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怜花听阿紫将李淳刺杀贾珂和暂缓刺杀贾珂的原因侃侃说来, 轻描淡写的近乎儿戏,仿佛李淳要杀的,不是几次力挽狂澜, 从吴明这些魑魅魍魉手中保下他们李家的江山的大功臣, 而是他养的鸡鸭, 取之不尽, 杀之不竭, 所以想杀就杀, 不想杀就不想杀, 丝毫不会觉得可惜, 不由得越听越怒。
想到李淳十有八|九已经被李仁杀死了, 心中更是说不出的可惜, 暗道:“这小子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为什么不等我把他的脑袋挂在城墙上再死!”伸手去拿茶杯, 想要喝一口茶水,压一压心头的怒火, 茶杯刚一离开桌子,他就发现茶杯已经空了。
王怜花将茶杯放在桌上,心头怒火正旺, 懒得去拿茶壶。却见贾珂走了过来,拿起茶壶, 给他斟了一杯热茶。
王怜花伸手拉住贾珂的手, 抬头看向贾珂,微微冷笑, 说道:“你几次三番竭尽心力,帮他们保住江山,现在知道自己多傻了?”
贾珂却是一笑,在王怜花身边坐下, 说道:“我做这些事情,可不是出于对皇上的忠心,更没有豫让那‘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不过是因为我喜欢这些勾心斗角的事,而且不喜欢战乱,想要过安稳的生活罢了。
当年你被吴明带走了,我就想只要吴明不伤害你,要我做什么都好说,便是要我背叛皇上,投奔于他,我也立刻答应。李淳如何待我,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在意,我从来不是为了他做这些事的。”
王怜花一笑,说道:“我明白了,你从来不把他们当成人。人被畜生咬了一口,把畜生杀死就是了,自然不好真生畜生的气,毕竟畜生懂什么道理啊。”顿了一顿,突然间怒哼一声,说道:“但我一想到这畜生享用了你带来的种种好处,一边处心积虑地想要杀你,一边厚颜无耻地找你帮忙,而且……哼,我看我心里的怒火,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了。”
贾珂知道王怜花是想说:“而且他已经被李仁杀死了,连亲手把他大卸八块,头悬城墙来泄愤都做不成了。”忍不住一笑,伸手将王怜花搂住,说道:“消下去做什么?你把这团怒火留在心里,等咱们回了京城,不正好大干一场吗?”
倘若贾珂现在是贾姑娘的模样搂着王怜花的腰,阿紫心里一定跟打翻了醋缸一样,五脏六腑都咕嘟嘟地往外冒气泡,但他现在是贾公子的模样,阿紫瞧见他和王怜花神态亲热地坐在一起,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对他们的话有些奇怪,问道:“你们要找李淳出气,何必回到京城再做,他不是马上就要来兴州城了吗?
眼下西泥国皇帝定已怀疑是李淳派唐玉来西泥国刺杀银川公主的,除了皇帝之外,一定还有很多人是这么怀疑的。你们若是只想要李淳的性命,何不扮成银川公主的爱慕者,等到李淳进了兴州城,就要了他的小命。你们若是不只想要李淳的性命,还想把李淳做过的事情昭告天下,就把唐玉捉来当证人,或者……”
阿紫突然之间,咬住了嘴唇,睡了一晚上地板而略显苍白的下嘴唇,也在这一刻变得红润起来。
她顿了一顿,便又松开嘴唇,看向贾珂,说道:“我来当你们的证人。李淳从前给我写的书信,我都保存起来了,只是那些书信不在兴州城,一时半会儿没法拿来,但我自己就是人证,你们若是要将李淳和‘七月十五’的关系昭告天下,我也可以出来作证。”
贾珂见阿紫说得真诚,问道:“阿紫姑娘,你应该知道,我们一直对‘七月十五’在我们大婚当天刺杀我们,不仅伤了我和王公子,还搅乱了我们的婚礼一事十分恼火,顾红衣利用薛蟠杀我,连累好几个人中毒,这件事我们也不可能不予追究。并没有人向我们揭发你就是顾红衣,你为什么要主动承认这件事?”
