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连是个生产连队,眼下正是准备春播的时候。农工排在准备种子肥料,机务排在检修拖拉机和播种机,白天没有特殊情况不开会,工作组也下到排里干活,只有晚上才能进行调查摸底。种地这事你不能糊弄,也不能耽误。刘干事和梁山一起在同农工排的战士给种子拌农药。梁山是个干活不惜力的人,一会扛种子一会扛农药,没一袋烟功夫他已经满头大汗了。刘干事劝他,“慢点,别累坏了。”梁山笑了笑,“没事。”又接着去扛麻袋了。
在4连连部。4连指导员段景强在给工作组的成员介绍连里的党员队伍情况。段指导员是个六五年来自山东的支边青年,高高的个子很魁梧,很重的山东胶东半岛口音,“我们连一共有党员36名,其中女党员8名。年龄最大的66岁,是个抗联的老同志,最小的18岁,是个女同志,去年入的党。现在我们自己通过调查摸底掌握有问题的党员有三个,一个已经落实了是个特务,一个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还有一个是历史问题。那两个好办,就是这个有历史问题的需要团里出人去他的老家调查。”工作组的同志都在认真地做着记录。段指导员拿起一只已经掉漆的军用茶缸,喝了口水,又继续说:“从我们连党员队伍的状况看主要有这么几个问题,一是,思想蜕化;二是,斗志衰退;三是,作风腐败;四是,自由散漫;五是,拉帮结伙;六是,不求上进。主要是这么几个问题,当然还有一些其它问题,希望工作组的同志再帮我们找找。”段指导员讲完以后,李主任说:“老段刚才讲的很好,对连里党员的问题摸得很细,抓得很准,下一步我们要针对这些问题,提出具体的整党方案,报团党委批准。”他又转过头和团组织股的段青山说:“小段,”段青山是“663”转业的,“你和老秦明天找那个有历史问题的党员谈谈,具体了解一下他的问题,摸摸线索,必要的话你亲自去搞下外调。”接着他又提了些要求,特别强调要大家深入到班排,一个人也不要落下,要把问题都找出。
工作组俩人一伙,分别到党员和连队骨干那进行摸底调查。梁山和刘干事一伙。他们来到抗联老党员王大爷家,坐在炕上和王大爷唠磕。王大爷把烟笸箩拽过来,“你们抽不?”俩人都摇了摇头。王大爷自己卷起了旱烟,卷好后点着,他抽了一口,往外吐了口烟,顿时满屋子都是辣人的烟味。梁山他们俩被呛得连咳嗽了好几声。王大爷看见他们俩被呛得那个样,笑了笑,“这是正经的关东蛤蟆头,厉害。”开始进入正题了,“这个连哪,过去几任连干部都没整好,出的事太多。就这个段景强来了还有点起色。”刘干事问:“大爷,都有什么事呀?”王大爷看着穿着军装,带着领章帽徽的刘干事,“啥事?这事可多了去了。”刘干事说“大爷你跟我们好好唠唠。”王大爷又抽了口烟,梁山忍着没咳嗽。“这连里的党员,真是的,什么都干。搞破鞋的,偷东西的,打牌赌钱的,东家常李家短扯老婆舌的,拉帮结伙的事可不少。”梁山说“大爷,你给细致说说。”王大爷说:“搞破鞋的是连里的张大夫。”刘干事瞅了瞅梁山,王大爷说:“那不是一个,见了年轻漂亮的就******想干。”王大爷气的骂了起来。他们一直唠到了深夜。
几天的功夫,工作组基本把党员的情况摸清楚了。
工作组在李主任的主持下正在开会。段指导员,连长李岩,王大爷也参加了。李主任说:“情况都摸上来了,我们要针对这些问题搞出个方案来,然后上报。大家都谈谈吧。”梁山急忙举手,“李主任,我先说说呗?”李主任说“好啊,让这个小年轻的又不是党员的先说。”梁山说:“我看得来点狠的。”“怎么个狠法?”李主任问。“要让他们灵魂出窍,让他们出一身汗,吓一跳,要让他们知道当党员不是随随便便的。”梁山狠叨叨的说。“好!我看梁山说的很好。我们这次整党就是要让有些人出一身汗,吓一跳。要让我们的党员都知道当党员真的不是随随便便的。”李主任带着赞扬的口吻说。“小子,有见解。”王大爷也夸他,“这**********把有些人弄得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了。是得好好整整他们了。”