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纠纠气昂昂地到营里采访。
边军们不知道国舅是谁,却都听说过两位聪明俊秀、擅长断案、铁面无私的少年锦衣卫大张指挥和小张指挥。他们俩在连环画里还是世外高人的弟子,不少将士真把他们当成小神仙供着,无论他们问什么,都老老实实地回答,绝无半点儿隐瞒的。
就是在杀敌数量上略有些夸张。
他们身边的同袍就不客气地捅出实数,笑话对方自夸,还把同伴们平常训练时失手被罚的蠢事都翻了出来。众人围在国舅们身旁边讲边笑,引得国舅和来劳军的官员、太监们也不禁笑起来,气氛一派热烈。
虽然国舅们没上台演一段断案的小品,慰问的效果也是相当好。
张鹤龄与张延龄各取了一本印着自己画像的彩笺本,拿铅笔飞快记录着,不时追问几句,把采访导入更深处。那些营兵们看着他们的本子和字迹,羡慕地说:“两位指挥这本子真好看,原该是写圣人文章的本子,竟写我们这些当兵的事,可惜了。”
王项祯颇为自豪地说:“两位指挥的老师可是状元,人家写什么都是好文章,你们不懂的就别乱说!”
两位指挥的师父不是世外高人吗,怎么又是状元?难道这年头的状元不是会打仗就得会断案,文弱书生都不够格了?
士兵们议论纷纷,暗自把崔状元想成了个老神仙。京里来的萧御史却知道两位国舅早年拜了崔学士为师,实则文学平平,也没从老师那儿学过些什么。
但他为何一定要当外戚的老师呢?
张家当了外戚之后,崔学士其实也该学王守溪公,和他们断交的,可他却仍然担着二张老师的名号,与张国丈也常有来往。
朝中众正议论起来,都觉着他别处都好,唯独结交外戚这点有伤他的清名。原来还有说他不该与锦衣卫同知交情过厚的,如今大伙儿多有偷着看锦衣卫书的,也就不怎么好意思说他了。
萧御史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正欲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小国舅低迷的声音:“我们本来也想出关杀敌,报效圣上,无奈出来前叫老师考校了一回武艺,俩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他。老师嫌我们武艺不精,就不许我们上阵杀敌了。”
萧御史脚下一歪,险些撞到墙上,扶着墙缓了会儿才低着头离开。
难不成他们一直以来都想错了,崔学士教国舅们的本来就不是文章经义,而是武艺?
若早个一两年有人跟他说这种话,他得提着《科举笔记》把那人打回去,可自从王状元抡着刀上了战场,跟着杨副宪把套贼打退三十里……他不禁写信回京,跟都察院的同僚们分享了这个消息。
山海关离京城极近,他的信虽然是叫自家人捎回去的,没有急递铺的效率,但半个月后也就传遍了同僚、同年、诗友的圈子。
翰林院老父殴子、同僚救场的惊险故事没人好意思传出去,因此都察院的人还不知道状元们的武力,说起此事,都怀疑这是国舅讲的笑话。
不是笑话,就是国舅们不能上阵,随便找的借口,不然崔学士一个文人,怎么能打得动两个素习骑射、武艺的国舅呢?
他们以己推人,不必说打国舅,就是同僚们一样的文人也打不动俩啊。
萧柯的同年,兵科给事中杨升淡淡笑着,颇有经验的说:“必是假的!崔学士是国朝最年少的状元,人生得又风流,印着他名字的书又卖得到处都是,百姓们耳熟能详,可不就爱往他身上编故事?
“我不久前还听说老家出了个骗子,冒名是崔学士和崔美人的女儿,拿着些画得不像样的劣图到处骗钱。因她合伙儿的看过《戚致远公文集》,编得逼真,大令都险些给她们骗了。亏得本地知府就是从前当过迁安县令的戚致远公,听说此事,当场就识破了她,叫人捉上堂一审,果然是假的!”
☆、第297章
崔学士与崔美人的女儿?
前些年的骗子还只是冒充崔美人行骗,现在竟胆子愈大,敢牵扯朝廷命官了!这样的骗子就该重抓重罚,不许赎刑,叫他们以后不敢再行骗!