阿紫认真地道:“因为你是我姊姊,我自然甘心情愿为你做任何事情。”想起王怜花的好妒之名,看向王怜花,说道:“王公子,你别在意,我只喜欢我姊姊,不喜欢贾公子,我也一直觉得你们很配,从来没有想过拆散你们,自己取而代之。
纵使贾公子只是我姊姊,我也没有想过自己一定要和姊姊在一起,只要姊姊能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倘若死了,我姊姊也就死了,我是绝不可能明知姊姊有危险,却袖手不理的。”
贾珂和王怜花听了这话,都觉得怪怪的,倒不是听不明白阿紫的意思,也不是不相信阿紫这一番话,毕竟阿紫这种心情,他们也都体会过。
贾珂在那漫长的九年里,始终没有收到王怜花的只言片语,却还是坚持等王怜花来找他,固然有他们两个小时候交情太好,他不愿意让王怜花伤心的原因,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非常喜欢他心中所想象的王怜花,所以他愿意等真正的王怜花来到他的身边。
王怜花同样九年没见过贾珂,对贾珂的了解只源于各种江湖传闻和金九龄偶尔寄来的书信,连那九年里,贾珂长成了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支撑他与王云梦对抗到底的爱意,之所以源源不绝,九年都没有变少,自然也是因为他爱上了自己心中所想象的贾珂。
可是自己爱上心中所想象的人是一回事,知道别人爱上了心中所想象的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若不是知道阿紫没有见到贾姑娘的玉像之前,就被贾姑娘迷得神魂颠倒,为了贾姑娘的安全,宁可性命也不要,自己去挨玄冥神掌,贾珂真会以为阿紫和无崖子、段誉一样,其实都是被玉像的魔力所慑,迷上了玉像。
不过阿紫迷上了并不存在的贾姑娘,和迷上了贾姑娘的玉像,又有什么区别?都是爱上了自己的想象,而且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也不愿自拔。
王怜花轻轻地咳嗽一声,想跟阿紫说,有病赶快去治,不要出来吓人,但随即转念,又觉得阿紫对贾姑娘的这一片痴心,实在好用得紧,他们若不加以利用,岂不就是清泉濯足,花下晒裤,背山起楼,烧琴煮鹤,也太暴殄天物了。当下便道:“听你的意思,‘七月十五’贼心不死,打算继续刺杀贾珂了?”
阿紫道:“不错,他们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什么贼心,他们这些人大多非富即贵,平时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寻常生活已经无法给他们带来快乐了,于是他们凑在一起,就像在山上用猎犬猎杀猛兽一样,他们用自己培养的杀手猎杀活人,比赛谁能得手。
为了增加乐趣,若是有杀手在这场比赛中受伤了,残疾了,或者仅仅是害得主人输了比赛,惹得主人不高兴了,都有可能成为新的刺杀目标,我自己就见过好几次这样的事。”
她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脸上神色也格外平静,仿佛这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贾珂和王怜花听来,背上都不由得感到一层寒意。
他二人和“七月十五”那一伙杀手交过手,知道这一伙杀手武功平平,全靠出奇制胜,他二人既已知道这一伙人的存在,已经摸清楚了他们惯用的手段,又有可以辨认百毒的金银血蛇相助,这些杀手还想故技重施,接近他二人身边,可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就算“七月十五”还在旁边虎视眈眈,他们也不必多么担心。
只是“七月十五”这一伙人完全不把别人当成人看,不仅把活人当成猎物,比赛谁能得手,还会把为自己出生入死的杀手当作猎物,这其中的可谓可怖,甚至不是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人能相比的。即使贾珂和王怜花早就知道“七月十五”这些秘密,此刻听到阿紫轻描淡写地说来,他们也没法轻描淡写地听着。
贾珂心里闷闷的,心想:“和这些人相比,‘四大恶人’也要变成四大好人了。”呼出一口气,问道:“你跟在李淳身边这一年多来,难道没有想过离开他吗?”
阿紫嫣然一笑,心想:“姊姊,你关心我呢。”说道:“我哪敢动这个念头。”然后将外衣脱了下来,把右边衣袖撸了上去,露出右边的手臂,拿起茶杯,把半杯热茶泼在手臂上,只见白玉似的手臂泼到茶水的地方,渐渐现出一条红线。
阿紫放下茶杯,说道:“这是李淳给我吃的,我也不知道这是宫里的秘药,还是唐家的秘药。反正每年都得吃一回解药,吃下去以后,这条红线就会消失,随着时间推移,这条红线就会越来越长,从我的手腕一路延伸到我的心脏。
李淳跟我说,这条红线若是到了心脏,毒性就会侵入我的心脉,无药可救,一天不到就会死了。所以他从来不担心我们会逃跑,也不担心我们在外面会不听他的话。”
王怜花却知道除了蛊虫之外,这世上根本没有致命的毒药,能在体内潜伏超过七天,中毒者平时没有异状,不断吃解药来缓解药性,毒药的药效也不会受到破坏。
据说用冰蚕、玄冰蟾蜍和白玉蜘蛛制成的毒药,可以在体内潜伏超过七天,不过这种毒药的原理,其实就和玄冥神掌一样。因为冰蚕、玄冰蟾蜍和白玉蜘蛛都是世上罕有的寒毒之物,当然玄冰蟾蜍和白玉蜘蛛的毒性远不如冰蚕厉害,用它们制成的毒药,同样也有厉害无比的寒毒。
