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晚楚千淼放任自己难过了一下。到了第二天,她马上打起精神。遇到事情光知道难过是没用的,难过之后的分析总结才是关键。她得拆解一下昨天的情形,看看错处的根源到底在哪里,她是否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而以后还有没有类似的危机在潜伏着,如果有,她又该怎么解决它。
她冷静地梳理了一下昨天白天开会时的情形。
会上讨论完几个大问题后,任炎忽然转向法务负责人,问起一份工程额为7000万的合同。
法务负责人立刻从一堆材料里抽出那份合同,递给任炎。她当时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确定自己这里没有这么大一笔工程额的合同的底稿。于是她对任炎说,任总,麻烦您看完也给我看下。
任炎很快翻完合同,递给了她。她一边翻一边心里奇怪,这份7000万的合同到上个月就已经履行完了,而她这里到现在居然都还没有底稿。
7000万,工程额非常大了。超过150万工程额的合同他们中介机构就要重点关注的。这么看来,她和法务部的对接似乎出现了问题。
但让她疑惑不解的是,她昨天特意去法务部确认过——最近的确没有需要更新的合同底稿。她一时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看出她见都没见过那份合同,董兰趁机敲边鼓:“希望以后对接材料时,大家都及时一点,咱们企业这边各位高管负责人,虽然在ipo方面不是专业人士,但接受了任总他们券商的辅导培训之后,不也对上市要求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了吗?那就都按照上市要求赶紧规范起来,需要通过法务部提供给律师的合同,就抓紧复印提供,别懈怠。至于律师方面,你们是专业的,你们就辛苦点,上心点,帮忙想周到一点,我们想不到要提交的合同底稿,你们想着催一催。要是什么事两边都想不到,这中间不就出岔子出纰漏了吗?”
说到这董兰一笑,笑得随和,语调也轻柔,但讲出的话却像箭头一样犀利:“另外今天的会议其实很重要,但张律师说他有事缺席了。开会前任总和张律师都说法律方面的问题小楚律师就可以应付,现在看来嘛,没有张律师坐镇,还是不合适。希望下次再开会大家全员参加吧。”
她最后说:“相信凭各位中介机构方的专业能力,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工作进展不对称的情况。”
正话反话全叫她说了。她阴阴阳阳地一顿敲打,楚千淼品出来了,她其实就是在下律师这边的面子。一是张腾没来开会她不大痛快,再是之前那次会议上,他们律师方面打脸了嘉乐远的法务负责人和干事隋欢,也算是间接打了董兰的脸,董兰心里一定是不舒服的。所以昨天会上董兰的态度,不排除有点借题发挥。
昨天会上的这件7000万合同事件这么捋下来,楚千淼觉得自己倒也不是特别有错。开会前一天她特意去法务部那里确认过,当时法务负责人也的确说了,确实没有什么合同需要更新。
但开会的时候法务偏偏又把这么一份合同给拿出来了,还当场交给任炎看。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想自己和法务无冤无仇,他没有必要这么涮自己。
楚千淼决定亲自去法务部一趟,和法务负责人聊一聊。
上班时间一过,楚千淼就去了嘉乐远的法务部。法务负责人也在,并且已经开始工作。这是继隋欢和她的上司被开掉之后,法务部换的第三位法务负责人了。
眼下这位法务负责人叫齐明亨,三十多岁,看起来为人沉稳,交流起来得体有度,没什么障碍。因为他刚上任不久,对嘉乐远的诸多事项还在熟悉和上手阶段。楚千淼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会故意涮她的人。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还得等下聊聊看。
楚千淼和齐明亨适度寒暄后,步入正题。她向齐明亨请教那份7000万工程合同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齐明亨推推黑框眼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楚律师,说起这件事,我还想跟你道个歉的,开会前一天你还来问过我有没有合同情况需要更新,我说没有,结果当天晚上还真的有份新合同,之前是没有归档过的,但我忙着准备第二天的会议,就忘了告诉你了,导致昨天开会时让你有点措手不及,真是抱歉啊!”
楚千淼连说着没关系,然后向齐明亨询问:“那昨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份之前没有归档过的合同啊?”
齐明亨说:“说起来,这份合同还是任总发现的。”
由齐明亨的讲述,加上自己的推测,楚千淼拼凑出了开会前一晚的情形。
大概晚上吃过晚饭,齐明亨接到了任炎的电话。
任炎说他在准备开会材料的时候,又看了下财务报表。对比之前的报表,他看到新的财报里公司营业收入比上个月多了一大截。他推想这应该是某笔合同履行了新的款项。他找了下正在履行的合同底稿,却没发现有哪单工程是能够对得上的。
于是他想,会不会是还有一份除底稿以外的合同,履行之后收回了款项?
