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天空却没有旭日东升的迹象,漆黑的天空悬着明镜似的月亮。觉背靠木车栅栏坐看燐将骨马牵往一处洼地,从口袋掏出一些晾干的动物骨头喂给它们,骨马打着响鼻,声音像是陈旧的风箱。空此刻伏在车栅栏上睡得正熟,燐便自己去照料这些奔走一夜的马匹。恋躺在觉的膝上睡着,雪白的头发亮银一样闪烁光泽,显得恬静而安详。
“燐,让她的多睡会吧,我来守夜就好。”看到燐走向熟睡的空时,觉说道。
“觉大人,您不休息吗?”燐问道。
“路上我小睡过,现在不用休息。”觉回答道。
“觉大人,您独自守夜实在是……”
“没有活物可以逃过它的监视。”觉随手捧起漂浮着的魔眼说道。
“那您察觉异样立刻叫我,千万不可单独行动。”燐仍是一脸的忧虑。
“我不会做傻事的,燐,不必担心。”觉的语气依然平淡。
“我知道了,那么晚安,觉大人。”燐说着在车辕边侧身躺下来。
“晚安,燐。”觉小声说道,发现猫妖蜷缩着身子已经睡着,想必一夜奔走早就累坏了,觉仰头靠着木栅栏深吸口气。
凉爽的秋风吹拂着觉的脸颊,带着一丝水汽,觉坐直身体任凭着寒气灌入衣衫,侵进肌肤。觉睁开眼睛,望着诡异的月轮入神。自觉族被驱逐已过去两千五百年了,旧时觉族曾与地上妖族订立契约,规定觉族不能登上地面,而地上妖族则不许踏足地底,如今自己已经公然违反契约,不知地上妖类会作何想。
恋枕在她膝上翻了下身,继续睡着,觉望着自己妹妹,不禁心中波澜起伏。她记得很久以前那座城池,由一位被称作缪的大师所主持建造,觉对她再熟悉不过,因为自己就是缪的长女。觉族的魔眼虽为天生,但世间生灵千奇百怪,却无一族奇异如此。魔眼不仅能透视万物,更能驾驭人心,甚至窥探天机,逆反常理。
觉族在一块丰饶的土地建造六座城池,由一条被称为霂川的大河穿过,既是往来的航运要道,也是御敌的天然屏障。觉族都城得名琉薇的原因是其构造并非寻常砖石,而是完全以魔晶建造,这种炼制魔晶的秘技如今早已失传。在觉年幼时,缪曾告诉她这座城在魔眼提炼下花费整整三昼夜时间才渐有雏形,整座城即是一体,这种不透明的淡紫色晶石可与任何一只魔眼共鸣,使魔力达到极限化。工匠打磨原石表面,让石壁光滑得无法攀爬,祭司们则为这块巨型的璀璨宝石施以各种防护。琉薇城倾尽了觉族所能,成为觉族最坚固的庇护所。
觉闭上眼靠着栅栏,呼出的空气在她嘴角化作淡淡的白雾。那么久远的事,她依然清楚记得镜子般光泽的城墙,耸立着高大的石塔和宏伟的大神庙,砖面塔柱经过精心雕琢,缠绕着四处生长的蔷薇。大神庙没有四壁,由分布对称的石柱支撑,宽阔得像广场一样,建有四层,除中央神祠外,每层都树立着大量高抵殿顶的巨大书柜以及环绕着神庙的石凳,坐在这些高层石凳上便可俯瞰周围的屋舍和集市。藏书馆日常来往各色人等,有尚在求学的书生,也有侃侃而谈的学者。觉常坐在长凳上倚着一根方柱,将长卷摊在膝上,或是倾听辩论,或是埋头书籍。而那时的恋,身穿青色衣裙,坐在神庙台阶一边低声吟唱着歌谣,一边望着往来的人群,嘴角始终带着微笑,每每想到这里觉便感到一丝心痛。恋已经变了,两千多年来她几乎一直是这样封闭地活在早已泯灭的梦中,她盲目游荡在两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或许连自己也分不清梦与现实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三千年前,流浪在异界的妖兽大量涌入幻想乡,妖兽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地上妖族,这个新兴的种族拥有凡界最多的人口,而且还不包括其亲族天狗等。妖族天生肉体强悍,他们可化身野兽,并操纵被称为妖气的怪异能力,因此变化多端。妖兽天性嗜杀,各氏族部落间纷争不断。五百年后,信奉力量与权势的妖兽厌倦无休止的内斗,经由九位权重氏族长老所主持的角斗大会,胜者戎雎登上王位,在西北方栎山建起国度,称燔燎王朝。栎山是霂川发源地,山势陡峭险峻,终年积雪不化,却易守难攻,除去施工艰难,是修筑要塞的绝佳地带,燔燎国都名为烽城,修筑在栎山高险处,需开凿山路隧道才能通行,因而被称为鹫巢。燔燎建立后即开始它的征程,短短两年时间,燔燎国踏平了栎山周围定居的所有种族,觉族虽远在栎山南方,也不得不谨慎为上。
