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谦宇跟服务员又要了壶茶。等茶的功夫,他环视了一下餐桌,看大家都吃到了什么程度。孙伊和卢仲尔在问着彼此女朋友每月都给多少零花钱的事,看谁平时过得更惨;王思安在玩手机,分不清是他手指在搓屏幕还是屏幕在搓他手指。楚千淼和张腾把刚刚他们在聊的回忆话题又捡了起来,接着往下聊了下去。他看到张腾和楚千淼两个人讲得眉飞色舞,他们现在正在聊那个叫成筱冬的律师有多鸡贼,靠着一个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硬是快把他们所里每个人的八卦都打听明白了。
大家各自都有着一番悄悄的小热闹。
等服务员把茶水送进来,他提起茶壶准备先给领导倒杯茶溜溜须,结果一转头,他在人人都有的一番小热闹之外,居然看到了一副教科书般面无表情的面孔。
任炎用他帅气出众的五官,硬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诠释出了什么叫“面无表情”的表情。
他的一张白纸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一丝情绪。
秦谦宇给任炎满杯的时候想,从前以为任炎发反问句时的表情最可怕,但他现在深切地觉得,原来没表情的表情比反问句表情凶狠可怕多了。
因为它太让人猜不透。
他放下茶壶,小心翼翼地凑头到任炎旁边,轻着声地问:“领导,是不是……这顿饭吃得有点久了?”耽误了干活,所以您老不乐意了?
任炎瞥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秦谦宇赶紧掐着个时点,大着声地问了一句:“大家都吃好了吗?吃好咱们就撤吧!”
所有人陆陆续续起身。张腾烟瘾犯了,跑出去抽烟,顺便打电话给成筱冬问问她那边项目上的情况。楚千淼从包间里出来时,看到秦谦宇站在走廊上。他手里拿着个俩公文包。
看到她走过来,秦谦宇像得救了似的冲她招手:“千淼,来,来来!”
楚千淼一过去,不等问有什么事,秦谦宇就把俩包往她怀里一塞:“帮我拿一下,我刚才吃西瓜加喝茶,跑肚了!”说到“跑肚了”三个字的时候,他已经奔着卫生间方向蹿出去了好几米。
张腾用手机叫了车回律所,车到了,他打电话给楚千淼:“千淼,怎么还没出来?”
楚千淼看看怀里的两个公文包,一个姓秦没跑了,另一个她仔细看看,也认得,它姓任。
她抱着两个有名有姓的秦包包和任包包。她觉得秦包包还好,不起眼,放在前台也不担心。可任包包就娇气死了,长得一副不叫人省心的样子,放在前台不超过一分钟就得有人对它动歪心思,想办法要把它拐回家去。所以她觉得不是她不想出去,是不懂事地任包包拉着她不让她走。
楚千淼告诉张腾:“张律,我现在有点事走不开,要不您先回所里吧?我等下自己走!”
张腾说了声好,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秦谦宇把肚子跑完回来了。他一边走过来一边甩着手上的水。走到楚千淼面前时,他手上的水还没干透。他不敢用这么一双湿爪子去抓任包包,他只接过了自己的那个公文包。
于是任包包依然动手挟持着楚千淼,不让她走。
“任总呢?”
楚千淼和秦谦宇几乎是同时开口问对方。
“哎?任总还没回来?”秦谦宇纳闷地拧着脖子前后左右看,“我刚才在卫生间里没瞧见还有人啊,他肯定已经出来了,可他去哪了?”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问了一番后,挂断,告诉楚千淼:“嘿!他居然跑出去抽烟去了!走千淼,咱俩也出去吧!”
楚千淼跟着他一起走出饭店大堂。过旋转门的时候她随口问了句:“任总也抽烟啊?之前没见过。”
秦谦宇一脸心疼:“我领导肯定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他都戒烟快两年了,这两年他平时从来不抽烟,只有在报材料前夕最紧张最忙的时候才嘬上两根!”
楚千淼:“……”
她觉得吧这个不叫戒烟,这个只能叫抽得少。
楚千淼和秦谦宇走到外面停车场时,看到任炎正把一截烟放在垃圾箱上的灭烟盒里弹烟灰。
他站在北京八月天高云淡的初秋里,身姿清隽,颀长。白衬衫下摆掖在西裤中,西装外套搭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夹着烟,吸一口后,送出去弹弹烟灰。
楚千淼第一次看一个男人能把抽烟这件事完成得像个行为艺术。
他每次把烟放进嘴里,他薄唇间便喷出一团云,那团云是友好的,它帮忙半遮住他的眼睛,因而挡住了他眼底的冷淡和犀利。
秦谦宇先撒丫子跑了过去,忘了提走在楚千淼那里寄存着的任包包。
楚千淼只好跟上去。
他们一过去,任炎就把剩下半截的烟按灭在灭烟盒里。
“领导,你怎么跑这抽烟来了?”秦谦宇关心切切。
楚千淼把听力重音放在了“抽烟”俩字上。她以为秦谦宇问的意思是,领导你是因为什么事焦虑,都跑这抽烟来了?