他立刻给法务负责人齐明亨打电话确认。齐明亨却很确切地说,他手里是没有这么一份合同的。任炎就对他说,麻烦他打电话给工程部那边的负责人季厦确认一下。
齐明亨当即联系了季厦,结果季厦说:确实有这么份合同,这份合同签完也确实忘记交给你们法务部归档了。怪只怪你们法务部之前一直在换人,走了一个换了仨,到你都第四个了,签合同履行合同的时候你们法务都很乱,就没来得及给你们归档。
齐明亨于是问季厦要那份合同。季厦说:没问题,明天我早点到公司,找一找。明天咱们不是一起开会吗?那正好,开会时我直接给你。
——于是第二天开会之前,季厦把合同先给了齐明亨,等到开会的时候,任炎问起这份合同,齐明亨就把它拿给了任炎。
这么把过程捋顺到最后,楚千淼发现,其实齐明亨也不算特别有错。他新来不久,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的,假如工程部有意压下合同不给他,他一时之间当然也察觉不到。
所以捋到这,楚千淼觉得,整件事看起来,倒像是季厦有点成心的了。
她想起之前闲聊时,证代安鲁达说过,当初隋欢是季厦托人力负责人招进来的。之前那次会议,她狠狠地打了隋欢的脸,随后隋欢被董兰开掉得很难看,说是扫地出门也不为过。所以这样也算是打了季厦的脸吧。
至此,楚千淼想明白了。她决定以后所有和工程部有关的工作,她会十二分地警醒,防止对方再成心地挖坑或者不配合。
她把事情前因后果想明白之后,给张腾打了电话,把经过前前后后向张腾汇报了一遍。张腾好像被另一个项目折磨得有点心力交瘁,安慰了她两句,没有批评她也没有指责她,只告诉她之后的工作要更细心更小心,别让有心人抓到小辫子。
挂断电话之后,楚千淼想,不只之后的工作她要更细心更小心,之前的工作她恐怕也最好再自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疏漏。
开会的第二天,任炎本来不该到嘉乐远,力通证券有个部门负责人例会需要他参加。但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请了假,又开车把自己带到了嘉乐远来。
可进了尽调办公室之后,他居然一直也没看到楚千淼。她的包就放在办公桌上,可她的人却不知去向。
他沉着气,控制自己的心绪,不让自己的嘴巴对秦谦宇做出询问楚千淼去处的举动。
直到午休过后,下午了,楚千淼还是没有出现。他终于沉不住气。
他问秦谦宇:“楚律师今天来了吗?”
秦谦宇转头对他回答说:“啊?千淼吗?她一大早就来了,来了之后就抱着电脑去了法务部,去和齐明亨对工程部的合同了。她说觉得有必要把所有合同都再重新对一下。”
任炎听完什么也没说,默在那。
秦谦宇自顾自感叹起来:“我以为经历过昨天的挫折,千淼今天得特沮丧呢,没想到这姑娘真是越敲打越有活力,一点都不娇气,不仅从哪里跌倒知道赶紧从哪里爬起来,而且还知道把坑给填了,防止以后再跌倒。”
任炎还是没说话。但他心里是赞同着秦谦宇的话的。
她是个倔强的女孩,被训了,再难过也不会一蹶不振。她会很快振作,并且快准狠地去回击痛点。
可奇怪的是,她越是倔强,他胸口的感觉就越闷。坚强的她远比哭哭啼啼的她,更叫人揪心些。
他心里的翻腾并不表现在面孔上。他沉默不语的表情让秦谦宇误认为他还没有对昨天的事释怀。
于是秦谦宇试探性地为楚千淼说好话:“领导啊,说实话,我真觉得昨天的事,不能怪千淼。她一律师,又不懂财务,我们几个懂财务的一时都没看出什么,她能看出来吗?我感觉啊,这事说到底就是工程部季厦的锅,再加上一点董兰的借题发挥。”
任炎还是无表情的沉默着,但心里的烦躁已经累积成了一座山。
秦谦宇决定对冷脸上司再说最后一句话,他要还是无动于衷,那他也只好对他放弃治疗了。
“千淼在微信上跟我说,工程部那边的合同,还真是被她发现了点问题。但工程部那边一点都不配合她去解决问题,似乎对她很不友好。”
他说完这句话,眼前人影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