段指导员一听王大爷说到**********,赶紧拦住了他,“王大爷咱不说**********的事。”听段指导员一说,大家都惊呆了。要知道那个时候说这话可了不得了。李主任赶紧说话了,“王大爷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大家不要往哪方面想,话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往外传,谁传我处分谁。”王大爷问:“你们说什么呢?我是说**********没把他们整好。”李主任说:“对对对,王大爷说的是这个意思,你们别往歪了想。”一段小插曲后,人们又回到了刚才梁山说的话题。宋大姐说:“冒汗是得冒汗,我想最主要的还是治病救人。”李主任说:“当然,最终目的还是要挽救一些人。但是对问题严重的,不知悔改的也一定要清除出党。”屋里除了王大爷还有工作组老秦和李岩抽烟,三个大烟筒把屋弄得烟气杠杠的。会开的很好,最后形成方案,由刘干事和段青山整理,然后上报。
开始春播了。为了保证播种时间,全连齐上阵,男女老少上前线。早上天蒙蒙亮就下地了,中午吃在地里,晚上开着车灯干。工作组的同志也都下到班排参加小麦抢播。梁山和女拖拉机手冯玉兰,坐在东方红拖拉机的驾驶室里,冯玉兰问梁山:“开过吗?”梁山说:“没有。”“这玩意好开。”说着她就教起梁山来,“这是油门,这是离合,这是挡杆,一挡,二挡,这是倒挡。”她让梁山记了一遍,看梁山记得很熟,就在拖拉机到地头转过弯了以后,把车交给了梁山,让他开她在旁边看着。梁山开着拖拉机,双手紧握着操纵杆,两眼盯着前边,在刚播完的最外边的那根垅边,有一条刚刚划下的印记,梁山对准那个印记开着拖拉机,走的很稳,而且走的很直。播小麦就怕走不直,那样不是播重了就是漏播了。好长的垅,能有四五里地长。开到地头梁山把车交给了女拖拉机手,他要上播种机,和别人一起播种。播种可是个埋汰活,拖拉机在前边跑,播种机在后边,扬起的土都让后边播种机上的人吃了。冯玉兰不让梁山干,梁山不干不行非要干,俩人争执了半天还是梁山占了上风。梁山和4连副指导员陆喜龙站在播种机上,跟他学播种。副指导员是上海青年,他边教梁山边唠嗑。一趟下来,梁山满身满脑瓜子都是土,脸上连土带汗早就模糊成大花脸了。冯玉兰告诉梁山,“明天再干,你得把自己捂严实了。从头到脚都绑上,别让灰土进去。”
回到宿舍,梁山连洗了三盆水,看看还是不干净,他又打了一盆。好不容易才洗干净。“梁山,怎么样?”刘干事问他。“累倒是不累,就是埋汰。”梁山一边擦脸一边告诉刘干事,“我学会开拖拉机了。”刘干事说:“是吗?好啊,将来去汽车连吧?”梁山说:“不去。我还想去武装连。”刘干事说:“你小子,总忘不了这个茬。”
吃过晚饭,工作组又开了个小会。
这一段4连的整党主要是学习教育,学习九大文件,报纸社论,毛主席著作,党章。
这一天,在四连的大食堂里,人们正在布置会场。
前边小主席台上摆了三张长条课桌,上面铺了两条薄薄的军用毛毯,桌后边摆了六个椅子。梁山在帮忙往后面墙上贴写好的大字。上边大横幅写着:四连整党忆苦思甜大会,左边的竖条幅写着: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右边的竖条幅写着:跟着毛主席跟着共产党。一支用红布包着话筒的麦克风,摆在桌子的正中间。刘干事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在检查会场的布置情况。
春播结束了。
全连的同志,除了在岗位上值班的,连小学校的学生都来了。
下午四点钟,大会开始了。会议由指导员主持。首先由李主任讲话。然后是抗联老战士王大爷讲述艰苦卓绝的抗联斗争。王大爷先拿出一支卷好的旱烟点着,又看了看下边的群众,又看了看坐在他两边的人,“要说抗联,那是九死一生。我能活下来那算命大。”王大爷抽了口烟,又接着说:“最难的时候,日本鬼子并屯封山,那可是一丁点吃的东西都没有呀!夏天秋天还好,到了冬天那可是啥也没有啊。天寒地冻的,大雪封山,上哪找吃的,只好啃石头上的青苔,真苦啊!”