众人议论纷纷,倒有几个年少的御史、给事中悄声问他:“那崔美人究竟是什么人,这些年也不曾见她现身过,也没再见过她的亲笔画儿。仿佛是大风刮出来这么个人,一转眼又给刮得云里雾里,找不着了。”
杨升也感叹:“咱们翰林院里原来也有迁安来的前辈,可惜到外省巡按,传信不大方便了。纵是方便,你好意思千里迢迢写信问一个两不相关的美人吗?哪怕问了,人家也不一定肯答。”
他家里兄弟传信来时,也只说戚知府一眼就断定那女子是骗子,叫人顺藤摸瓜抓来了同伙,却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那骗子供述说是看过《戚志远公文集》,才自称是崔学士与崔美人之女,若有人看这书,倒可以拿来印证一下。”
当即便有一名给事中说:“这个我看过,京郊的状元藏书馆就有,但里面没讲到崔美人的来历吧”
状元馆里有几个专门的游记架,一般读书人看得少,但只要到那架子前找一圈,一打眼就能看见戚致远公文集,因为那本书的书封与平常的线装不同,是套了个整张画儿的彩印皮的。
就是里面的人物都是些官宦乡绅,不似那些印俊男美女的那么招人。
他回忆了一下,含着些疑惑问道:“戚公文集里也只写了崔学士少年时曾把先母陪嫁的书坊租给过别人,后来人走了,他就把书坊捐给县里建了藏书馆,并未提过那人的身份。怎么这么多人言之凿凿地说那是个崔美人儿?这名字是哪儿传出来的?”
不会因为崔学士姓崔,租过他家书坊的人就给改姓崔了吧?
一位滦州籍的御史笑道:“不然,是崔美人这名字先传出来的,那时崔大人还是个白身哩。我们永平人都知道,最早印彩图书的是致荣书坊——就是崔太夫人陪嫁的书坊,他家印的画笺当时就叫崔美人笺。后来书坊叫崔大人捐了改做藏书馆,居安斋用了他家的工匠,就改打出自家的名号了。”
不过自打居安斋印出了精装版《六才子点评三国》,连着又出《锦衣卫》《科举笔记》这样名满天下的好书,早前致荣书坊出的《联芳录》、简装《三国》都叫比得没人看了。他们北直隶人都不大提崔美人,南人怎么倒似比他知道的还多似的?
南京国子监出身的御史顾潜道:“还不是那些仿印彩版书的小书局,为了卖书,都说自己是崔美人正宗传人。后来居安斋在南京开分店,举报了许多假托崔美人之名的骗子,还在店门外挂着大招牌,叫人不要上当……自他们开店之后,江南清静了好些。”
只是自打唐寅写了那篇点评崔美人画派的文章后,崔美人名声重叫人提起,就又有新骗子冒出来了。
“虽说后来他又给那画派改叫了个‘写照派’,可写照派毕竟不如崔美人好听,亦没个来处,不好流传。便是文衡山、沈白石与人论画时,也常常失口说崔美人云云。”
众人都说:“写照派这名字起得的确古怪,还不如叫居安派,毕竟就是居安斋画这种逼真如镜中照影的画儿画得最好。”
泰西人的油画也有些写照派的风彩,不过那油画只合远看,近看便粗糙,不如写照派的画线条细腻,适合捧在手中把玩。
而且那些泰西人画中的女子衣着暴露,也不是能搁在墙上见人的。不似写照派,还有些草木花卉、清供玩器的雅画,纵是画英雄仕女们,也都衣着楚楚,气度娴雅,摆在室内不低主人的身份。
想起泰西,杨升就想起了马上要扬帆出海的间谍团,担忧地说:“月底船队就要从天津出海,咱们院里史右宪、陈御史、张给事中也要跟去。这一去万里汪洋,我等同事一场,也该送些东西。”
他在万安寺求了几卷开过光的心经,都是真正清竹堂印的,花了他两个多月的俸禄才请回来的,想来定能保佑海船平安而回。
不光他有这心,还有人请了佛像、观音像、三清像、天后娘娘像……都是清竹堂印的正品,宝相庄严,在佛寺里受过香火,格外灵妙的。
众人数着数着,不禁又论起了清竹堂与居安斋风格异同。
给事中华昹却矫然不群,冷笑道:“崔学士上表奏了个召贤,朝廷里就忙着召贤,也不管召来的是什么国的什么人;崔学士又说了个要出海,也不知要去什么地方,就把咱们右宪都支出去了……
“出海若真是好事,那两位国舅怎么早就上表要跟船出海,临上船之前忙忙地又转道去了边关?”
