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洞内一片漆黑,洞口怪石交错,也无一株半拉的花草点缀点缀。罗望仔细打量片刻,心道好笑,这水洞名曰嬿婉,可打外头来看却非但不是美人,还是一个不谙妆扮、臼齿蓬头的丑妇。
听了一路身旁女子的呶呶不休,又听她将这嬿婉水洞说得如何食人不吐骨头,此时只余孤身一人于这荒山怪洞前,倒真感丝丝瘆人的寒意砭入肌骨。
心知不该硬闯,便也小心敛着呼吸,蹑足向前。
洞口忽生一阵劲风,继而一道白影自洞内掠出——不及将这快似鬼魅的人影辨出,对方已施然立于自己身前。
罗望见来人是寇边城,又见他长发披散,白袍不整,却别有一番令人望尘不及的落拓英俊,不由心中一酸,恶狠狠道:“大人呢?”
寇边城笑道:“他死了。”
话音刚落,眼前突地卷起一片银光,仿似腊月天里一场大雪,原是罗望抢身上来,当头照脸地直斩一刀!
出刀全是本能而为,一听叶千琅已死,罗望疯了也似地豁命相搏,一劈一斩俱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杀招。见对方刀光迸射,刀势一如暴风狂雷瞬息卷至眼前,寇边城只当纸糊老虎摆威风,竟不退不避,半虚半实地拂出一掌,徒手去夺刀刃。
这拂袖一招看似轻飘飘又慢笃笃,哪知刀手甫一相接罗望便惊觉不妙,一股极为阴寒的劲力顺刀锋而上,瞬息钻入掌心,自己凝于刀下的十成功力也被须臾化解。一时间丹田内气息骤冷骤凝,如堕雪窖冰天之中,又似万把尖刀直剔骨肉,这种知觉分明来自五阴焚心诀,而其功力之雄浑精深甚至不逊于叶千琅,俨然已臻无上境界。
罗望本意欲抢攻,此刻不得不催动内息狼狈撤刀,直被这寒气逼退十余步方才站定。再低头看自己手掌,掌心冻出青紫瘢痕,五根手指连同整支握刀的右臂皆已僵直难动。
罗望骇然瞪视寇边城,面上惨无一丝人色:“你竟偷学了五阴焚心诀?!”
“千户大人见笑了,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寇某向来不屑偷不屑窃,只蛮抢只豪夺。”一番强盗之言还说得如此凌然严正,寇边城面上微微带笑,语声却隐有不屑之意,而一身风华气度更如鹰竞长空般豪放自在,令人不由得心生向往,仰之弥高,“我要的是人,至于这门心法不过是水到渠成,锦上添花罢了。”
言及那个人,眸光流动,唇边不自觉地噙着温柔笑意。
实则罗望该庆幸寇边城这一掌只将将动用两分内力,否则他这一身血肉早已化冰而裂。
五阴焚心诀精妙无匹,若无相当根基便连入门也得花上一二十年,而一字不遗记载心法的秘籍又常年束诸东厂高阁,是以这些年来除了天生根骨极佳的叶千琅,江湖上再未有传第二人练成。罗望不知五阴焚心诀本就出自寇边城所修习的大红莲华经,于寻常人难如手摘星辰一事,于他而言,恰如身登百尺云楼,唾手可得。
更不知两人在水洞中合体双修,叶千琅借对方的灼热内息周急继乏,驱除寒毒,寇边城便将五阴焚心诀练至精熟,殊无破绽。
寇边城既懒得与这人动手,更懒得与这人对话,只谑道:“千户大人不妨入洞瞧瞧,这会儿人还活着,过一会儿可就不一定了。”
犹似一言惊醒梦中人,罗望疾步进入洞内,惊见一潭滢滢碧水,与洞中那些亮得惊人的石头交相辉映,犹如千百流萤,飞舞不绝,方知这荒凉大漠竟别有洞天,当真是虽珠宫贝阙不啻也。
罗望愕立洞口,久久感喟于洞中奇景,半晌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前来所为何事。
又转入水洞深处,欣慰见得叶千琅正于这潭碧水边枯坐练功。与那寇边城同是衣袍大开、头发披散的模样,伤情倒显是有所好转,一张脸不似平日里那般苍白阴森,虽仍比常人稍减两分血色,但水雾萦绕下,竟也像煞了一尊雕琢工细的玉石尊像,颇见莹润玉色。
又见他脖颈连着前胸的大片肌肤上染着点点古怪红痕,如雪中梅花甚是妩媚,罗望猛一下感到四肢凉透直抵心底,不禁又想起那夜两人衣衫轻下……到底不过是一枕空梦罢了。
水气遇冷而凝,不时自叶千琅头顶上方的岩壁滴落,正巧打在他的长睫之上。
叶千琅虽阖着眼睛看似入定,然而水珠一滴,两滴,睫毛便一动,两动,扑簌簌似蝶衣轻颤。
罗望不欲让这细微动静打扰对方练功,便解下自己的外袍,拉开双肩部分,为他撑起了一顶遮蔽水滴的帐幕。
叶千琅又静坐练功半个时辰,他便举着手臂,细数水击石鸣一声复一声,一动不动在他身边立上半个时辰。
适才那一时半霎的不甘与不快早散尽了,人间事一缘一会,无欲无求自是心如止水。
练罢大红莲华经,问罗望是何时辰?
