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听到这一句“月奴”,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了过去,幽暗阴森的鬼火之下, 只见天子殿斜后方一个红衫男子,拨开鬼火, 穿过人丛, 奔了过来。
他足下有暗光流动,每走一步, 经过的地方,就会留下一道暗黑色的云雾, 云雾之中, 藏着无数个核桃大小的小鬼。
这些小鬼的身子是惨白的骨架, 身上穿着样式古怪的华服,头上戴着恶鬼模样的青铜面具。
有的架起炉子, 有的扇风,有的点火, 有的往锅里倒上热油,有的将人扔了进去, 有的驱赶畜生, 去踩踏前面的人,有的将人扔进血池里, 有的用石磨碾人, 还有的用锯子锯人。
他身上这件大红衣衫, 宛如鲜血染成, 时不时就有人影出现,便如时不时就有人从血池中浮上来一般。每当衣服上有人影出现,他的脸颊上也会浮现出奇异的花纹。
这人速度极快, 犹如飞行,片刻间便自天子殿的斜后方,来到众人面前,登时满室生辉。只见他剑眉星目,相貌英俊异常,竟是江枫。
王云梦生前与贾珂见过很多次,与小鱼儿也见过两次,她从没见过江枫,听说贾珂与江枫长得极像,只道江枫就是贾珂的模样,英俊虽然英俊,但也不足以只凭一张俊脸,就将她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还因此鄙视过邀月见识太少,堂堂女魔头,居然栽在了江枫这个绣花枕头的身上。
这时亲眼瞧见江枫,王云梦方知人为有人,天外有天,贾珂和小鱼儿虽然已经英俊得不可方物了,江枫却比他们还要英俊。
她凝目看去,见江枫满脸笑容,眼中柔情脉脉,明明御男无数,此刻与江枫那欣喜的目光相对,一颗心也不禁怦怦乱跳,霎时间就明白邀月为何会对江枫念念不忘了,心想:“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若不能与他睡上一觉,岂不是太对不起我的绝世美貌了?”
花月奴“啊”的一声惊呼,难以置信地望着江枫,说道:“玉郎,玉郎,是你吗?”说着伸手去迎江枫。江枫一个箭步,来到花月奴面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忍不住流下泪来。
邀月瞧见花月奴和江枫在自己面前相拥,登时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面前亲热!”声音中充满了怨毒之意,令人浑身毛骨悚然。
江枫抱着花月奴,微微皱眉,向邀月瞧了一眼,然后看向那几个鬼差,问道:“这位姑娘是谁?我和我夫人亲热,她为何这般生气?”
王云梦生前见过太多男人为了自己抛妻弃子的丑态,无论他们从前多么恩爱,只要上过自己的床,试过自己的销魂手段,就不会对妻子有任何留恋。
她见到江枫神情温柔地将花月奴这个丑八怪抱在怀里,仿佛她是人间至宝一般,一心认定江枫日后也会和那些男人一样,抛弃妻子,拜服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毕竟他又不是贾珂那个可恶的小鬼,天生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自然不觉喝醋,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江枫。
这时见江枫转头向那几个鬼差看去,王云梦便跟着向那几个鬼差瞧了一眼,只见他们将手伸入怀中,似乎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手忙脚乱,脸上神情十分激动,突然间瞧见江枫看向他们,还有一个人一时激动,刺啦一声,将身上的衣服撕破了一个大洞。王云梦不由大感奇怪。
这些年来,邀月一直安慰自己,自己虽然不是江枫最爱的人,但一定是他最恨的人,仇恨往往比爱情更为长久,江枫在九泉之下,也许很快就会忘记花月奴的容颜,但一定忘不了自己是如何将他们夫妻逼死的。哪里想到十八年过去了,江枫仍是一眼就认出了花月奴,却将她忘到九霄云外了。她登时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连着身上索链也簌簌颤动。
邀月只顾伤心,竟然忘了,她是死在王云梦的“天云五花绵”之下。受“天云五花绵”的影响,此刻她五官扭曲,容貌尽毁,便是亲生妹妹怜星,若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瞧见她现在的模样,也不可能认出她是谁来,何况是对她很不熟悉的江枫了。
花月奴道:“玉郎,她是大宫主。”
江枫大吃一惊,看向邀月,说道:“原来你是邀月!”
邀月向来高傲,从不向人示弱,这时心中又怨恨,又伤心,面上却只露出冷漠之色,冷冷地道:“不错,是我。既然你已经认出我了,那你还不放开她?”