杨升欲拿萧柯的信答他,想想又放下了,淡淡道:“出海是朝廷诸公廷议的,不是你想的那般,谁提一句就能成事的。何况召贤、求良种二事成果斐然,有目共睹,岂是谁随口一说便能诋毁的?”
他是弘治六年进士,比华昹早一科入朝,资历压得住人,态度自然也压得住人:“国舅既不曾妨害出海,也不曾贪夺军功,思济也不必盯着他们不放。”
不贪功,又为何要去刚刚战胜小王子的山海卫,而不去战事较少的辽东?
张皇后独宠后宫,两位国舅出入不禁,难道不曾被弹劾过?不过是后来居安斋出了两本连环画,把他们捧成了清廉正直、会断案的人物,外头议论的声音才渐消。
那连环画儿还不是他们的老师崔学士找人写的、印的?
居安斋店主是崔家养子放良,那店根本就还是崔家的;祝枝山、唐寅两人也都是在他家里读书中试的,虽无师徒之名,也有教导之情,可不就按着他的心意写书么?
这简直就是结党!
他看中的人养在家里,说是读书,实则他有个做阁老的老师,怎么不能让人中举?弘治十二年唐寅在他家里应考,那年也正是李次辅做的考官,他们师徒之间说不定早传递过题目了!
华昹满腹义愤,散值后推了同僚的酒会,打马离开都察院,去了一趟居安斋。
书斋内外仍挤着那么多人,街对面开着清茶铺子,有不少卖吃食的来往。他闲着时也会过来买本书,边喝茶边看,消磨到晚饭时再回家,但今日看见这书斋和茶铺,他却觉不出平常那种舒适感,只有一肚子郁气。
他买了些茶水点心,看着门外贴着的新锦衣卫宣传海报,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驱逐鞑贼的是边军,这居安斋的书里却画的是锦衣卫,岂不是故意蒙蔽世人,窃取真正杀敌将领的功劳?
他平素只买《农经》,不大看《锦衣卫》系列,如今为了用它,也不得不咬咬牙买几本有失他御史身份的闲书了!
华昹摸出几块碎银,叫帮闲的替他排队买书回来,自己坐在铺子里看了起来。
新版《锦衣卫》虽换了作者,文风倒和前两套一致,故事里的角色也一脉相承:十四千户英雄善战,谢镇抚足智多谋,只不过因为要潜入贼虏老巢,精通外语的崔翰林没能再出场。
这个崔翰林,明晃晃的就是当今翰林院那位崔学士么!如此公然讨好锦衣卫,连张遮羞的面纱都不披,也不知天子与诸位阁老都看他什么好,连年地提拔,这才回朝几年就升至侍讲学士兼右春坊右谕德了!
华昹撇了撇嘴,接着看了下去。
第一本就是父子双状元的王御史带兵追杀虏寇,鲜血飞溅,人头滚滚,比起前作的战斗场面更凌厉真实,也和他看过的那篇邸报重合了起来。
比邸报中的寥寥数语,画中的场面更让人如临其境,真切感受到这场大胜的快意。而在这场战斗后,就是谢镇抚带着十四所千户出关探查国宝的故事。
塞外的风沙、干旱、荒滩、绿洲……与大明和海上完全不同的风景,已是先声夺人,叫他移不开视线。谢镇抚和十四千户凭着树木年轮、天上星斗在沙漠中寻路,却意外发现贼虏埋在沙漠中的火炭堆、兽骨等物,确定了贼虏逃窜的方向。
他们终于追上了正在逐水草而迁居的北蛮王庭,却被小王子手下平章发现,率大军于茫茫大漠中追杀十五人。
他刚看到驯象所姚千户与安千户逃到进关贩马羊的西番队伍里,安千户从他们的大车里翻到一套胡姬的舞衣,要与姚千户假扮夫妻,那本连环画居然就到头了!
下面没有了!
新刊要等小半个月才出!
