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道:“哦?他们这样的人是怎么想的?”
上官飞燕脸上露出又鄙夷、又痛恨的神色, 说道:“他们这样的人,最看重的就是气节。我祖父生前最喜欢诸葛亮了,尤其喜欢诸葛亮那句‘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他还常常教导我和我妹妹,一定要尽心竭力,服侍我叔叔和上官丹凤,日后他们若是想要复国, 就要像诸葛亮那样‘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哼,他若是只用诸葛亮来要求他自己,我自然一点意见也没有, 可是他要我们陪他一起扮演已经灭亡的大金鹏国的臣子,向我叔叔和上官丹凤尽忠,这谁受得了?我叔叔十几岁就跟着我祖父逃到中原来了, 生前从未尽过半分大金鹏王的责任, 整日价倚红偎翠, 吃喝嫖赌, 享那花钱如流水之乐。
倘若他把我和我妹妹一起卖去了妓院,杀了我父亲, 强占我母亲,我祖父也不会把我叔叔送去官府,更不会杀了他来为我们一家报仇, 最多只会把我和我妹妹从妓院赎回来。
而且等我们回家了,我祖父定会天天叮嘱我们,不许记恨我叔叔,要像从前那样尽心竭力地服侍我叔叔和上官丹凤,因为我叔叔是国王, 而我们都是他的子民,他本就有权力随意处置我们的生死。”她越说越激动,美丽的脸庞愈发扭曲,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被祖父强迫做上官丹凤的丫鬟的日子。
那老头见上官飞燕分析唐二先生的时候,夹杂了太多对她的祖父上官谨的怨恨,微微皱眉,随即一笑,悠悠道:“现在你祖父已经死了,大金鹏王和上官丹凤也已经死了,还是你亲手杀死的,你早已大仇得报,又何必为过去之事耿耿于怀?大金鹏王和上官丹凤都已死在你的手上,这件事不就足以证明,他们比不上你了吗?”
上官飞燕笑了,说道:“你总算承认,我确实是一个又聪明、又厉害的女人了?”
那老头道:“我只承认你的脸皮的厚度,委实超出我想象之外,所以你也不用如此锲而不舍地向我证明,我一直低估了你的脸皮的厚度。”
上官飞燕气得涨红了粉脸,说道:“你就不能说一两句好听的话,让我开心一下吗?我怎么样也是一个女人,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女人家,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那老头冷冷地道:“我现在就可以用匕首在你脸上划上十七八道,把你的脸划成一张大花脸,到时你就知道我心里过不过意得去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上官飞燕忽觉耳畔寒风逼来,回过神时,就见那老头在玩手里的匕首。她同时感到脖子肩膀一阵瘙痒,低头一看,便见数百根乌黑的柔丝落了一身。
上官飞燕心中一慌,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还好头发还在,只是被匕首削短了一截。
只听得那少年声音冰冷地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再做这些无聊的事情,浪费我的时间。下次断的可就不是头发了。”
上官飞燕抓着自己那一把被匕首削断的头发,点了点头,在心里用各种污言秽语,将沈璧君翻来覆去地骂了三十多遍,心想日后定要找个机会,用匕首把沈璧君划成一张大花脸,还要把她的鼻子割下来,看她这位武林第一美人,脸上没了鼻子,满是刀伤,面前这个少年,还会正眼瞧她么。
只怕就和这少年刚刚说自己的那样,到时候沈璧君奄奄一息地躺在街上,求这少年给自己半块馒头,这少年也只会嫌沈璧君丑陋不堪,影响了他一天的好心情,然后把沈璧君一脚踹开。
上官飞燕心里想得痛快,脸上当然不敢显露出来,十分乖巧地道:“我知道了。”
那老头道:“继续说唐二先生。”
上官飞燕正在心里琢磨日后用什么法子对付沈璧君才能痛快,听到这话,只好暂且放下沈璧君,说道:“唐二先生……他和我祖父是一类人……我祖父真的看得上我叔叔这个人吗?