觉见过母亲缪被民众推举为王的那天,远早在燔燎建立之前。那天清晨,日出时分,身披精甲的武士单膝跪在大神庙长阶两侧,手中立着出鞘的新月弯刀,明澈如镜。他们是觉族最精锐的战士,被人们称为“荆棘”。乐师们则坐在高层石凳上,弹奏手中的琴,琴声回荡在无壁大厅中,仿佛远得来自天边。缪身穿丝质的靛蓝长袍走过铺满蔷薇花瓣的绒毯,浅色长发系着翡翠饰坠,侍女捧着长袍拖地下摆,紧紧跟在她身后。各色的蔷薇顺着春天的风摇曳,降下花雨好似一场大雪。觉站在人群中,牵着妹妹的手,看得发呆。缪走上神庙的长阶,登上中央神祠,荆棘武士们站起身来,用刀柄扣击着纹章盾牌,整齐的金属碰撞声形成某种节奏,与乐师们的祭神曲相融合。神祠的祭司开始吟诵觉难以理解的经文,觉探着身子,踮着脚,不顾身后连声抗议的矮个小妹,从人群中勉强能望见母亲跪在先祖的浮雕神像前,接受祭司捧起的青藤冠。
秋风渐烈,觉扶起妹妹,小心让她躺在木栅栏下的避风处,离空和燐更近一些。恋睡得很沉,觉听到她轻声呓语。觉下到地面,风呼啸在她耳边,她看着不远处洼地中的三匹骨马,马卧在地上同样看着她,她走过去,在马匹身边坐了下来,抚摸着骨马的头部。它们骷髅般的样貌,眼窝与马鬃都燃着幽蓝色的火焰,兼具恐惧和美感。觉此刻心中直感郁结难消,希望呼吸着冷气能轻松一些。
燔燎的军队由不同氏族的妖兽组成,据说他们并不擅长谋略指挥,而是依靠兽化之后纯粹的肉体力量,加之其精通的煅冶技艺,让燔燎军队几乎成为活生生的移动要塞。他们只管向前推进,所有阻挡脚步的障碍都被轻易碾碎,缪已经见到远在北方栎山许许多多的种族,甚至包括对炼金术炉火纯青的小人族们,被燔燎逼至绝境。妖兽一路劫掠,所及皆剩废墟,行进之快难以想象。缪深知觉族正是妖族南下的必经之路,便联络南方各族希望能合力抵挡妖兽大军。定居以来觉族以航运通商联络各方,与南方诸国一直保持着密切往来,只是这次不知为何竟问询无果。无奈之下,缪决定以觉族一己之力面对数十倍于自己的燔燎王朝,毕竟觉族已在此生息将近五百年了。
觉叹了口气,过去的经历不停在她眼前闪现,强迫她去回忆那段时光。或许地灵殿的毁灭对她的冲击并不是微笑着言语几句便能解脱的,一切仿佛是琉薇城与母亲的投影。在觉心中地灵殿已经是家的代名词,当年她带着走投无路的觉族幸存者建起这个庇护所,然后在那里活着,在那里死去,并在那里渐渐走向消亡。那是何等漫长的时间,是整整两千五百年,孤独的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清静,学着以读心与地底动物沟通,而她所饲养的原本简单的动物,早已历经过时间磨砺获得了人形,正如燐和空。
那夜,琉薇城上下都陷入死寂中,因为燔燎的妖兽来了,就在这天用他们最自傲的兽化能力攻破了觉族边境城市冬蔺,守军几近覆灭,只有城中半数难民得以逃脱。缪站在长桌前俯瞰地图,听着来使汇报,此时几位议政大臣和将军齐聚在狭窄的会议室中,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地站着。觉旁听在侧,看到母亲通常冷静的脸上透着苍白。当来使讲到从天而降的巨石火雨时,缪站直身子,凝视着眼前那血甲俱损的士兵。
“我认为应该将重兵力调往澜河城。”缪先开口道,澜河是冬蔺之后的城池,燔燎的下一个目标“燔燎带来了我们所不知晓的武器,而这不会是司空见惯的兵器与法术。”
“缪大人,容我一言。”站在缪右边略远身披紫晶甲的将军说道“一旦澜河城破,沿线珞山、曦城将再无抵抗,燔燎会直抵琉薇城下,介时纵使王都坚如磐石也回天乏术。”
“泓将军的意思是坚守琉薇,放弃沿河三城?”将军斜侧披一红袍学者说道“姑且不论此三城辎重,单所据防守要地便舍弃不得,况我族只有六座城池,未免代价过于沉重。”
“燔燎军力远胜于我军,若以硬碰硬恐怕损失惨重,不如将之引入深处一路消耗。”将军泓说道“素闻燔燎士兵虽勇猛过人,但凡遇纷争必先拳脚刀剑相博,全然不经思索,用言语讥讽必能使其愤怒忘我。”
“燔燎妖军若动怒,也必定会化作野兽,力量猛进,我军则会无法抵挡。”另一黑袍学者说道“如此险招,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