岂有此理!凭什么是与姚千户扮夫妻,李千户温文儒雅、王千户风流多情,都跟安千户扮的美人儿更相衬吧!
小二见他一副要掀桌的样子,连忙劝他:“大人消消气,不就是连环画看完了么,还有别的啊!居安斋还有新出的《每日农经》,翰林院费修撰写的辣椒立体栽培法,只要在家搭个花架子,再小的院子也能种辣椒。书后还附了食谱,小店按着做了些麻辣花生、花生川炒鸡,大人可要尝尝?”
尝什么尝!气都气饱了!
不对,他不是来看连环画的,他是来看崔燮结党营私、用连环画颠倒时事、为锦衣卫窃取英雄名望的奸行的!
华给事中愤愤然抱着书回家,闭关写了数日弹章。
他要弹劾崔燮以朝廷命官之尊亲自经营书店,并为和锦衣卫指挥同知谢瑛的私谊颠倒边关战事,叫人在锦衣卫连环画中将平虏之功加在谢瑛身上!
他要弹劾崔燮结党营私,崔家常有朝廷官员出入,与朝中多名要员常有礼品来往!
他还要劾崔燮立身不够端正,以至外间屡有他与某崔氏女有私,至有私生女的传闻!
作者有话要说:华昹,就是弘治十二年挑起唐伯虎舞弊案的那个给事中,这回符合历史,把他弄下去
☆、第298章
七月初,大明第一队访问欧罗巴的半使者半间谍兼旅游团终于启程了。
有两名年长有地位的传教士作导游,领队的文官以都察院右都御使史琳为首,主管察验器械的是兵部叶、于二主事,监军则是司礼监秦雍。随行翻译有国子监译字生十五人、北京武学校幼军三十人,由锦衣卫指挥叶广带队,姚、徐、王三位千户率二百锦衣卫随行保护。
另外有三十余名海商,十余名阿拉伯、葡萄牙水手,数百名有海战经验的闽越水军,都已乘上了新造的福船、广船、沙船,在天津的出海码头等待他们。
满朝文武在太子太保、英国公张懋与三位阁老引领下相送到京郊外十里,与众人洒泪而别。
海路漫漫,风浪重重,欧罗巴亦不是什么太平详和的地方,这一去不知海船几时得还,只愿众人好自珍重,平安归来。
这场大事完毕,朝廷上下的心绪还没平复下来,户科给事中华昶便上了一道表章弹劾翰林院侍讲学士崔燮亲自经商敛财、刻意结交锦衣卫与朝中重臣、私通乐妇致有私生女,不配为讲官。
弹章递到中枢,李阁老便涨红了脸,义愤填膺地说:“什么崔美人、私生女,我这弟子若肯娶妻生子,我没有女儿嫁他么!还说什将边军功劳附会在锦衣卫身上……何曾有这等事!锦衣卫第三部的剧情与如今的战事根本是全然不同!”
刘阁老重重看了他一眼:知道锦衣卫的稿子是你们写的,但在宫里动静小点儿,别那么激动,没看见程学士都吓着了么。
谢阁老也有些坐不住。
锦衣卫前两部的封皮上也印着他的名字呢。
他不仅与崔燮有往来,常收他送的谢家美酒和新鲜美食,还拿着崔家的润笔,这道奏疏参奏对象也有他的一份儿。
唯独程学士是真的一无所知,还试图安慰李阁老:“不遭人妒是庸才,咱们不也常被人弹劾……这等无稽之谈,圣上岂会当真?”
虽然弹章可恶,他们也不能扣在内阁。
李东阳与谢迁都与崔燮常有来往,沾了被弹劾的边儿,需得避个嫌,刘首辅便拿过来写了抄记、批了蓝批,递进大内。李谢二阁老也立刻写了奏疏自辩,澄清他们只是编过居安斋印出的科举笔记等书,故而收了崔燮代送的润笔,朝廷内绝无结党营私之事。
奏章递到大内,弘治天子也吃了一惊,不顾别的,先问御前服侍的司礼监太监:“崔先生不是说不能成亲么,怎么又有人传他有妻女?这是怎么回事?”
高太监出于公愤,用力替他辩白:“这是没有的事。只是崔学士年少在乡间居住时,乡里似有个会画画儿的崔美人,那些轻薄人定是听着有个学士、美人,觉着相配,就把他们传到一块儿去了!”
