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装了明亮的灯。
封路凛腿快跪麻了。
祠堂为“崇宗祀祖”之处,在各个家族里地位都不言而喻,厅堂雕饰全是家里最好的用材。起先祠堂一姓一祠,严禁妇女与小孩儿入内,但封家并没有这么死板,于是封路凛小时候倒成了祠堂常客,常常一跪就是半宿。
后来跪得腿酸背疼了,他半个哭声也不漏,把拜香烛的蒲团拿过来垫膝盖。
再跪过半把个小时,他就蜷缩起来,晕晕乎乎地睡着……
醒来已在自己床上,父亲常拿着戒尺来看他,也不训话,跪了就算惩罚过。
家里女眷那会儿都还年轻,未搬回来住,和他也不亲近。
封路凛七八岁,就常听婶子婆姨在屋角窃窃私语,说封路凛这性格太像他爸,谁都不亲,生冷硬犟,放哪儿都是个难相处的。
祠堂里一把苕帚、三盏镀银罩子灯、两条黄花梨圈椅、几排写隶书的安魂牌位……乃至堂内座椅下空荡荡的蛐蛐盒,全成了封路凛幼年时期磨灭不去的记忆。
距离封万刚让他进来到现在已经快两个小时。
临走前他吩咐过二姑,说睡前他要是还没回,让厨房端碗酒酿小汤圆去自己屋,洗漱用品全部备好。被褥要蚕丝的,汤圆多放糖,夜里燃灯注意点光线,太亮了风堂睡不着。
他都快忘了风堂吃夜宵的习惯最近是怎么养成的了。
但风堂胃不好,晚上吃夜宵伤身体,封路凛一般都不让他吃。可现在得迅速安抚,就必须得顺着毛去捋。
也不知道自己房间的床,风堂睡得安稳不安稳。
他腿酸,面朝一众列祖列宗的排位,闭眼无神佛,正换了个姿势要跪。
还没抬身,后边儿大门一开,封路凛迅速又跪回位上。毕竟人大了,不如儿时那般死倔,他率先站起来,将凳子往外扶一些,“爸,您坐。”
站起来那一瞬,封路凛险些没软了腿。
“你倒是真长大了。”封万刚慢慢坐下,眼神似刀般将他剥了个干净,“谁让你站起来的?跪着。”
父母也是人,不是神。
封万刚奔波一天,也疲惫了,“那年,你十几岁?”
封路凛挺直背脊:“十四。”
像非要把这件事情再摆出来说一次,封万刚压下眉骨,道:“路凛,你再把当年的事情复述一遍。再说一说原因。”
“我们班转来一个男孩子。班上男生都说他长得像女孩儿,动作姿态也像女孩儿。”封路凛认真地回忆起往事,丝毫不拖沓,“常找机会在厕所里、楼道里摸他屁股,把他围起来想做点什么事。”
封万刚继续说:“你动手了。”
“对,我进教室就拎了把椅子,冲进厕所,一打打了四个。还有一个跑了,跑到学校后面的土坡上,我拿着棍子追。”
“那个男孩儿呢?”
“他转学了,临走前跟我说了很多。我那会儿意识到,我不但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厌恶’他这样偏女气的男孩,反而会觉得大家都是平等的。”封路凛说,“不过这件事后,我也被请了家长。”
父子对话,语言恍惚得让封路凛生出一种尚且年少的错觉。
封万刚的手紧攥成拳,镇定道:“那年你才十四岁。上午在学校挨批评,下午回家就在家门口和我出柜。你和我说你并不喜欢他,只是忽然找到了内心深处一些之前看不明白的方向。我信是信了,但没想到你一走偏就是十年,现在还给我带个儿子回来……”
低下头,封路凛一时找不到应对之词,“是。”
他想起来……
小时候妈妈爱给自己写信,问过他多久可以长大,告诉过他要学会去保护比你更弱小的小朋友,而不是仅仅说“保护女生”,也常在信末尾画一颗爱心,说这是爱的表达方式。
这种意识潜移默化。
直到这么多年后,封路凛在遇到风堂的第某一次,终于在罚单的末尾,用难出墨的圆珠笔认真地涂了个爱心。
算是盖章示爱。
他也想告诉自己,这就是那个“要保护”、要使他“长大”的男孩。
封路凛常年站岗执勤,逐渐养成了挺背如松的习惯。
他如今的精气神,浑然不像个正在受罚的人。
他望着与他多年水火难容的父亲,郑重道:“我目前有足够的自信,并且不在乎不重要的人的眼光。当然,我不会去要求所有人都接受我们。”
他说完这一句,眼睁睁看着封万刚的神色从锐利、愤怒,化作平静与坦然。
“十年了,从你第一次坦白到现在。”封万刚坐下来,“你小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多倔,有些事情也改变不了。但你要知道,从你决心和风堂一起走这一条路的时候,你们就要对彼此负责任了。他妈妈那边,其实我私下已经和她谈过了。”
封路凛抬头看他,眼里情绪一时说不明朗。
“你和风堂手上戴的腕表,还有你上次买回来放在家里客厅的钻戒,我都看在眼里。行事尽量低调吧,你也知道你是体制内的人。而且其他人不是你的父母,他们不一定会理解你。”
现实中,传宗接代几乎已成为一种权威。
“出柜”说得简单,说得轻巧,但封路凛还记得当初自己在院子里被罚站了三天的悲壮史。
如今他直接快刀斩乱麻带风堂回家,早就做好了血流成河的准备。
但他没有想到过……时隔十年,封万刚对自己,已经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该多么庆幸,自己没有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这样的性取向下,成长成一个忧郁而孤僻的人。封路凛这二十七年,说叛逆也不叛逆,说多听话也不然,只是一直在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压抑或开明,他都承受得起。