罗望据实回答,叶千琅不由蹙了蹙眉,自己也没想到竟会与寇边城厮混五日有余,而这五日间两人难舍难分,戏虽未必真,情倒未必假。
心道这嬿婉水洞倒称得上是世外之境,然而避得一时,避不了一世。洞外早已人去无踪,叶指挥使翻身跨上雪魄,低头看见罗望怔立马旁,一双眼睛牢牢楔在自己脸上。他凤眼轻阖,也毫不容情地径刺过去,道:“你想与我同骑?”
“属……属下不敢。”罗望唯恐在对方眼前泄露心事,目光慌乱游了一阵,“大人,你的耳坠……”
叶千琅伸手一探耳边,才道不知什么时候,姐姐留下的那只耳坠子竟被寇边城盗走了。
眉头蹙得紧了些,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便振奋四蹄,扬起滚滚尘烟。
叶千琅跨马疾奔,罗望便施展轻功跟在后头,两人翻过一座石山又越过一条土垄,行得迢迢长路,终在日暮前赶回了客栈。
众锦衣卫番役纷纷单膝点地行礼,另有满屋子的生面孔,瞧着形容打扮该是土司府的护卫,或捧着青的青花筒形香炉,或托着红的血玉如意佛像,小二望着这些古玩玉器又怔又彸,直流涎水。
原是穆赫派人上门送礼谢罪,只说自己手下有眼无珠,万不该在街上冲撞了指挥使与千户大人。
穆赫的属下还未离开,又有另一拨人马来到客栈,为首一人走至叶千琅身前欠身行礼,便双手呈上一封书信,说是魏太师给指挥使大人送来的。
叶千琅抽出一纸熟宣,潦草扫视一眼信上内容,便递于身边的罗望。
罗望只道叶千琅与魏良卿素无往来,也不知为何对方突然来了这么一封信,方才读了几行,便气得浑身打颤,不顾来人在场便扬声怒道:“这魏良卿当真太猖狂!平日里仗着是厂公的亲侄便目中无人,他竟敢出言不逊,逼大人三日之内回京述职,否则便自刎以谢渎职之罪?!”
“魏太师信中还说皇帝已召信王入宫,显是欲传位于他……”叶千琅看似全然不以为意,反倒转身向一位土司府的护卫踱近两步,以目光示意他将手中的檀木匣子打开——
匣中是一对东海夜明珠,珠身莹润,光华璀璨,将将小于一颗鸡卵,无疑便是稀世之宝。
叶千琅取出匣中两颗宝珠,置于五指间反复捏揉把玩,仍不冷不热道:“督主交代的事情本座至今未办妥,确是该死。”
“大人,不知是那两个婢子说漏了嘴,还是她们有意为之,属下打探出……”顿了一顿,便倾身附于叶千琅耳边,将那夜骑马离去后的境遇与后日酉时仙露峰一事,删繁就要地说了出来。
“你这就传我谕令,后日酉时之前,再就近调些人马来。”叶千琅又转向那护卫,对他微起一笑,“劳烦回禀土司大人,无功不受禄,这番好意本座愧不敢受,三日之内必将亲自登门致谢。”
“属下遵命。只是……”罗望欲言又止,直到穆赫的属下与魏良卿的信使悉数告退,才道,“倘使寇边城出手阻拦呢?”