天子厌恶地说:“这是哪里的流言,有司也不早管管——便是传崔先生纳妾也不该传个同姓的,这不光是风流,玷污人名声哩。”买妾虽不问姓名,也得卜一卜姓氏,或给那妾另改个名字,哪儿有大喇喇就与同姓之女传出风流事的。
这流言是故意玷污朝廷命官的名声,实在恶劣,得叫有司从严从重整治。崔燮亲自经营买卖这条,就叫都察院查一查,若真是经营了,那倒得申斥两句。
至于结党营私,以金帛结纳官员之事,弘治天子当场批了个所奏不实,打回去叫华昶省思,又叫人拟文书抚慰了战战兢兢上疏的两位阁老几句。
奏疏不实,天子不信,不算什么大事,你们就不用上疏告罪了。
也就别想在家里歇班了。
两位阁老才回家歇了一下午,就又被叫回到朝中如常做事。而崔燮这个被人连弹了三条大罪的,自然得引疚停职,回家拟辩罪疏等天子处置。
李东阳不放心他家,亲自骑马过来看他,还给他默了一份弹章的原本,好叫他有个心理准备。
他看着纸上“崔氏”“私生女”两个字,脑中一片空白,右手攥得紧紧的,修得短短的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这回轮到李学士安慰他了:“不过是叫人弹劾一回,这也不是什么少有的事。前些日子不还有国子监生江某弹劾我们这些内阁学士把持朝政、阻塞言路?刘首辅照样虚心纳谏,亲自致书劝他回去好生读书、将来为朝廷效力……”
李东阳劝着劝着,忽见学生死死盯着弹章最末一条,脸庞涨红,眼角似要滴下血来,连忙拍了拍他的肩,把他从魔障中唤醒:“你不必担心,皇上素来知道你的人品,已令都察院彻查那流言的来路了,早晚会还你一个公道。”
崔燮忍了又忍,将胸中那口浊气才出来,低声道:“那崔美人的事,我问心无愧。只是出书时不够仔细,连累老师与诸位前辈也受人弹劾了,这事我却有自辩的章法,老师不必担心。”
李东阳摇摇头,苦笑道:“华给事中第一条就弹奏你擅将边军战功加到锦衣卫头上,这都是我写的,该是我连累你才是。”
崔燮恨道:“这怎么能怪老师?锦衣卫故事从当初写战倭寇、平日本,就都不是我大明现有之事,如今画的北蛮更不是鞑靼。这是一望可知的事,那华给事中是意指我故意讨好、结交锦衣卫罢了!”
他就是故意讨好、结交锦衣卫同知谢瑛,那又怎么样?
哪怕天下人都知道他这点心思了,他也不会退让,不会改了锦衣卫,大不了就辞官。
辞了官还能跟他们瑛哥出去打仗、旅游呢!
崔燮眼中燃着一股执拗的火焰,垂首对李东阳说:“恩师放心,此事是我弄出来的,我自己承担就是!”
李东阳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也罢,你先歇歇罢。其实这道奏疏奏的多是捕风捉影、立不住脚的东西,你定下心来再写奏疏折辩就是,当今是圣明天子,不会委屈了你的。”
崔燮满口应承,送走了李东阳。
李老师前脚离开,谢瑛就后脚敲开了他家大门,满面忧虑地说:“今日有户科给事中华昶弹劾你我,崔大人,此事咱们需要商量出个对策来!”
崔燮也愁眉不展地对着他,吩咐家人端上茶水和点心,然后就着扫院子的关门净院,不许任何人近前偷听老爷的大事。
家里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在,要清场地实在是相当方便。等人都清干净了,谢瑛才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肩膀问道:“你怎么样,没叫那封奏章气着吧?”
快要气死了。
居然还给他编了个女儿出来,要不是谢瑛大度温柔,现在他们俩就得闹婚姻危机了!
崔燮抓着他的手,急切地说:“我真没有什么女儿在外头,不知道是谁编出来这种东西污蔑我!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崔美人,瑛哥你一定要信我——”
谢瑛唇角微微抿起,却刻意摇了摇头:“我信你跟崔美人没有孩子,可这世上怎么没有崔美人儿?”他双臂用力,拦腰抱起崔燮,托着他的腿往上颠了颠,含笑说:“崔美人儿不就在我怀里么?”
