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靛色的瞳孔呆呆的看着时钟滴答作响。
滴答、滴答。
末端有狼头雕刻的时针正指向一个会让人有些昏昏欲睡的数字,这个时候,大部分的贵族都还在梦乡之中吧。
不过对一个女仆来说,这个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希尔薇起得很早。
或者说,曾经起得很早。
原本,黎赛的小巷中的她,在这个时间早就已经把浸泡了一晚的衣服洗净挂在晾衣架上,如果下雨,这个时候就该在厨房搅动着廉价的燕麦和薄薄的肉片准备早餐。
但成为莉莉安公主的贴身女仆后,这样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每一次想要从床上爬起来都要比之前更加艰难的与睡魔争斗,往往勉强爬起来,换好衣服,主卧室中大床上那位白银的公主殿下已经不见了。
比主人起得还晚的女仆,自己大概是头一个吧……
“不用放在心上,希尔薇好好休息没关系的,我早餐其实吃得很晚的哦。”
莉莉安一直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自己也信以为真。
某天,自己一如既往的端着早餐走进书房后,莉莉安还笑着回头向她说“早安”。
下一刻,想要站起来的,温柔的公主殿下突然倒下的一幕,在好几天里都如梦魇般掐着希尔薇的咽喉,让她连直视那双红宝石似的瞳孔也做不到。
自那以后,希尔薇强迫着自己一定要早起,但每次从彻底的黑暗中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张原本的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抚摸到的大床上,总是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终于有一天,她忍受不了这种难言的,仿佛被什么所舍弃的静谧,在莉莉安公主的床上痛哭了起来。
自那以后,莉莉安突然变得会赖床了。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却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呢……”
束起马尾,换上靛色的,有很多轻飘飘花边和皱褶的女仆装,希尔薇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看着陌生的装潢,好一会儿才想起,这里是密托茨黛拉的房间。
也许正是因为中间大床上只有铺的整整齐齐的被子,自己才会回忆起这种事的吧。
莉莉安,密托茨黛拉还有克莉丝,昨晚酒宴中途说要去探险的三人,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昨晚,宴会结束后,在和寇维娜聊天的时候从她那里倒是听说了【领主千金乱入枫糖祭的游行表演】的事,但之后她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密托小姐是很随性的那种呐,就算是领主大人,猜到大小姐准备翘掉宴会也已经是极限了,因为根本猜不到会从哪里离开干脆把整个宅院包围起来了。”
摇晃着蓬松的蓝色卷发,密托茨黛拉的贴身女仆小姐是这么回答的。
“就连这也是因为每年大小姐都会翘掉宴会才知道的啊……”
现在,有着母性气质的她正在忙碌吧。
虽然想去帮忙,但自己的身份是客人,就算跑过去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也只会让寇维娜困扰。
那么,做什么呢?
准备早餐,整理房间,打扫,洗涤衣物……
时钟不紧不慢的滴答作响,希尔薇突然发现,来到莉莉安身边后除了这些之外自己能做的事居然一件也没有。
就算偷偷摸摸混进忙碌的女仆中,自己也太容易被认出来了呢……
视线落到了床上摆放整齐的浴袍上。
“……去泡个温泉吧……”
最后,抚摸着脸上的伤疤,希尔薇有些无奈的散开了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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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据说是东国风格的推门,比晨雾浓郁好几倍的水汽扑面而来。
即使皮肤和头发没有变干燥,置身于这纯白的湿润世界里,也会有种如获新生的畅快感。
谨慎的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以后,希尔薇走到喷吐着水流的狮子雕像下。温热的水流扑打在肌肤上,让人精神一振,紧接着又松懈下来。