梁山在下边带头喊起来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下边的群众也跟着喊。
“不忘阶级苦,牢记民族恨!”
“我们十五个同志,全靠我兜里的一小包咸盐,才活到开春。刚开头我们就煮皮带,皮带吃完了就煮靰鞡,后来没啥吃的就扒榆树皮煮着吃。真难哪!”下边的同志有的已经眼里含着泪花。
“同志们,今天的胜利来的不易呀!我们一个支队五百多人的队伍,饿死的,病死的,牺牲的,打到最后只剩下我们十五个。今天的好日子是先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得好好珍惜呀!”
“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下边的忆苦思甜朗诵词由梁山朗诵。
梁山坐在麦克风前,拿出了他和刘干事一起写的朗诵词,很深情地朗诵起来。“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天下乌鸦一般黑,根本没有穷苦人的活路。爸爸被日本鬼子抓了劳工,家里只剩重病的妈妈和很小的弟弟妹妹。一粒米也没有了,家里人都两天没吃没喝了。我看着饿得直哭的弟弟妹妹,‘妈,我出去要点吃的吧?’妈妈说:‘别去了,上那要呀?’我说:‘不要弟弟妹妹吃啥呀?’我端着饭碗去要饭。走东家去西家,半天也没要到,我只好去地主家要,敲开了大门,地主见我是要饭的二话没说放出狗来就咬我,大狼狗啊,把我扑倒在地就在我大腿上咬了好几口,顿时鲜血淋淋,一大块肉被撕了下来。我气的拿起手里的棍子打了狗几下,我可惹了大祸啦。地主说:他们家的狗是一千块大洋买的,我打了他们家的狗,要赔一百大洋。没钱就拿我妹妹顶,让我妹妹去地主家做童养媳。吃人的万恶旧社会,哪有穷人讲理的地方。地主去我们家拉妹妹,她太小了才七岁呀,死活也不肯撒开妈妈的手。”
梁山这时也动了感情,他也在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底下的群众有的已经愤怒了,有的已经哭得泪流满面。
“打倒地主!”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从此我再没有见到我那可怜的妹妹。
指导员宣布,“下面吃忆苦饭。”炊事班的同志抬来了两大盆,用一大半麸子和少量苞米面做的窝头,挑来了四桶用野菜熬的稀粥。大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碗筷,吃起了自己分到的一份。
这时,会场的大喇叭里播放着歌曲[天上布满星]。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涌上我心头,止不住的心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天,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长工,累得他吐血浆,
瘦得皮包骨,病得脸发黄,
地主逼债,地主逼债好像活阎王,
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这首歌大多数人会唱,人们一边吃着窝头一边跟着广播里唱着。
不忘那一天,北风刺骨凉,
闯进我的家,地主,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我们欠他的粮,
强盗黑心,强盗黑心抢走了我的娘。
可怜我这孤儿漂流四方。
不忘那一天,苦难没有头,
走投无路入虎口,给地主去放牛。
半夜就起身,回来落日头。
地主的鞭子,抽得我鲜血流。
可怜我这放牛娃,向谁呼救。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永远跟党闹革命,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忆苦思甜大会开的很成功。
