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除了老夫人的心腹仆妇,便没旁人。
仆妇在门口坐着,摆弄手里的针线,顺便盯着外头的动静,梁老夫人靠在锦缎绣枕上,将旁边那蜜饯碟子推过来,笑觑玉嬛,“你真当我上了年纪,眼睛就跟着瞎了?她才几岁,就算有点城府,那也还是小姑娘,素日做什么事,藏着什么打算,我心里有数。”
这话着实出乎玉嬛预料,她一口核桃险些噎在喉咙,赶忙拿茶水送下去。
不怪她惊讶,先前沈柔华藏得太深,贤良温婉的名声传遍魏州城,待人又和气周全,进退都有分寸,若不是她丹桂湖的时候留了心,恐怕这会儿仍蒙在鼓里。
老夫人虽偏爱她,对沈柔华也颇照顾,玉嬛还以为老人家也是被那良善名声给蒙蔽了。
转念一想,老夫人手里握着侯府内宅这些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那目光怕是跟鹰一般,锐利得很。
遂赧然一笑,“看来还是我年纪太小,见识有限。老夫人眼神儿好着呢。”
“心里有数就成,你也不必太理会她,这边的事有我照看,她翻不出天去。倒是晏平心细,派人暗里护着你,连我都没想到。这样也好,免得叫人担心。”老夫人笑了笑,又问道:“听说怀王要编书,召了你父亲回京,何时启程?”
“旨意来得快,限定的时日又短,后日就得启程。”
玉嬛说着,将那锦袋搁在桌上,从中取出两幅暖帽来,“原想着月底前做好了送过来,谁知这就要走了,赶着做出来,只是没能绣花。天气渐渐冷了,我手拙,做得也不好,有些还是请孙姑帮了忙,老夫人您将就着屋里戴戴吧,入了冬得保重身子。”
梁老夫人接过来,暖帽做得素净大方,上好的缎面,里头柔软暖和,一薄一厚,虽没绣花,却像是可着头做的,大小宽窄都刚好,捏在手里也很舒服。
她膝下两位孙女都是出自长房,梁玉琼是侯府嫡长女,梁姝心气也不低。姊妹俩金银堆里长大,虽送了许多贵重东西,却甚少有贴心的,遂笑着收起来,“没绣花才好呢,屋里戴着这个,很妥帖。”
玉嬛笑而抿唇,“老夫人不嫌弃就好。”
旁边仆妇将暖帽收起,梁老夫人便将玉嬛细细打量。
享了一辈子富贵的侯夫人,脸颊虽露老态,目光却是矍铄,也不像侯爷似的意志消沉。
见玉嬛目光微敛,他拍着她手背,缓声道:“晏平如今已进了大理寺,你去京城,彼此也能照看。若是……”她顿了一下,才道:“京城里卧虎藏龙,你年纪毕竟有限,做事不可轻举妄动,若是碰见烦难的事,记得捎信给我。”
这话说得奇怪,玉嬛心思微动,抬眉便对上老人家洞察的目光。
“老夫人瞧出来了?”她有点迟疑。
梁老夫人点了点头,鬓边发丝半白,眼底却藏着惋惜。
自家孙子的性情,她当然清楚,而玉嬛虽年少,从那日在夷简阁的言辞来看,也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不肯委屈苟活。玉嬛虽答应了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进门,岂会委屈一辈子?必是两人已然同心,想设法昭雪冤案。
老夫人活了几十年,走过风浪无数,翻来覆去琢磨到如今,也算是想通了点。
屋里一时安静,玉嬛下意识十指微收。
默然对视片刻,见老人家没有责备阻拦的意思,才低声道:“多谢老夫人体谅。”
梁老夫人颔首不语,只在她肩上轻拍了拍。
……
因是永王提议编书,景明帝亲自下旨,谢鸿手里的事交接得很快。
一家子从京城搬回来没多久,在京城也有宅邸,除了那些需时常翻看的书,也没太多行礼。起居穿戴的东西自有仆妇丫鬟收拾,冯氏备了些回京后要用的礼,待日子一到,一溜十几辆马车便启程赶赴京城。
好在路上风和日丽,又请了镖师护卫,走得颇为顺利。
时隔大半年,再一次站在京城巍峨的城墙楼阙前,玉嬛掀起车帘,心里五味杂陈。
上回来时,她还只是谢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心思系在京城的繁华热闹上,靠在冯氏怀里时,满心惦记的都是各色吃食玩物、华衣丽饰,心里没有牵系挂碍,闲云野鹤似的。
而此刻绣帘半挑,她目光四顾,所想的却是十二年前。
这座人烟阜盛的城中,豪贵云集,皇权巍巍,当年祖父摸爬滚打,帮着景明帝剪除世家羽翼,从巅峰跌落时,被人构陷追打时,曾受过怎样的冤屈?
当年奶娘抱着她逃出谢家的大火后,又是怎样凄惶无助地逃出这城门?
玉嬛记事起就住在淮南谢家,对幼时的事没半点印象,若非年前那短暂的两月,这座京城于她而言仍是陌生的。但即便事隔多年,即便脑海中没有半点关乎太师和亲生爹娘的印象,想到久远的旧事,心中仍是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