崔燮胸中那股焦躁的气息蓦地平静下来,也没有被人掀了马甲的无措,只微觉着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耳垂说:“你、你知道了。”
怎么能不知道呢。
只是崔燮不喜欢,谢瑛就一直没提过这个名字。他抱着崔燮坐到桌前,笑着说:“我自小看着你长大,心思都在你身上,故此才猜得到,别人自然不知道的。”
早知道会叫人传成这样,还不如承认自己是崔美人呢。起码没人能眼瘸到认为他是女扮男装,还给他弄出个私生女来……
崔燮抬手捂住脸,不想见人。
谢瑛微微一笑,笑容却很快隐去,含着几分忧色说:“这回华昶弹劾你把边军队的功劳记在锦衣卫头上,我自也要上疏辩罪。这一回,我就……”
“你要请旨去边关了?调到哪个军里,哪处边镇?”
崔燮替他说出了这句话,谢瑛伸出手指按在他唇上,叹息一声:“我的确是想去边关,可设想了许多回,还是舍不得你。我明日就请旨以锦衣卫指挥同知身份到军中去,若陛下答应就罢了,若不答应……”
若不答应,他宁可还是留在京里做仪卫、办案子,也不想两人就此分开。
转天谢瑛抢先上了一封请罪疏。他在奏疏中称锦衣卫素来安守本份,勤谨服侍天子,巡检京城内外,从没有过别的心思。听闻华给事中声称锦衣卫欲夺边军功劳以显耀自身,他与镇抚司上下众人都惶恐无地,连夜看了市面上的新书,却不曾从书中看到锦衣卫杀退小王子、夺回套内土地的故事。
他猜不透华给事中之意,也不愿崔学士为了他们锦衣卫受诬陷,只能请天子恩旨,赴边关杀敌赎罪,报效朝廷。
弘治天子看着这奏章,啧啧叹道:“谢同知真是个实诚人,竟要按书里画的那样,深入草原寻鞑靼王庭。”
不过谢瑛能请旨,天子却不能答应。他还没把漫画和现实混起来,大漠上沙尘连天,连水都找不到,草原里也是危机四伏。漫画里的谢镇抚和十四千户都被冲散了,他更不能让大明的忠臣轻易涉险。
那不叫打仗,叫送死了。
“正好皇后也要朕多叫人关照两位国舅,谢瑛既请旨,就叫他往山海关走一趟,护着两位国舅到关外看看。”弘治天子揉了揉眉心,吩咐道:“把这份奏章多抄一份,回头夹在申斥华昶的旨意里,叫他自己看看自己弹劾的是怎样的忠贞将士。”
将这份奏疏翻过去,却是大理寺丞郭镛、户部主事汤宁联名保奏崔燮立身清白,绝没有和崔姓女子私通生女之事的奏章。
秉笔太监金辅诧异道:“这两位大人平常也不见与崔学士多亲近,怎么竟如此肯定他是清白的?”
高太监冷哼一声,低声斥道:“这还要亲近方知?我也知道崔学士是清白的。他原先不成亲就是为了父祖兄弟,如今父亲过世,真要成亲,和弟弟们分了家不就成了?以他的身份模样,娶哪家闺秀不成,还能跟个名声不清白、年纪也不小的妇人有私?”
弘治天子听着他们议论,心底隐隐也有些认同,继续看奏章。
替崔燮辩白的人的确不少:有当朝阁老、翰林学士力证他没有结党营私,与人来往都是为了编纂书籍的;有迁安同乡证明崔美人纯属子虚乌有,他是遭人陷害的;有分析连环画背景在唐朝,画中战事与现实不同,认定华昶所奏不实的……
直翻到极后面,才是崔燮自己的辩章,一字一句,逐条批驳华昶的弹劾。
他平常编实录也好、会典也好,文字都简洁朴实,直到这回动了真火,才重现出科场中那种江河般奔涌流丽的文句。
他最先批驳的就是华昶弹劾他结党营私之事,直问华昶:他是弘治九年进士,当时居安斋的科举笔记、进士经验、题库系列已然卖遍大江南北,他在国子监念书时当真不曾看过?他怎么会不知道参与编撰的都是翰林院和国子监官员?怎么会不知道那套科举系列的主编就是他崔燮?
