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珂向来讨厌小孩, 王怜花这句“谁要怀你的孩子”,正合他的心意,在他看来, 他若能与王怜花在一起, 一辈子不生孩子, 那才是生平至福。只可惜怀没怀上孩子,全凭老天决定, 哪能他们说不怀孩子,就不怀孩子啊!
贾珂心想:“倘若他真怀上了孩子, 总不能把孩子打了, 毕竟古代技术落后,怕是会出人命。我还是得劝他喝下这碗汤。老天, 我明明天生喜欢男人, 为什么还是要有这种烦恼!”
他心中一阵崩溃,但也不能放着难题不去解决, 不由得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上排牙齿一咬下唇,向王怜花瞥了一眼,王怜花也正斜睨着他, 似是在看他会不会被自己那句话伤到。两人目光相触, 王怜花立刻移开目光, 贾珂却忍不住一笑, 双手按住王怜花的脸颊, 将他的脸转向自己。
王怜花极其不满,说道:“你是嫉妒本公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所以故意用手在我脸上揉出这样一个丑样来吗?”
贾珂噗嗤一笑, 说道:“这里又没有镜子,王公子是从哪里看到自己的模样的?”
王怜花微微一笑,说道:“贾兄的眼睛,天生又大又亮,宛若两面明镜,有这两面明镜映着我的脸,我若还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岂不成了瞎子?”
贾珂大笑道:“原来我的眼睛还有这一样好处,我从前竟没发现。我明察秋毫的王公子,除了你的脸以外,你还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了吗?”
王怜花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荡,极是烦恼:“还看到了什么?老子什么也没有看到,老子只想吻你!倘若我明知自己可能……”余光瞥见桌上那碗安胎药,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句,接着想:“……却还继续吻你,那我还怎么狠下心来与你划清界限?我若不与你划清界限,岂不是要做你的坤泽做一辈子了?我才不要这样!”当下移开目光,淡淡地道:“除了我的脸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吗?我倒没有看见。”
他说完这话,便要挣脱贾珂的手,谁想他刚一转头,贾珂就是一笑,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咬住他的耳朵,低声道:“你没有看出我想亲你吗?”
王怜花只觉耳朵热腾腾的,一颗心也跟着热起来,暗道:“原来不止我想亲他,他也想亲我,唉!”心中不禁一阵欢喜,一阵惆怅。但随即转念,又想:“哼,倘若我是乾阳,他是坤泽,那我也会肆无忌惮地亲他。反正他亲不亲我,自己都不会有什么损失,那他便是亲我一百口,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王怜花只觉贾珂这人实在可怕,一次又一次松动他下定的决心,这时他也不想要贾珂陪他去找鬼隐婆了,最好他与贾珂就此分开,再不见面,只有离开贾珂,他才能做回从前那个王怜花。可是贾珂脸皮太厚,人太聪明,每次都能看出他那藏在口是心非后面的真心,他该如何摆脱贾珂?
王怜花略一沉吟,心想:“他对我穷追不舍,不过是因为他认为我待他与众不同,为今之计,只有做些过分之事,惹他伤心。我就不信他对我心灰意冷了,还能继续跟我说这些俏皮话!”
当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就好像贾珂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和露珠在他嘴唇上轻轻一碰,没有丝毫差别似的,懒洋洋地道:“是吗,这怎么看得出来?要不把你家丫鬟叫来,让我瞧瞧你看她们的眼神,和看我的眼神有什么不同。”
贾珂见王怜花只要丫鬟,不要小厮,眼中光芒一闪,微笑道:“好啊!反正我家里的人,你总得见一见。”
王怜花只当没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笑道:“妙极,妙极!早听说贾兄府上美女如云,今日能得一见,可算是不虚此行了。”
贾珂微笑道:“王公子客气了,我家只有我自己,仆人实在不多,就算把已经五十七岁的丁厨算上,也用不上‘云’这个字。”站起身来,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王怜花双手互握,放在桌上,两根小手指在桌上敲来敲去,心道:“他见我对他家丫鬟如此感兴趣,心中一定很不痛快。很好,我这第一步已经做成了,接下来就等他把丫鬟叫过来,我再做第二步。”眼见成功就在眼前,他本该激动的,但想到那时候贾珂会生他的气,会再也不理他,心中却不禁一阵刺痛。
便在此时,屋门打开,贾珂走进屋来,将屋门关上,然后坐在他的旁边。
王怜花连忙挤出笑容,装作兴致极高,笑道:“你把人叫来了?”