仔细清洗过后,少女重新围上浴巾,走到中央大浴池旁,慢慢的将身体沉入水中。
“呼——”
被热水包围,那种温暖从每一个毛孔渗到灵魂深处的惬意让希尔薇发出了慵懒的声音。
她一度认为,在时间无比宝贵的早晨悠哉悠哉的泡个热水澡是贵族们才会做,浪费时间与生命的行为,直到有一次向克莉丝问起。
“……对,也不对。”
优雅的叉起一块蛋糕放入嘴里后,克莉丝将一勺布丁递到她的一脸迷惑的自己的嘴里。
“大部分贵族的早晨与你们同样,甚至更加繁忙,一天行程的安排和确认,仪容的打理,锻炼或者学习……只有妾身这样,非常闲的人才有这样奢侈的余裕。”
——奢侈呢……
大早上泡温泉,的确是无比奢侈的享受呐。
虽然在枫叶领领主府里有一栋专门的建筑来容纳,这却并不是一眼天然温泉,那种东西在整个国家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平缓平原的德克姆可是稀缺资源。
不过以前要好几天才能洗一次热水澡的希尔薇看来,这种人工的温泉已经是至高的享受了。
而且,这个浴室——或许称之为浴宫才对——建造的十分精美。
虽然她也只能做出这种没有营养的感想就是了。
毕竟抬起头,圆拱上的雕塑自己连一个也认不出来。
昨天下午在这个浴室中,莉莉安公主和密托茨黛拉小姐都很轻松的说出了它们的名字,对她们来说生活中理所当然会知道的知识,我却完全不知晓——就连这样的我,也有了在早晨泡在温泉里的余裕了呢……
——虽然这个代价实在是……
“红胡子戴欧连,戏剧《红胡子》中登场,朗科西公国的伯爵,一个狡诈却有着骑士精神的政客,受无数人仰慕却又有扭曲的残杀年轻少女的爱好,被认为是最能代表贵族复杂性的形象,童话《红胡子》是这部剧的最后一幕。”
希尔薇“蹦”的从浴池里跳了起来。
要比喻的活就像是被吓到的兔子。她本能的向后伸手想要抓回浴巾,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忘记了这里是有着湿滑地板的浴室。
猛然跳起又转身的唯一后果就是和大理石的地板亲密接触。
就像现在,啪嗒一声摔倒在了柔软的地板上。
“啊……?”
——不痛?
身体接触到不同于地板的冰凉。
“黑王子加农达,戏剧《失落的头颅》中登场的王族,有着王位第六继承权的卑鄙小人,不满于此的他染指了亡灵魔法,用王长子的女儿作为祭品控制了一群无头骑士最后夺得王位,在加冕之夜死于他女儿的毒酒……原因是她女儿爱着被当做祭品的少女。”
淡漠的声音,足够熟悉。
希尔薇战战兢兢的抬起头,在水雾中看到熟悉的面容。
“克莉丝小姐——对不起,我马上起来……”
“在加农达身边拿着短剑的是剧中被无头骑士踏平的村庄的一个少年,怀抱着击败邪恶王子复仇的愿望摸进城堡,最后死于机关,这是第二幕。”
在她慌忙站起来的同时,克莉丝还在悠然的继续解说。
希尔薇突然意识到这三个雕像就是自己无意中盯着看的雕像。
“这些戏剧都是只有非常古板的贵族会去看的【艺术瑰宝】,莉莉安主人和密托茨黛拉会知道是因为她们看过原著,即使不知道也没有任何值得愧疚的。”
“克莉丝小姐,莉莉安殿下和密托茨黛拉小姐呢?”
为了掩饰被看穿的窘迫,希尔薇有些生硬的试图转移话题。
——显然没有那么容易。
克莉丝沉默的注视着她,直到她因那刚出生的姿态而羞耻的坐立不安后才重新回到浴池里,走向另一端。
“回来的太晚,直接在这里休息了。”
希尔薇松了口气,划开水波跟上了克莉丝。
浴室另一端,有着开阔阳台的露天浴池中漂浮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穿着银色和枯草色浴衣的两人,在一团果冻似的水球上安静的沉睡着。
让人安心的睡颜,放松的面容让希尔薇也松懈了下来。
但是……好像有什么不同?
“啊,莉莉安殿下和密托茨黛拉小姐的头发……”
目光从那两张满足的睡脸上移开,女仆的少女低低的惊呼出声。
莉莉安和密托茨黛拉,原本都有着一头美丽的长发,小公主的像是垂落而下的流丽的月光瀑布,密托茨黛拉的则是蓬松而有力的洁白风涡,这样长的头发护理起来是非常麻烦的,甚至某些意义上,这就是出身高贵的一个证明。
希尔薇还记得,就在昨晚,莉莉安和密托茨黛拉被克莉丝带着飞向夜空,两人长长的发丝逆着月光,闪烁着美丽的光华。
但现在的两人,散开来的头发都只是勉强够得到肩膀,密托茨黛拉的卷发看上去像是被利落的切断了,但侧躺着的莉莉安的头发末端却参差不齐,就像不小心找了还没出师的理发学徒胡乱剪了一通。
——昨晚发生了什么?
“冒险,发生了战斗,头发被波及了。”
克莉丝的回答轻描淡写。
希尔薇明白这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因为担心也没有任何意义。
“莉莉安殿下和密托茨黛拉小姐,没有受伤吧……”
“姑且。”
克莉丝耸了耸肩。
如果告诉希尔薇两人都受过几乎致命的重伤,她搞不好会昏过去吧……
希尔薇小心翼翼的靠近了沉睡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