主编与编辑有来往,书斋给编撰者送稿费,难道这也算结党营私?
再就是他亲自经营居安斋,指使人编锦衣卫故事抢夺边军军功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锦衣卫故事里从未提过他们与近日的边关大捷有关,以后也不会揽此功!相反的,朝廷与百姓都不会忘记边关将士们的功勋。两位国舅前日赴边,为的就是记录下真正的边关战事与战场英雄,来日集结成书,令他们的令名流传后世。
最后,他笔锋一转,恳求天子:华昶平空编造风流艳事,污蔑他的声名,他不愿与这等小人同在朝中,求天子容他致仕。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卡文
☆、第299章
崔先生真是性如烈火。
华昶弹奏的又不是什么不好辩驳的**,叫人查清楚,还他一个清白便是了,致什么仕,不许。
天子摆明车马要拉偏架,对崔燮便是好言抚慰,劝其留任;对华昶便是申斥其不该听信流言,无凭无据便上疏弹劾。
华昶不服。
言官本来就有风闻奏事之权,他查探出崔燮有行止不当之处,难道不该弹劾?弹劾之后查不查得出实据是法司的事,但他们给事中就该是言者无罪!
给事中官位虽低,地位却高,写得拳头大的帖儿,在京里走路都不避阁臣的,怎么一个侍讲学士他就不能弹劾了?
他不仅要弹,还要联络同僚,找出他不法的真凭实据,重重地弹!
华昶便去找了负责调查崔燮亲自经营书坊一事的监察御史顾潜,要他秉公查办,不可因崔燮名望高、是阁老门生,就对他违规之举网开一面。
顾潜淡着张脸说:“我奉命办案,自然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会管他是学士还是商人。文光兄若是疑心我看个连环画,就要包庇印连环画的商人,也不妨连我一起弹劾,我等着锦衣卫上门拿问。”
华昶无奈道:“我何曾这么说,我只是担心那书斋背景深厚,有人妨碍你查办。”
居安斋确实背景深厚,都察院要查,都有不少宗亲贵胄、当道中贵递了帖子,叫他们不少搅扰书店正常营业。
众人都还等着看安千户穿起胡服是什么样子,跟姚千户怎么能扮成夫妻的,岂能叫它停印了?经营书斋又不是什么大事,查出来顶多就叫崔学士不要亲自经营,将书斋交给下人管就是了,可不能因为这个耽搁了他们看书!
左都御史戴珊手里集了一把太监们送来的帖子,都能凑成扇子用了。
不过督察院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最不能倒在权贵势力之下的地方,越是有人施压,他们越要挺得住!
戴总宪在上头顶着众多权贵的施压,叫顾潜查封了居安斋的帐房,搬了他家的帐簿、往来文书,抓了他家的少东崔启与掌柜、伙计,回都察院问案。
居安斋上下都是一般的声气,都说店铺是崔启父子所有,计掌柜经营。崔店东从前虽是崔学士家养子,但早在迁安就已被放良,这书斋是他们父子放良之后经营的,与崔家毫无干系。
崔燮从没有一天出现在居安斋里,也不管他们怎么经营,只是集稿让他们印书。但文人找个书局印自己的书也是常有的,跟亲自经营扯不上关系。
取不到口供,都察院就只能将证人释放宁家,找帐房来查帐目往来。
崔启、计掌柜惊惶惶地回家找崔燮商量该如何应对——他们往来帐簿里确实记了给崔燮的银子,那笔银子因是给主家的,就一直没立个名目,直接写的给崔家,到时候可怎么解释?
崔燮这会儿叫崔美人和私生女的流言倒逼得大彻大悟,心如古井,淡淡道:“你们不必替我发愁,咱家又没有结党营私,没有行贿不法,都是光明正大给的稿费,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崔·幕后老板淡定地把私下写的《解秘水西先生》《点评翰林院十大名家》《守仁格竹写真集》《唐伯虎点秋香》《锦衣之下:我追求锦衣卫的那些年》都收拾到一个箱子里,连同自己零零碎碎画的结婚照、纪念照一起锁了,送到谢瑛家保管。
万一他叫人抄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