贾珂道:“叫过来了。”
王怜花笑道:“那便好了。不知你家丫鬟都叫什么名字?你且跟我说说,我也好心里有数。”
贾珂淡淡地道:“这有什么急的?一会儿她们过来,我挨个把她们的名字告诉你就是,不然现在跟你说一遍,一会儿还要再跟你说一遍,怪麻烦的。”
王怜花见他脸上神情淡得仿佛伸手便可以抹去,心中不禁一痛,暗道:“他果然生我的气了,我只需再接再厉,总能让他对我心灰意冷,那时候我想要走,他决不会留我。我计谋得逞,应该欢喜才是,干吗痛成这样?对,我欢喜极了,我欢喜极了!”
他十根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扣在一起,指根生生作痛,面上却显得若无其事,笑道:“我好奇啊!好马须得好鞍配,美人若是名字不好听,就好像是一匹日行千里的神骏,配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旧皮鞍,谁看见了,不得说一声暴殄天物?”
贾珂索性不去睬他,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椅中自行翻看。
一时之间,屋里寂然无声,只听到书页偶尔翻动,发出轻微异常的声响。
屋中有两处地方热气缭绕,一处是屏风后面的浴桶,一处是桌上的那碗安胎药,王怜花看着桌上的安胎药,心中想的却是屏风后面的浴桶,暗道:“倘若管家没送来这碗药,那我这时候会在做什么事呢?会和贾珂在浴桶里快快乐乐地玩水!”
王怜花想到这里,突然间很想看贾珂一眼,但他刚一转头,便毫不停留地转了回来。他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墙壁,心道:“我绝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就害得自己前功尽弃了!”
正惆怅间,忽听得门外几个人踏着厚厚的地毯走了过来。王怜花心知这几人十有八|九是贾珂叫来的丫鬟,自觉找到了去看贾珂的理由,不由心中一喜,转头向贾珂瞧去,贾珂却仍在翻书,并不睬他。
王怜花微微一笑,说道:“贾兄在看什么书,竟然这样入迷?”
贾珂仍不抬头,淡淡地道:“我没入迷啊,是王兄太着急看到美人,连一刻也不想等,才觉得我看得入迷。眼下美人已经到了,王兄想看,自己开门便是。”
王怜花大笑道:“贾兄果然好客,一听我说想看你家丫鬟,就把丫鬟叫到面前,还让我自己去看她们。但是贾兄,你莫要忘了,我也是一个男人,你就不怕我背着你,对她们动手动脚吗?”
贾珂道:“嗯,你会吗?”语气仍是淡漠异常,似乎半点也不在意王怜花会做什么事情。
王怜花笑道:“你若不放心我,就在旁边看着我不就好了?”
贾珂道:“我若是放心你呢?”
王怜花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他走到门前,将门拉开,只见门外站着七八个丫鬟,都眉目清秀,其中两个丫鬟,一个丹凤眼,一个水杏眼,模样尤其标致。
众丫鬟瞧见王怜花,都嘻嘻哈哈地走上前来,向他福了一福。
王怜花微微一笑,伸手抓住那生着水杏眼的丫鬟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面前。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丫鬟吓得花容失色,惊呼道:“王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其他丫鬟也都惊得呆了,一齐看向贾珂,眼光中满是茫然无助。
贾珂将书放下,走到王怜花面前,凝视着王怜花的眼睛,问道:“王兄这是在做什么?可是这丫头得罪你了?”