在连部办公室,李主任和工作组的同志,还有四连的几位领导都在议论着。李主任把梁山拉到身边,“梁山不错啊,这个稿写的好,朗诵的更好。带着无产阶级感情,很感人。”梁山说:“朗诵词是刘干事写的。”刘干事说:“也有你一份。”李主任说:“我看这个朗诵词再好好加工加工,以后别的连队整党也可以用。”“是啊,真的很感动人。”宋大姐眼睛红红的,刚才没少流眼泪。“一到他妹妹喊妈妈的时候我就哭得不行了。我就想起我当童养媳的事。就是想哭。”段指导员也说,“不错不错,我看大家都有震动。梁山整完党你就留在4连得了。”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梁山说:“不行。我还要去武装连队呢。”刘干事看了看李主任没说话。李主任说:“我同意老段的意见,所以人都受到了教育,可以转到下一个阶段了。
回宿舍的路上,王大爷拉着梁山的手,“走,上我那坐会儿。”听到王大爷让他上他们家去,梁山非常兴奋。他听人家说,王大爷就一个人,自己住在连队北边的山根下,一般是不让别人去他们家的。他看了看李主任,李主任早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去吧。今天晚上放你的假,别太晚回来。”“唉!”梁山高兴地跟着王大爷走了。
有三间房那么大的一栋木刻楞房子,座落在北山山根下。房前有一个小院,干干净净的,几只芦花大母鸡在院子里溜达,房门前拴着一条大黄狗。大黄狗见到生人汪汪的直叫唤,王大爷吆喝住了它。
屋里的西山墙上挂了一杆********,几张狍子皮搭在墙边的木架子上。炕上靠炕梢摆了一个炕琴,里边放着被褥。炕上放着一张四方的饭桌。那天和刘干事来,王大爷让他们进的是东屋。这边根本就没让他俩进。王大爷一辈子一个人,没儿没女,可身板硬朗,没病没灾的。王大爷拿出了狍子肉干,又烫了两壶60多度的烧锅。扒了两棵大葱,端上一碟自己家下的大酱,“来梁山,过来。咱爷俩喝两盅。”梁山说:“大爷,我不会喝酒。”王大爷说:“爷们那有不喝酒的。来,快来。”梁山上了炕,盘腿坐在王大爷的对面。王大爷给他拿了一大块狍子肉,“来吃。”梁山撕下一块,学着王大爷,在盐面上蘸了蘸放进了嘴里嚼着。王大爷端起酒盅,“喝一个。”一两半的盅子老爷子一口就诌了。梁山分两口才喝下去。梁山问:“大爷,家里怎么就你一个人哪?”“可不就一个人吗。一辈子啦。没儿没女,也没亲人了。”王大爷端起酒盅一扬脖又喝了一盅,“经的太多了,人也老了,就这么过吧。”梁山看出王大爷有些伤感,就没再问。梁山说:“大爷,给我讲讲抗联的事吧?“那说来话长了。”王大爷拿起大葱蘸了口酱,咬了一口,“31年小鬼子进了山,说我们屯子通抗联,就把整个屯子人都给杀了,屯子也给烧了,我媳妇和三岁的儿子都让鬼子拿刺刀挑了,我拿猎枪杀了两个鬼子,跳过后院板障子跑了,去找抗日的队伍了。跟学生拉起的队伍干,跟东北军留在东北的队伍干,到后来参加了抗联。”梁山端起酒盅,“大爷,我敬你一杯,你是老英雄。”王大爷说:“英雄不敢当,老战士还配。”俩人边喝边唠,很投脾气。“我从小就跟着我爹打猎,枪法好。参加了抗联我当过军长的警卫员,当过营长,当过交通员。佳木斯、哈尔滨、满洲里,长白山,兴安岭都去过。后来受了伤,在汤原的密林里养了三年伤。伤好了再去找队伍,找不着了,都给打散了。直到45年光复了,我才又跟组织联系上。”梁山说:“大爷,你的故事都够写本书的了。”王大爷乐呵呵的说:“好啊,我都说给你,你写吧。”梁山冲着王大爷笑了。又喝了会儿,王大爷又激动起来。“我们那时候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干革命,你看现在有些党员,满脑子都是自己,干点事前怕狼后怕虎的,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早抛到脑后了。这些年学会整人的多了,想着干事的人少了。得好好整整了。”梁山看出王大爷心里的苦痛,但他很聪明。“大爷,有话你就跟我说呗。”“唉!”王大爷深深地叹了口气,“真的,这不是办法。现在弄得人,光想着整人,那还有别的心思,人心乱了。”梁山见大爷有点喝多了,他赶忙制止。“大爷,咱不说了。你说的让我好好理解理解。”王大爷哈哈的大笑起来,“我喝多了,喝多了,多了。”老爷子真像喝多了似的,装出几分醉像,其实他心里明明白白。爷俩到晚上九点多钟才散。王大爷对梁山说:“小子,没事常来看看我。”梁山痛快地答应,“嗯哪,我会常来的。”大门口王大爷拉着梁山的手,就是不想撒开,他老人家好像还有好多话要跟梁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