我想他根本看不上,如果我叔叔不是大金鹏王,我祖父只怕早就不和他来往了,但因为我叔叔是大金鹏王,所以我祖父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主人,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和孙女的主人。如果大金鹏王不是我叔叔,而是别人,我祖父也会用对待我叔叔的态度对待那人,因为我祖父自始至终效忠的都是大金鹏国。
唐二先生,我觉得他也一样,自始至终效忠的都是唐家。即使唐二先生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唐二先生心里再恨唐家上任家主,也不会迁怒于整个唐家。
要么他像我祖父那样愚忠,认为主人有权力随意处置下人的生死,唐家上任家主身为家主,就是有权力杀死他的未婚妻,有权力给他的未婚妻泼脏水,有权力威胁他的妹妹,有权力把他蒙在鼓里。
要么他没有我祖父那么愚忠,他清楚自己效忠的是整个唐家,而不是唐家家主,德不配位的人是不配做家主的。倘若我祖父是这样的人,那他肯定会想,我叔叔只知道吃喝玩乐,从未有一日想过复国,他不配做大金鹏王,因此根本不把我叔叔当作大金鹏王,甚至想着我叔叔不配做大金鹏王,但是大金鹏国需要一个国王,他要去找配做大金鹏王的人,或者干掉我叔叔,自己做大金鹏王。
换作唐二先生呢,就是他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会觉得唐家上任家主德不配位,不配做家主,他的儿孙也不配做家主,所以他要干掉唐家现任家主和他所有的儿女,然后选择能力品行配做唐家家主的人来做家主,甚至他自己来做家主。
反正我是想象不出,我祖父会因为大金鹏王自己的行为,迁怒于整个大金鹏国,誓要竭尽所能,覆灭大金鹏国。所以我也想象不出,唐二先生会因为唐家家主自己的行为,迁怒于整个唐家,誓要覆灭唐家。
这种事情,霍休倒是做得出来,但是唐二先生为了家族大半辈子四处奔波,出生入死的事,霍休是决不肯做的。”
那老头沉吟片刻,说道:“但是唐二先生确实想要毁掉整个唐家。”
上官飞燕道:“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老头道:“你可知道唐二先生是从什么时候起,有这个念头的?”
上官飞燕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问过霍休具体的时间。当时我问霍休唐二先生的事,主要是想知道,唐二先生是否可信。我那时只是认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还没有踏足江湖,却也听说过,唐家从不把武功传给外姓人。唐二先生教我唐家的武功,虽然教得尽职尽责,但我见他的所作所为和江湖传闻不符,就不免在心里打鼓,觉得他没安好心。
霍休就跟我说他和唐二先生是多年的好友,然后告诉我唐二先生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个故事,剩下的事情,我没有问,他就没有跟我说。
不过我是在四年前开始跟着唐二先生学武功的,听霍休说,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孩子也在跟着唐二先生学武功,不过我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应该比我跟着唐二先生的时间早一点,我想唐二先生最少在四五年前,就已经生出了这个念头。”
那老头沉吟着,问道:“你有没有问过唐二先生,他那个惨死的情人的事情?”
上官飞燕道:“我倒是想问,但是霍休不许我问。他说这件事是他和唐二先生之间的秘密,他信任我,不想隐瞒我,所以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若是让唐二先生发现,我也知道这件事,唐二先生一定会杀了我,然后提着我的脑袋去找霍休的。
我最爱惜自己的性命了,当然不会去触唐二先生的霉头。就连霍休也不知道,唐二先生这个情人叫什么名字,那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过霍休做事向来谨慎,尤其是这等一旦被唐家发现,定会跟唐家结下死仇的大事,他更不可能不小心,我想他这么相信唐二先生,绝不只是因为唐二先生是他多年的老朋友。”
那老头笑道:“你自己都知道霍休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不肯告诉你,不要说什么是你没有问他,他才没有告诉你,你为他做了这么多危险的事情,为他出生入死,和你祖父根本没有丝毫差别,于情于理,他都应该主动把他的秘密告诉你,可是他没有。你竟然还觉得他很爱你?”
上官飞燕听这少年声音中透出几分嘲讽之意,就像是在嘲笑她从前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女人,脸上火辣辣的,忍不住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从前自认为很爱霍休,也一样有事情瞒着他。”
那老头道:“哦?你有事情瞒着他?”