王怜花大笑道:“贾兄,在下早就跟你说过,在下也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遇到漂亮的女人,为她们心动,说几句俏皮话,做几件轻薄事,也是在所难免的。贾兄,你有这么多个丫鬟,个个都生得花容月貌,你自己一人,消受得了吗?不如让在下帮你代劳!”说着低下头去,便要在那水杏眼的丫鬟的脸上亲上一亲。
贾珂伸手抓住那丫鬟的肩膀,轻轻一拽,便将那丫鬟拽到自己身后。
王怜花一吻落空,也不生气,抬起头来,神色自若地向贾珂一笑,说道:“贾兄还真是小气,一个也不肯给兄弟吗?”
贾珂脸一沉,冷冷地道:“我家里的丫鬟,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她们在我家里,做的都是洗衣洒扫这样再正经不过的事情。王怜花,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也不必牵扯到别人!”
王怜花见贾珂对自己丝毫不假辞色,一颗心登时凉了大半截,明明这是他自己想出的计策,明明他的目的就是要贾珂对他心灰意冷,再不来找他,眼看他的计策已然大获成功,为什么他的心却会这样痛?
王怜花强忍心痛,淡淡一笑,说道:“王某倒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才故意做出这种事来惹你生气,只不过王某本性如此,看到漂亮女人,便会忘乎所以。王某从前也因为这种事,得罪过朋友,不想这次又在你面前暴露了本性,实在对不住了。
有句俗话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王某三岁就是如此,想来这辈子都改不了了,既然贾兄不喜欢,那王某告辞便是!”说着向贾珂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王怜花走出节度使府,回到客栈,见房中陈设还是离开时的模样,只是浴桶中的水已然变得冰凉。他站在房中,不可避免地看见凌乱的被褥,用过的毛巾,放在桌上的茶杯,漂着东西的洗澡水,到处都是贾珂留下的痕迹,满目尽是温柔缱绻之气。这时他迫切得想要忘记贾珂,看到这些东西,不由心中一烦。
王怜花走了几步,蓦地里见到自己映在洗澡水中的倒影,想起适才他和贾珂坐在浴桶里,恩爱缠绵,好不亲热,更衬得自己现在孤孤单单,凄凄冷冷。
王怜花心中一阵酸楚,回过神时,人已经趴在浴桶壁上,一只手抓着桶壁,一只手向前伸去,手指在水面上无意识地打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写的是“贾珂”两个字。
王怜花大是羞愧:贾珂那小子是比别人多了一个眼睛,还是少了一个鼻子,自己干吗要这样惦记他?自己也太没出息了!难怪妈当年发现自己是个坤泽,就要自己跟着染香一起学那些伺候人的手段,然后和白飞飞一起去做西施勾引柴玉关!
直到现在,王怜花还记得当年他听到王云梦要他去做西施勾引柴玉关,心中有多么痛苦,有多么绝望,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小小年纪,就从家里逃了出来。
他还记得那天凌晨,他从家里逃出来,看着天边一弯眉月,在心中暗暗发誓,他绝不会像其他坤泽那样成为乾阳的所有物,他永远是他自己的,他王怜花永远是他自己的。
王怜花怔怔地看着水中倒影,倒影一会儿是他自己的脸,一会儿变成贾珂的脸,一会儿又变成王云梦的脸。这三张脸孔在他眼前来回变换,他越看越羞愧,越看越恼恨,忍不住挥出一掌,击得洗澡水四散飞溅,水中倒影散为一块块碎片,他也被洗澡水淋了一头一身。
王怜花闭上眼睛,摸索着去找毛巾,忽觉脸上一沉,竟是有人拿着毛巾去擦他的脸。
王怜花浑没察觉屋里有人,不由吓一大跳。他不假思索地抓住那人的手腕,同时睁开眼睛,只见身前站着一个少年,手中握着一条毛巾,不是贾珂又是谁?