叶千琅微微阖眸,一字不发,手中一对夜明珠却越捻越快,于五根修长手指间圈转不绝。
罗望不知对方此刻想些什么,却见他神态越显孤煞,眉眼越显冷峭,也越瞧越觉着七分像九泉鬼,三分像阴曹客,反正十分不像活人。
“大人……”
刚欲出声提醒,忽见叶千琅凤目一睁,掌下送力,只听“喀嚓”一声,指间两颗无价明珠瞬间化为粉末,只待指关一松,便在这漫天风沙之中飘散殆尽。
颈上吻痕犹在,眸中血色却隐微可见,叶千琅冷冷抛出一字:“杀。”
(十七)
薄暮天,狼角湖。
乍暖还寒三四月,边地多变天。外头正是冉冉狼烟起,飒飒北风吹,狼角湖早已重笔轻描,春山如笑,湖上烟波澹荡,宛在虚无缥缈间。
许是春意到底浅了些,狼角湖内百花争艳,唯独冰茶绿得盛也绿得浓,明明早含了一树树的花苞,偏偏就是不开花。
越过重重回廊,狼角湖大厅之内的情形却与这粉白黛绿的春光大为不同。
厅堂空敞可容百人,除了耸着几根墨色雕金立柱,几无一件饰物,一派光景纯乎出于天然,虽无朱门藻绘之艳,倒也颇见磅礴气韵。
一刀连城与单小虎同处厅内,自取了黑布蒙住黄金面具下的一双眼睛,又提起一柄竹刀。
近些日子,师徒间喂招练刀,是越练越勤,而一刀连城每回练刀必会蒙上眼睛,全心全意以耳力辨别对手招式。单小虎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如临大敌般一分玩笑神色也无,他颇不自然地握了握手中溯冥刀,凝重道:“师父,徒弟有僭了!”
一刀连城嘴角微勾:“若今日你还架不住我十招,我便废了你的武功。”
“师父……”单小虎咬了咬牙,知自己的师父向来说一是一,便轻喝一声,“看招!”
“劝你还是再找些帮手为好。”
一言出,自门外跄跄跻跻又涌入十余人,概是寨子内头挑的高手,他们各执刀剑,锵锵几步便将一刀连城重重围住。
眼下目不视物,手握竹刀也与手无寸柄无多大分别,一刀连城仍笑得风行于水,气定神闲道:“我让你们十招。”
单小虎复又一声轻啸,提气一跃便纵进数步,不遗余力地一刀直劈对方要害。
“好力气。”直到劲烈刀风响在耳边,一刀连城才气贯竹刀,架开对方这凶猛一击——竹刀意势陡转,忽地反削回来。单小虎这一刀近乎圆满,至多只有半寸疏漏,偏偏一刀连城就寻隙而进,也不趁势劈斩砍斫,只以刀背在他腹部轻击一下,道:“可惜抱火厝薪,燥者先燃,这是让你的第一刀。”
小腹登时又辣又疼,单小虎也又羞又恼,举刀再攻间对一众旁观的高手喝道:“愣着干什么?!上啊!”
一时间刀剑齐向,一波杀退一波又来,一片寒光闪动。
将十余高手的来招细微不漏,一概听得真切,一刀连城以竹刀格开身前连环攻势,守而不攻,还有闲心对厅内一双美貌女子道:“舞刀弄剑不啻走斝传觞,倘有美人琴音相伴,方才风雅。”
子持闻言便坐地抚琴,琴音颇似珠走玉盘,桃夭则轻展裙裾,边舞边唱,琴声与歌声如一双鸟儿关关和鸣,轻灵婉转,登时化解了满堂刀光剑影的煞气,勾起无尽情思。
——记当年,琵琶相语交飞燕;今不见,画舸忘归楚江寒。恨春去,青丝绾尽妖娆,谁共我,白头点看蚕老?