他身在体制内,长在规矩里,但从未为世俗方圆所妥协过。
“家附近,有个小区。”封万刚忽然开口。
封路凛没听明白,只得跟着父亲的意思答:“嗯。”
“等明年年过了,你们俩要是还在一起,让风堂搬过来吧。很早之前,我在那里给你买过一套房子,不大,七八十平,暂时可以住着。”
封路凛完全愣了。
“能让风堂过来就让他过来,”封万刚也停住,像再说不下去,“你不要搬到他家那边去,太远了。他家里常有亲戚串门,咱家里冷冷清清的……”
封路凛也说不出话,只得点头应下来:“爸,您放心。”
“小时候,五岁起就送你去少林寺爬山抬水,走上百的阶梯,练军体拳……”
“都是为我好,我知道。”封路凛跪得服服帖帖,一时还真不想起身,“爸,我都知道。”
“有一年你六岁,拿石子扔塘里的鱼,把家里一个花瓶打碎了。我罚你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宿,是因为你拒不认错。那次之后,你就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了。后来十四岁那年,你在学校里打那次架,和我说你喜欢同性,我也让你跪了很久,让你认错,你还是不认,觉得自己没错。”
封万刚紧紧盯着他,“从那一天起,我就在想,你是真的没有错。”
这一夜,封路凛硬生生跪到了凌晨四点多。
从封万刚的默许令下达后,封路凛头就埋了下去,长跪不起。
他跪的不是错,也不是家里的某一位,更不是那些年犯过“错”的自己——
他像是在感谢,做某种冗长的仪式,将一腔触动和谢意,尽数以这种不知所云的方式发泄出来了。
像跪得越久,他的感恩之意便传达得更至深处。
感谢宽容,感谢身边人的理解与心上人的爱。
凌晨四点半,他打开祠堂的木门,听那“吱呀——”一声,心中蓦然就舒坦了。
屋外正在下雨,下得淅淅沥沥,点滴全砸到院中遍布青苔的石缸上。封路凛望那一片败气的海棠,想那片深红,又看到树梢间挂的夜明灯,烛火簇亮。
他又想起风堂的眼。
这颗星也常在夜里,像透过雨雾,带给他一切关于生活的美好幻想。
他没有摸黑进屋,去隔壁间浴室冲了澡又洗漱完毕,抱着隔间里干净的鸭绒被,想着去屋内午休的休息椅上睡。
以前在家,他半夜下了班回来,就常会把风堂吵醒。
一进屋,封路凛看里屋灯还没关,风堂正背对着他在睡觉。刚想坐上去看看风堂踢被子没有,封路凛就被猛地一扯,半个身子跌到床沿,下巴被捏得死紧。
风堂往他颈项间嗅一遭,咬他耳朵:“你好香。”
封路凛脸都绿了:“……你怎么还没睡?几点了?”
风堂一直没睡着,也迷迷糊糊脑子短路,掏出手机瞧一眼:“快五点了啊,怎么了?”
“你没睡觉?”
“睡不着。我怕你爸拿什么东西抽你,我方便给你抹药,”风堂说着,从床头取过医药箱,拍一下,“看,我专门找二姑要的。今天我就是战地医生!”
“医生什么医生,小护士吧你,这么萌。”封路凛无奈,往他腰上掐一把,“那我睡里屋了,我本来说睡外面的。”
“你居然敢不挨着我睡?”风堂蹬腿,“滚下去。”
“我怕把你弄醒了。”
“哦……那也不行,弄醒我吧,使劲弄醒我!”
“……”封路凛用手指警告他,“你别来劲儿啊,折腾多了哥怕你屁股受不了。”
风堂一闭眼:“请您折腾我吧!”
封路凛抓过被褥把他整个人裹起来抱住,故意掐他脸,挑眉道:“天都要亮了,你想**了?”
风堂等了一宿,气得快在床上乱滚:“鸡打鸣我**!交响乐!”
“你跟鸡比什么比,睡觉!”
“等会儿,我忘了最重要的,”风堂回过神来,“你爸没抽你吧?我看你还能直立行走着回来,应该问题不大?”
“不大,他还让我们同居。”
“我拒绝。”风堂说。
封路凛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风堂皱起眉:“婚前同居,这传出去多不好啊。我还要见人呢,你让我妈面子往哪儿……哈哈哈哈嗳你别乱挠我!封路凛你他妈手往哪儿搁!”
封路凛笑得不行,“知道这是什么手么?”
风堂瞪眼:“什么手啊……”
“咸猪手。”
“我咬死你!”
两个人闹得一身汗,封路凛觉得自己这多年的老床都快被风堂折腾散架了,连忙扶住他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靠,“真的快天亮了,你不困么?”
“我不困啊,我兴奋,我幸福,我天地大合唱。”
“……”
“你困吗?”
封路凛眨眨眼,说出真实感受:“还行。”
听了一天的方言,风堂不自觉去学那个调子,他又觉得好玩儿,拿手肘捅捅封路凛,眨眼道:“哥哥,我有个小小的愿望。”
封路凛绷住脸:“别撒娇,好好儿说。”
“你先答应我。”
“好,你说。偷古董文物或者盗墓这种就算了啊,你……”
“嗯……‘我好爱你’,你用方言说一句?”
“……”封路凛居然脸红了:“不。谁告白用方言啊,土不土?你什么毛病。”
“说嘛。”
“别。我不爱讲方言。”
风堂提条件了:“快,我们交换。”
抵不住诱惑,封路凛索性豁出去,用他毕生说得最标准也最“磁性”的方言悄悄地说:“额,额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