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时节,正是云高气爽的好时候。魏州城外的官道上,青帷罩着的马车缓缓驶过,晃得四角小铜铃轻响。夹道老树都已转衰,风袅袅而木纷纷,橙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下来,被风轻轻一送,便从侧窗飞入车厢,落在一方棋盘上。
棋盘搁在梁靖膝头,上头黑白棋子各自列阵。棋子做得古拙,因故意雕得粗糙,也不易打滑,梁靖双腿扎得稳当,任凭车身轻晃,棋盘也是岿然不动。
玉嬛坐在梁靖对面,手里拈着棋子,瞧着那已无力扭转的败局,苦恼地蹙眉。
对面梁靖瞧她束手无策,唇边便堆了笑意,“怎样,认输么?”
“哼。”玉嬛没理他,接着琢磨。
梁靖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往后靠了靠,目光垂落,只在她眉眼间打转,一副好整以暇,只等她认输求饶的模样。
玉嬛偷瞥了一眼,又拿鼻子轻轻哼了声。
她平时在府里很少碰棋,这回不自量力地挑衅梁靖,也实在是因为闲得——
后日是武安侯爷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老侯爷在魏州地位尊崇,碰上这等大事,梁家自然要风风光光地操办一场。她和梁靖常年在京城,为了寿宴特地告假回魏州,贺寿之外,也抱了孩子同行,一道瞧瞧长辈。
因带着孩子,赶路便比平常慢了许多,她在车里闲坐无事,从屉中翻出棋盘,才想着拿来消磨,谁知道连着四盘都被梁靖杀得丢盔弃甲……跟这种老谋深算的狐狸下棋,她还下了那般赌注,分明是自取其辱!
玉嬛气哼哼地咬了咬唇,目光落在那片黄叶上。
而后,取黄叶的手抖了抖,拨乱旁边几枚棋子。
“呀。”她佯装无辜,抬眼觑着梁靖,“棋局乱了……”
那点小心思被梁靖轻易洞察,他强压笑意,作势去整理棋子,“无妨。我还记得。”手指还没伸过去,便被玉嬛拍开,那端正摆在膝头的棋盘也被打翻,黑白棋子哗啦啦落了满车厢。而后,便是玉嬛得逞狡黠的笑声,“呀,摆不回来了——这局算平手。”
梁靖眉峰微挑,半跪起身子,径直将她圈住,“赖账呀?”
玉嬛不认账,捏了拳捶在他肩上,“才不是,只不过……”
“不过什么?”梁靖凑得更近,几乎碰到她鼻尖,“不想把赌注给我?”
当然不想了!开局前两人打赌,若是玉嬛能赢梁靖一局,到魏州后他便听凭玉嬛差遣,可若是五局下来,玉嬛全都落败,就得换她听凭摆布。她也是兴致一起昏了头,觉得不至于连败五局,便一口应了,谁知道……
若真认了输,梁靖会如何摆布她,拿脚趾头都想得到!
玉嬛对上梁靖那热辣辣的目光,更觉面红耳赤,赶紧往后缩了缩。
“指不定能平局呢。”她别开目光,心虚气短,强作镇定,“未必就是你赢。”
“是么?”梁靖低声,鼻息已经挪到她颈间。玉嬛被他呵得痒,又觉这账赖得着实小气了点,自己先撑不住笑了,一个劲往里缩。梁靖得寸进尺,那娇软身躯在他怀里轻颤,笑声柔软,娇憨得诱人,索性探手到她腰间呵痒痒。
玉嬛受不住又躲不掉,笑得身子都软了,情急之中道:“好了好了,别吵着暮云!”
这话倒是管用,梁靖下意识动作微顿,待想起车厢里没旁人,才反应过来,暮云那小家伙跟奶娘坐在后面那辆马车,哪会被吵着,分明是她急中生智骗他呢。对面玉嬛却已趁着这间隙坐起来,眼底笑意未消,纤手捋着头发,赶紧探身出去,叫了仆妇过来,问是到了何处。
这一打搅,才算是逃过梁靖的魔爪。
后面的马车里,暮云正趴在奶娘膝头玩一串铃铛,浑不知刚帮娘亲躲过一劫。
……
暮云的名字是梁靖起的。
玉嬛素日里保养得不错,怀孕后甚少害喜,吃的苦头也不多。只是临产时痛得厉害,抬进产房里两个时辰都没生出来,急坏了满院的人。梁靖两生杀伐,枪林剑雨中从未露过惧色,却在那日悬心焦灼,生怕玉嬛有半点闪失。
热锅蚂蚁般担心了许久,产房里响亮的婴啼传出时,正是傍晚。
梁靖被关在门外外,在听到孩子啼哭和产婆报喜的话后,脑海里紧绷着的弦总算松弛,回过神才发觉单薄的衣裳捂出了满身的汗,这数个时辰间担忧揪心,像是经历了数番生死。抬头一瞧,金乌落后暮色四合,天际云烟如织,楼台外平林漠漠,安宁而美好。
那一瞬的景致与满腹心思交杂,梁靖铭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