识里,他必须做一个理想主义者,去争取可以属于自己的任何事物。
可他现在,没办法把“封”和“风”彻底分开成两个字来看了。明明读音一样,念起来也那么好听,怎么讲都温柔爽利,为什么一到了恩怨了结,就分明不起来了?
“啊,”风堂说,“那也只是可能嘛。”
他承认,自己慌了。
手心被抠挖出道道红痕,下一秒就像要被血管破开肌肤,争先恐后地吞噬掉全身。
“他骗你!”贺情走到病床前,“他当交警是有目的的!风叔当年的意外事故闹那么大,他不可能不知道……你那年,那年不是去了他老家吗?在封家门口把你截住的那个男人是谁?封路凛是长子,他不可能不知道!”
连珠炮似的话语,快把风堂给砸懵了。
对啊,那年春节暴雨里,到底是谁把他截住了?
那种情况下,阖家欢乐,灯笼高挂……封局那种级别虽然高,但也不会有警卫跟着回家过年,雇保镖更不可能。为什么明明是过节,还要把门口的灯都熄灭掉,为什么下着暴雨,大门口会有人守着蛰伏?
风堂清楚地记得,当年被捂住嘴不让说话的感觉……
跟封路凛每次在床上捂他嘴的感觉一模一样。
那一年,他被比自己强壮太多的人禁锢着、胁迫着,耳边热气混了雨水,一寸一寸,一点一滴,全汹涌入了耳廓。而那些仇恨与不解,又随着时间的离去,奔流甚远。
那声音呢?那个男人的声音呢,他完全没多少印象了。但他记得,偶尔他往封路凛的脖颈上细吻时,总觉得有个地方凸起一小块,像有过疤痕。
每次他亲到男人下颚,再往下轻啄,封路凛总说不要留印子,吮着会疼。
夏季阳光收敛了点,穿过树冠,往病房内的小窗台上投片片浅淡绿荫。
风堂把手抬起来,不紧不慢地揉搓掌心内的红,说:“成哥,你仔细讲讲。”
“封路凛当年从部队伤退,转业安置,参加了当地公务员考试,才调到市内来做交警。但军人对外警察对内,偶尔部队有事还需要他过去。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接到命令,返回雀西军区了。正好听到办公室同事在讨论他,我就看了看档案,结果发现很多疑点。”
邵晋成说完这一长串,风堂过滤掉了一半,只是问:“是什么伤?”
没想到风堂抓的重点是这个,邵晋成一叹气,说:“颈部开放性损伤。”
风堂一愣。
邵晋成见他不答话,又说:“以前我们单位同事出车祸,也有过这样的状况。会出现同侧声带瘫痪、声嘶,以及阵发性心动过速,等等问题。”
风堂点点头,意外地冷静:“你说,他去雀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