“这唱词太悲,我不喜欢。”
一刀连城一面刀走不怠,一面竟若殢曲周郎听音识曲,不时为子持指摘一二。忽见他身子横倚,竹刀轻劈,一招逼退三位高手,立定道:“十招了。”
霎时襟袍猎猎,刀势骤起,攻守之势顷刻倒转,竹刀噼噼啪啪打在身上,虽无致命之虞,却因持刀人蓄劲雄浑,莫说遭受击打之处,便连体内的脏器都无一不疼。一刀连城一刀解决一个,唯单小虎将将抵挡九招,终也力尽倒在地上。
自解了蒙眼的黑布,无视满地伤兵,他将手中竹刀扔去一边,抬掌便向单小虎的天灵盖劈去。
“师父!”只觉脖颈负重难抬,浑似泰山压顶一般,单小虎见避无可避,便交臂护住头顶,闭目惊声大呼,“你若如此轻易将我废了,当初又何必救我回来,授我武功?!”
掌下劲力施受自如,一刀连城虽撤了内力却未收掌,淡声道:“不废你也可以,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单小虎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瞄了师父一眼,见对方眸底唇畔皆是捉摸不定的笑容,心中生疑又不敢问,只得腆着脸,卖起乖,凑上去抱腿道,“徒弟造诣不精,实在该罚,反正你是我师父嘛,哪怕你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照做就是。”
一刀连城轻笑:“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只要你答应娶一个女人。”
单小虎犹自发懵:“哪个女人?”
“她已经来了。”一刀连城递出手掌将对方从地上拉起,忽而眼眸微侧,扬声道:“土司大人既然早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一刀,你的功夫又精进了!普天之下,怕已无人是你敌手!”穆赫确已来了有些时辰,虽已逾天命年纪,但仍朗目重眉满面红光,颇与青壮相似。
单小虎见了西北土司也不行礼,只抄起手臂,冷冷一声嗤笑:“哟!土司大人来了?土司大人悬赏重金,满街张贴捉拿我师父的告示,今儿是自己上门拿人来了?!”
穆赫自然不把这小毛孩子放在眼里,只面向一刀连城,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世人皆知我虔心向佛,你在大庭广众下斩下佛头金像,我便是有心护你,又岂能置佛法于不顾?”
一刀连城自近前来的婢子手中接过一方帕子,擦了擦胸膛上的粒粒汗水,又递回去,转身对穆赫道:“土司大人可以诚心礼佛,可我没有佛缘。我只知道我手下还有一万个兄弟要营生。”
“我知道你的兄弟要营生,这些年,我又何尝亏待过他们?”穆赫拍了拍手掌,立时就有十余土司府的护卫,捧金托银地入得厅内。
一刀连城却一眼不看这些金银珠宝,只轻轻一勾嘴角:“大人先送重礼予叶千琅,又送重礼予我,当真太客气了。”
“我来也是为了那个叶千琅。”穆赫又是一叹,“几日前我门下一些僧人在街上冲撞了这位叶大人,确也是无心之失,我本派人上门求和,哪知手下回禀他已连夜调动兵马入我关城,还说三日之内必将登门拜访,实是骇得我一宿无眠。想叶千琅此人阴戾无情,睚眦必报,只怕此番我若要求生,还得先他一步出手……”
一刀连城不动声色,只趋步走向厅门,望着满院未开的冰茶,半晌才道:“你要我杀了他?”
穆赫面孔微微扭曲,目中一刹凶光毕露,道:“不错。”
“土司府高手如云,又何必非要我出马?”
“一刀你有所不知,叶千琅实乃当世奇才,莫说寻常高手,便连本觉大密阵也奈何他不得。”当夜三十六番僧无一活口,穆赫自然无从得知,叶千琅虽为当世奇才不假,确也并非独自一人破阵。
“大人算无遗策,一纸剿匪的告示将与我的干系完全撇清,如是既不必担心开罪了京里的魏公公,又能顺理成章借刀杀人。”一刀连城眼眸微阖,一张脸喜怒不辨,原先醇浓若酒的声音此刻听来也阴冷莫名,“叶千琅年纪轻轻却能坐稳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必非狭量之人,大人此番一味欲除之而后快,想必还有别的原因?”
“这……”
穆赫一时语塞,正打算随便找些由头搪塞一番,却见一刀连城忽地掉过身来,笑道:“其实大人想取谁的性命,本也不必与我说明原委。”
穆赫心中大喜,道:“你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