王怜花这次受的惊吓,倒比适才还要多上几分。他怔怔地望着贾珂,任由贾珂用毛巾将他脸上的水珠擦干净,又去擦他头发上的水珠,这才回过神来,颤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贾珂微笑道:“你落了一样东西,我给你送过来。”
王怜花又是一怔,说道:“是吗,我落什么东西了?”
贾珂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王怜花。王怜花接来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汗巾子,不由一怔,问道:“它怎么会在你那里?”
贾珂微笑道:“今天早上,我其实醒的比你要早,但我一直打不定主意,如何与你相处,便决定闭上眼睛,假装大睡,看你醒来以后,都会做什么事情。”
王怜花一听这话,登时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一件事,倘若这件事也给贾珂看见了,那他可真是没脸见人了。他不由脸上一红,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比我醒得早?那我起来以后……”
贾珂吃吃一笑,说道:“嗯,你下床以后,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的模样,还有你小心翼翼地扶着床在地上走的模样,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王怜花脸上一阵红,一阵更红,窘得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算了,恨恨地道:“贾珂,你还真是沉得住气啊!换做是我——”
贾珂笑道:“当时就得笑出声来?”
王怜花心中一乐,笑道:“可不是么!换做是我,我不仅当时就要躺在床上哈哈大笑,把你笑得无地自容,之后还要把你当时的模样画下来,时不时就来个温故知新。”随即露出懊悔的神色,干笑两声,说道:“我开玩笑的,你可不要当真!”显然是担心贾珂听了他的话,受到启发,便决定把他那时候的狼狈模样画下来,若是如此,他王大公子的脸还要不要了?
贾珂笑道:“你这是担心我把你那时候的模样画出来,是吗?这个好办,我给你指条明路,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快想个法子,好好贿赂我,我收下你的贿赂,自然不会将你那时候的模样画出来。”
王怜花可不知以贾珂那糟糕的画技,最多只能画出一个树枝似的人站在床边,就算王云梦看见这幅画,也不会认出这个树枝人,就是照着她的亲生儿子画的。
他见贾珂用这件事勒索他,倒真有些担心贾珂会画出他那时候的模样,当下“哼”了一声,笑道:“你想要我怎么贿赂你,且说来听听。”
贾珂笑道:“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听不懂啊?莫非你这张聪明面孔下,生的竟是一副小笨蛋的肚肠吗?想想也是,你若不是小笨蛋,又怎会做事不给自己留下后路,怎么难看怎么做,等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再拿没招你也没惹你的洗澡水出气呢?”
王怜花给贾珂说得浑身不自在,心中也乱糟糟的,什么都有,什么都想不明白。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也许什么都不用说,因为他不用说出口,贾珂就已明白。
也许什么都应该说,因为他还没有想明白的事情,贾珂却已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只好挑了一句贾珂话中的漏洞,说道:“你都说我已经把自己的路堵死了,那你干吗要过来?咱俩就此别过,余生不复相见,不才符合你口中的我已经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吗?”
贾珂正在用毛巾擦王怜花头发上的水,听了这句话,将毛巾留在王怜花的头上,一手握住他的手掌,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凝视着他双眼,对他微微一笑,神色十分温柔,说道:“谁叫我向来喜欢见山开山,见水搭桥呢?你把路堵死了,我再挖开就是了。”
王怜花只觉贾珂的话宛若一个无形铁锤在自己胸口重重地锤了一下,霎时之间,什么西施,什么王云梦,什么柴玉关,什么坤泽,什么乾阳,都通通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只知道他是王怜花,他只知道那是贾珂,他只知道他想要亲吻贾珂,回过神时,人已经搂住贾珂的脖颈,紧紧地吻住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