只要用纯阳真气打散中毒之人聚在体内的寒毒,寒毒便会散入五脏六腑,中毒之人每年服用压制寒毒的丹药,或是用纯阳真气来缓解毒性,便可多活数年。不过服下这样的毒药,就像是挨了一记玄冥神掌,即使中此剧毒后能够数年不死,但是体内寒毒没过几天便会发作,每次寒毒发作,全身如堕冰窖,五脏六腑似已冻成冰块,四肢百骸僵硬的不能动弹,诸般痛苦,绝不是寻常人所能忍受。
除了冰蚕、玄冰蟾蜍和白玉蜘蛛这等至寒至阴至毒之物以外,火蟾这等至热至阳至毒之物制成的毒药,也有这样的奇效,不过中毒之人中的不是寒毒,而是热毒,每次毒发的时候,便好似身处蒸炉之中,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好似被无数枚烧得滚烫的钢针不住刺入,体内真气如沸,又是另一种痛苦难熬的滋味了。
王怜花从前经常用毒药来威胁别人,每次告诉对方,他已经中了自己的毒药,若是在多久以后不服下解药,便会毒发身亡,只要超过七天,就都是骗人的。而且他威胁的那些人都不似他这般精通药理,这一招可说是他压箱底的绝招,真是百发百中,再精明狡猾的人也会被他唬住。
因此王怜花虽然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阿紫说的这种毒药,但也没有跟阿紫解释原因,只是道:“这般厉害的毒药,我孤陋寡闻,竟是头一回听说。你把手伸过来,让我给你把脉,开开眼界。”
阿紫将面前的几样早点端到别处,然后将右手放到桌上,说道:“我从前也找过大夫,让他们看看我中的到底是什么毒,不知是他们自己医术不精,还是李淳这毒药太过厉害,竟然没有一个大夫能看出来,我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她说话之间,手臂上的那条红线越来越淡,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那条红线便已消失不见了。
贾珂见这条红线来去自如,便如有生命一般,登时想起了从前在贾珠身上看到的蛊虫。不过这应该不是蛊虫,蛊虫本身就是剧毒之物,是金银血蛇的最爱,若是有蛊虫出现在金银血蛇的附近,金银血蛇一定比闻到了鹤顶红还要兴奋。现在金法海和银娘子吃饱喝足,在床上睡得正香,显然是没有察觉蛊虫的存在。
贾珂想到那次他们因为对蛊虫一无所知,而付出的惨烈代价,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你手臂上这条红线,平时不会出现,泼上热水才会出现吗?”
阿紫道:“是啊,很奇怪。这条红线只在我洗澡的时候出现,平时都像现在这样隐藏起来。这样子倒很方便,不然我手臂上一直有这样一条红线,那也太奇怪了,而且别人只要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就知道我是谁了,我再怎么乔装改扮,也隐瞒不了自己的身份了。”
王怜花一边听阿紫说话,一边伸出右手食指,搭住阿紫的右手脉搏,过了片刻,让阿紫把左手伸出来,又去搭她的左手脉搏。
阿紫知道王怜花医术很好,如果有人能解开自己中的毒,那人一定就是王怜花。她说完这几句话,便即屏息凝神,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打扰到王怜花,但见王怜花神色如常,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阿紫心头七上八下,就像挂了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边在心里比较王怜花现在的神色和往日的神色有什么差别,比如他的头发是不是有一根翘起来了,他的眼睛是不是多眨了一下,他为什么不笑一下,是不是他也对自己中的毒束手无措,一边在心里暗悔从前怎么不多留意一下王怜花,以致于现在自己根本不知道,他这副神情意味着什么,自己不会真的没有救了?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王怜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像是遇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似的。
阿紫一颗心怦怦直跳,暗道:“他忽然笑出声来,是好还是不好?”忍不住道:“王公子,你笑什么?是看出我中的是什么毒,心里高兴,才笑出来了吗?”
贾珂却看出王怜花的笑容之中,颇有几分嘲讽之意,王怜花每次见到有人上了别人的当还茫然不知,就会露出这种表情来。
贾珂心中一动,看向阿紫露出来的右臂,随即也是一笑。
阿紫见贾珂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里更加纳闷,又很着急,问道:“你们到底在笑什么?是在笑我中的毒吗?”
王怜花笑道:“我们倒不是在笑你中的毒,我们只是在笑,你怎会这么好骗。”
阿紫一呆,虽不明白王怜花为什么这么说,但是自己在说自己中的毒,王怜花说自己好骗,岂不就是说,自己压根儿没有中毒,只是上了李淳的当?
阿紫道:“王公子,你是说我没有中毒吗?”她脸上本来露出喜色,但是话说到一半,不知怎么回事,脸上的喜色忽然淡了许多。
王怜花鉴貌辨色,笑道:“你从前找的那些大夫,也都说你没有中毒,是不是?”
阿紫点了点头,说道:“是啊,他们都是这样说的。”然后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你也这样说。但若我没有中毒,我手臂上这条红线是怎么回事?我从前可没有这条红线。”
王怜花淡淡地道:“你不必急着否认我的话,你先跟我说说,上次李淳给你解药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