上官飞燕道:“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其实这几年来,我一直背着霍休和别的男人来往,加起来得有三四十个。我虽然很爱霍休,但他就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头子。
我爱他的金银珠宝,爱他的聪明才智,可是他那松弛的皮肤,耷拉的肚皮,稀疏的头发,身上的老人味,还有再也站不起来的那玩意儿,我是无论如何也爱不上的,我当然不能把我的青春都用在他身上,所以我时不时就去找年轻英俊的男人来犒劳自己。”
那老头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霍休不在这里,你说的这些话,他没法亲耳听见。”
上官飞燕嫣然道:“日后你抓住霍休了,我再把我刚刚说的那几句话,当着他的面说一遍,不就不可惜了吗?”
那老头笑道:“不错,这样确实不可惜了。但你怎会觉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撒谎,我还会留下你的性命?”
上官飞燕叹了口气,说道:“我先前跟你说了几句谎话,现在只跟你说实话,你反而不信了。”
那老头冷哼一声,说道:“你是把我当成你那些蠢到家的情人了吗?真以为装装可怜,我就会相信你的话了?”然后一笑,说道:“既然你还在这里执迷不悟,非说自己说的是实话,那就交给我的小宝贝儿来决断。”说着用手指摸了摸那条血红的怪蛇。
上官飞燕顿觉毛骨悚然,颤声道:“你管它叫小宝贝儿?”随即想起适才她说她和霍休是爱情,说这少年不懂爱情,这少年就气得把她扔了出去,心想若是屋里还有一个武功比这少年厉害,喜欢管自己的心上人叫“宝贝儿”的男人就好了。这男人听到这少年管这条怪蛇叫作宝贝儿,定会把这少年扔出兴州城去。
那老头微微一笑,说道:“他本来就是我的小宝贝儿,我为何不能这样叫他?嘿,我这条小蛇可是大有来历,它本来是地藏菩萨的庙里供着的一条神蛇,自小听的是得道高僧诵经念佛,闻的是佛座前信徒烧的檀香,几年前在睡梦中得了地藏菩萨的点化,从此有了谛听之能,可以听人心音。你到底有没有撒谎骗我,它一听便知。”
然后用指腹轻轻抚摸那条怪蛇的身子,说道:“好孩子,如果她撒谎了,你便狠狠地咬她一口,如果她没有撒谎,你就不必咬她。去。”话音刚落,那条怪蛇便离开了那老头的手,不紧不慢地向前游走,眼看就要爬上上官飞燕的身子。
上官飞燕大惊,但不知是她受惊过度还是怎么回事,她的身体突然之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条血色怪蛇游到自己身上,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叫道:“别!别!别让它过来!它不过一条蛇,怎么可能听人心音?快!快把它收回去!求你了!快把它收回去!”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恐之意,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急,说到最后,根本听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了。
那老头微笑道:“你怕什么?反正你没有撒谎,它在你身上转上一圈,就会回来了。”
自从那老头把这条血色怪蛇放到床上,说要让这条怪蛇在上官飞燕的鼻子上咬一口之后,上官飞燕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这条怪蛇突然发了疯,蹿到自己身上咬自己。这时眼看那条怪蛇已经来到自己肩头,冷冰冰的蛇信子时不时在自己的脸颊上舔一口,随时都会亮出毒牙,咬自己一口,上官飞燕再也支撑不住,哭道:“我说谎了,我刚刚是在骗你……”
那老头微笑道:“那你就让它在你的脸上咬一口,放心,它在你的脸上咬上一口,也不会要了你的性命,只会让你变成一个右脸颊比左脸颊大出三倍的丑八怪罢了。”
上官飞燕对自己的美貌何等看重,听了这话,心中更加害怕,啜泣道:“我什么都说。你别让它咬我。”
那老头笑道:“你这句话,今晚我可不是第一次听见。我都已经听烦了,你竟然还没有说烦。”
上官飞燕啜泣道:“这次是真的!我什么都说。”
那老头微笑道:“那就先让它留在你的肩膀上。接下来你说一句谎话,我就让它在你脸上咬一口。”
那条怪蛇仍然盘着身子,待在上官飞燕的肩上,上官飞燕哪敢讨价还价,说道:“霍休不知道,其实还有一个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那老头道:“是谁?”
上官飞燕道:“公孙兰。”
那老头道:“‘红鞋子’?”
“红鞋子”指的当然不是红色的鞋子,而是那个江湖上的组织。
上官飞燕心中一惊,问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