结果……
“这是风口,你吐的烟顶风一送往回呛自己,你得到那边抽去!”秦谦宇朝着对面一指。
楚千淼:“……”
哦。合着您重音在“这儿”上,合着他应该去“那儿”抽……
她服了。她发现不谈工作时,秦谦宇有点像个傻白甜。
任炎没搭秦谦宇的茬,一掏兜把车钥匙交给他:“回公司,你来开车。”
楚千淼也赶紧把任包包送到秦谦宇手里:“秦哥,给!”
任炎和秦谦宇一起往车子方向走,超级自然地无视了楚千淼。
任炎坐上车子后座,等秦谦宇发动起车子。
他看着车窗外的楚千淼。她还站在刚才的地方。他想尽量忽视她。但初秋的午间,日头又白又晒人。她晒在那里,像被打了强光一样瞩目。她穿着白衬衫和一步窄裙,裙子下两条小腿纤长匀称。黑直的头发披在她肩膀上,她正抬手一下又一下地往耳朵后面掖着根本就不乱的头发。
他拍拍驾驶座的椅背,对秦谦宇说:“去问问她怎么走。”
秦谦宇这才发现楚千淼还站在外面,她没跟上来。她站得像个被家长领丢了的无措小学生似的。
他把车滑到楚千淼身边,问:“千淼,怎么走?”
楚千淼呲出一排小白牙一笑:“叫了车,但还没人接单。”
也不知道谁找的这么个吃饭的地儿,不好打车,不好叫车,离地铁有一个取经旅途那么远。
秦谦宇大转身回头,安全带都绷变形了,问任炎:“领导,怎么安排?”
任炎默了两秒钟。两秒钟里他对自己认了个输。
“让她上车吧,先把她捎回他们律所。”
没关系,他想,就当这是最后一次不控制自己的情绪吧。
两周后的辅导验收完成得很顺利,瀚海家纺的ipo进程步入到最紧张的申报文件制作阶段。
这期间楚千淼不用再去瀚海现场,她在张腾的指导下,负责撰写法律意见书和律师工作报告的大部分内容。
她把写好的材料初稿发给张腾看,张腾觉得没什么问题后,她再发邮件抄送给券商那边。
但任炎对材料的内容细抠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他反复让秦谦宇发邮件让楚千淼不断修改。开始时楚千淼还耐心十足,后来就渐渐有了点抵触情绪。她甚至觉得任炎是故意的。所以当任炎再让她改——
“23页全角半角符号,37页英文中文标点,41页数字字体,前后不统一。请修改。”
楚千淼忍不住跟张腾嘀咕:“这也不是最终定稿,先调内容上的错误不行吗,最后再调格式不也一样,这么零零散散地改哪有个完呀。”
张腾这回站在了任炎那边:“最后一起调,肯定有漏的,平时发现哪里赶紧改掉哪里,这没错儿。”
楚千淼听张腾的话,收好逆反情绪。
券商方面需要准备的材料很多,但他们最近一段时间把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招股书的修改上。任炎先带着秦谦宇他们一章一章地过招股书的内容,他们过完一遍,任炎又把张腾和楚千淼以及会计师叫过去一起开会,再过一遍法律和财务相关章节。期间周瀚海把余跃派到力通常驻,负责处理申报材料中不断被更新发现的与企业相关的各种问题。
张腾还得分心忙成筱冬的项目,在过完几个关键性问题之后,他把楚千淼留在了力通,让她和任炎他们一起加班,结合招股书的内容一并修改法律意见书。
秦谦宇负责招股书的财务部分,他和会计师另外找了间小会议室去细抠招股书的财务内容。
任炎带着其他人还有楚千淼一起过其他部分。
在这一段磨材料的魔鬼日子里,楚千淼见识到了另外一个任炎,一个可怕的任炎。他发现错误损起她的时候,是真的一点没把她当外人。她上班两年了,张腾从来没那么损过她。可他对会计师就不会这么不客气。他损她的话有时候让她几乎坐不住。她有几次甚至委屈地想,她真倒霉,怎么就是他学妹呢,没有这层关系的话,他是不是也会对自己客气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