江枫将花月奴护在后面,笑道:“你从前就阻挡不了我和月奴一起赴死,难道现在就阻挡得了我和月奴在一起吗?邀月,这里已经不是阳间了,你也没法像从前那样主宰一切了。我永远都不会放开月奴的。”
邀月脸色惨白,不再说话,奋力挣脱身上的银索。
但她如今只是一个魂魄,生前的绝世武功,现在根本派不上用场,这银索又是专门用来捆缚魂魄的,她拼尽全力,也挣脱不开,反而银索越收越紧,将她紧紧捆住。
花月奴作为怨灵,跟在邀月身边这么多年,见邀月始终察觉不到她,早就对邀月失去了敬畏之心。她知道邀月和她同为魂魄,为难不了她,就不再理睬邀月,伸手轻轻抚摸江枫的脸颊,问道:“玉郎,这些年来,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江枫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当年你死了以后,我就跟着你一起自杀了,然后跟着鬼差来到这里。当时这里也排着很多人,我始终找不到你,以为你是在前面,就没有离开这里。
后来到了天子殿,赏善司的魏大人说我生前常常行善,从未为了一己私欲,害死无辜之人,要我去孟婆那里喝一碗孟婆汤,然后投胎转世,重食人间烟火。我跟他说,我不要投胎转世,我只要见到我的妻子,只要能与我的妻子见上一面,便是让我将十八层地狱,挨个走上一遍,我也心甘情愿。”
花月奴十分心疼,伸手摸了摸江枫的头顶,说道:“傻瓜,你明知我不在乎这些事情,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怎能为了我,主动提出去那十八层地狱?”
江枫柔声道:“月奴,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要自责。你知道的,只要能与你见上一面,要我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而且,我也没有去十八层地狱。魏大人说十八层地狱,又不是什么游玩的地方,哪能随便让人进去,又说地府从来不留闲人,既然我执意要在这里等你,就得找个差事做。”
他说到这里,脸上又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说道:“我最初是在花园里修剪花草,后来赵合德过来找我,说是李延年和苏低婆新作了一首曲子,想要找个男人表演,问我有没有兴趣。
赵合德是西汉那位皇妃,她洗清身上的罪孽以后,没有再入轮回,而是留在地府,办了一个乐坊。生意越做越大,不仅在地府巡回演出,还经常去仙界演出。我想去她的乐坊做事,总比待在花园里修剪花草要好得多,就应下了这桩差事。
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待在她的乐坊,刚刚也是在乐坊排练,听说你来地府了,就过来找你,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花月奴听得地府竟然也有乐坊,江枫还在乐坊里做事,当真匪夷所思,心中又惊奇,又欢喜,笑道:“玉郎,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啊。”
江枫笑道:“就是凶了一点,这件衣服的红色,是用血池里的鲜血染成的,这些时现时隐的鬼影,都是在地狱里受刑的魂魄。早知你今天过来,我就偷偷在里面穿一件颜色柔和的衣服了。”
然后伸手抚摸花月奴肩上的鲜血,叹了口气,说道:“你身上这些红色,不用血池染色,就已经很红了。月奴,我先陪你去天子殿,等从天子殿出来,你就会变回从前的模样了。”
花月奴心想:“我可不比玉郎,这辈子从没做过坏事,我一定会去十八层地狱受刑的。如今知道玉郎和三个孩子都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我须得问个清楚。”
她嫣然一笑,说道:“那倒不急。我还有件事,要向这几位鬼差大哥……”说到这里,转头看向那几个鬼差,就见他们脸上都露出激动之色,手里拿着毛笔,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枫,眼中甚至能看见许多星星,不由一怔,继续道:“……问个明白。几位大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鬼差惨白的脸上一红,挠了挠头,神色腼腆地一笑,说道:“江夫人,我们是想请江公子给我们签个名。”
他们与江枫并不熟悉,虽然知道江枫生前和花月奴是夫妻,但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枫身边美女无数,未必还会在意花月奴这个生前的爱侣,因此一直用花月奴的本名来称呼她,只是看在江枫的面子上,对花月奴颇为照顾,不然刚刚也不会答应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花月奴。这时见江枫称呼花月奴为“我夫人”,看向花月奴之时,眼中深情款款,便知江枫旧情未断,于是改口管花月奴叫作“江夫人”。
花月奴奇道:“签名?”
另一个鬼差嘿嘿直笑,说道:“江公子的美名,不仅传遍了我们地府,就是仙界,也没几个人不知道了。所以我们想求江公子给我们签个名,好放在家里珍藏。”
江枫第一次登台表演,就吸引了无数追随者,早就对签名一事,习以为常。这时也不意外,微笑点头,说道:“应该的。几位保护我爱妻不受邀月欺负,我心中好生感激。”接过毛笔,在几个鬼差的衣服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花月奴一怔之下,便即宁定,微笑道:“几位大哥,既然玉郎已经给你们签完名字了,你们刚刚答应我,要告诉我的那件事,现在也该跟我说了。”
江枫好奇道:“月奴,你问的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