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洵(1 / 2)

 心术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②,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利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燧③,严斥堠④,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⑤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馀勇,欲不尽则有馀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兵于蜀中⑥,非刘禅⑦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⑧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⑨,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⑩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11}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12}而按剑,则乌获{13}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14},则力有馀矣。

【注】

①治心:注重思想修养,加强意志力的锻炼。治,研究。心,意志、思想。②上义:尊尚道义。③烽燧(suì遂):古代报警用的烽火。④斥堠(hòu候):士兵居住、守望的亭堡。⑤丰犒:兵饷优厚。⑥邓艾:字士载,三国时魏将。率军偷度阴平,入川灭蜀。缒(zhuì坠):用绳系人或物吊下去。邓艾度阴平时,以毡自裹,身先士卒,自高山推转而下。⑦刘禅:蜀后主,刘备之子,以愚庸著名。⑧尝:试探。⑨抗而暴(pù曝)之:意为掩藏到一定时候而又故意明显地暴露出来。暴同“曝”,故意使它暴露。抗,这里有“藏”的意思。⑩狎(xiá匣):轻视。{11}棰:鞭子。{12}袒裼(tǎnxī坦悉):脱掉衣服,露出身体的一部分。{13}乌获:战国时秦国的大力士,据说能举千钧之重。{14}以形固:凭借有利的形势巩固自己的阵容。

《心术》是《权书》中的第一篇,有“序”的作用。《权书》是苏洵精心结撰的一部著作,共十篇。权,有权变、变通的意思,《权书》中阐述了作者主张“顺应世变、因事制宜”的思想。苏洵作为一个儒者,以此身份写这部与《孙子兵法》不同的兵书,是希望宋朝统治者在军事上屡屡失利、一次次败给契丹与西夏后,能够改变以输币纳贡方这种“仁义”的手法达到退却外地的目的,而要致力于用战略手段克敌制胜。

它是作者研究兵法的一篇心得,犹如替主将草拟的一份“用兵须知”,反映了时代的要求,对提高当时将帅的军事修养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文章的主旨是讲述为将帅者应掌握哪些作战的谋略,才能在战争中取胜,其中包含很多朴素的军事辩证法思想,可资借鉴。如开头第一句“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就是要求带兵的将领首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而后要求“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只有这样的将领才能打胜仗。同时,还分析了战争的性质,即“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只有正义的战争才能激发士兵的斗志,百战不殆。

还值得称赞的是,本文的结构很有特色,是以纲统目的网状结构,显得纲目清楚条理井然。首段“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是全篇的纲领,它为文章规定了范围——“为将之道”,指明了论述中心——“当先治心”,故篇名题为“心术”。

接下来,苏洵使用五个“凡”字,从五个不同侧面论述各种各样“治心”的方法,如引线穿珠一般,将不同的方法整合关联。第二、三、四段阐述为将者如何带兵,比如打胜仗后要提高士兵的思想修养,要给他们丰厚的犒赏,同时要使他们继续保持旺盛的斗志等等。第五、六段论述为将者应如何审时度势,要知己知彼,战时不为小利所动,不避小患之害,抓住有利的时机出击,才能达到作战胜利的目的。最后两段论述为将者攻守之术。攻要出奇制胜,“阴长暴短”;守要使士兵无所顾虑而有所依靠,凭借地形稳固自己的阵容尤为重要,因为它能使战斗力充足有余。

文中多排比、对偶句,读来气势充沛,铿锵有力。而“邓艾缒兵于蜀中”的战例的插入,更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有许多生动的比喻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等,不但使文章文采斐然,还为人们广泛流传,成为名句,故明代茅坤说“此文中多名言”,可谓名不虚传。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此篇逐节自为段落,非一片起伏首尾议论也,然先后不紊。由养士而审势,由审势而出奇,由出奇而守备,段落鲜明,井然有序。文心之善变化也。”

六国

六国破灭,非兵①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②。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③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④先祖父,暴⑤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⑦,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⑧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⑨,何哉?与嬴⑩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11}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12}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13}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14}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15}不行,良将{16}犹在,则胜负之数{17},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18},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注】

①兵:兵器。②赂秦:向秦国行贿。这里指割土地给秦国。③其实:它的实际(数量)。④厥:其。⑤暴(pù瀑):暴露,冲冒。⑥草芥:比喻极微贱的东西。芥,草。⑦厌:通“餍”,满足。⑧判:分明。⑨迁灭:随之而灭亡。迁,移动。⑩嬴:秦王姓嬴,这里指秦国。{11}速祸:招致祸患。{12}李牧:赵国的良将,领兵抗秦屡立战功,被封为武安君。却,打退。{13}革灭:消灭,灭亡。{14}向使:当初假使。{15}刺客:指荆轲。{16}良将:指李牧。{17}数(shù术):定数,命。{18}积威:历年积累所得的威势。劫:胁迫,挟制。

《六国论》是《权书》第八篇。本文提出并论证了六国灭亡“弊在赂秦”的精辟论点,借古讽今,针砭时弊,旨在映射宋王朝对辽和西夏的屈辱政策,告诫北宋统治者要吸取六国灭亡的教训,以免重蹈覆辙。文章以古鉴今,气势磅礴,是苏洵政论文的代表作品。

战国时代,七雄争霸。《六国论》中的“六国”,就是指战国七雄中除秦国以外的齐、楚、燕、韩、赵、魏六个国家。为了独占天下,各国之间不断进行战争。最后六国被秦国逐个击破而灭亡了。六国灭亡的原因很多,根本原因是秦国经过商秧变法的彻底改革,确立了先进的生产关系,经济得到较快的发展,军事实力超过了六国。本文选择“弊在赂秦”这个角度,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地确立了自己的论点,进行了深入论证,表明了作者明达而深湛的政治见解。

文章开篇即提出六国破灭“弊在赂秦”的论点;然后以史实为据,分别就“赂秦”与“未尝赂秦”两类国家从正面加以论证;又以假设进一步申说,如果不赂秦则六国不至于灭亡,从反面加以论证;从而得出“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的论断;最后借古论今,讽谏北宋统治者切勿“从六国破亡之故事”。

论证中穿插“思厥先祖父……而秦兵又至矣”的描述,引古人之言来形象地说明道理,用“食之不得下咽”形容“秦人”的惶恐不安,大大增强了文章的表达效果。文章的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的感情,不仅有“呜呼”“悲夫”等感情强烈的嗟叹,就是在夹叙夹议的文字中,也流溢着作者的情感,如对以地事秦的憎恶,对“义不赂秦”的赞赏,对“用武而不终”的惋惜,对为国者“为积威之所劫”的痛惜、激愤,都溢于言表,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使文章不仅以理服人,而且以情感人。

而在当时,宋朝最高统治者面对有利的形势却向契丹、西夏屈辱求和,北宋的这种输币、纳贡求和的办法,与“六国”赂秦而求一夕安寝的政策极为相似。所以,在文末苏洵将宋王朝和六国作了比较,巧妙地联系北宋现实,六国弱于宋“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倘若宋王朝败给了远不如自己的契丹和西夏国,可见真是连六国都不如了。至此,点出全文的主旨,语意深切,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希望北宋统治者改弦更张,勿蹈覆辙。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文章除了借古讽今的特点外,在布局谋篇方面更是颇具匠心。全文始终围绕中心论点展开论证,既深入又充分,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全文纲目分明,脉胳清晰,结构严整。不仅句与句、段与段之间有紧密的逻辑联系,而且首尾照应,古今相映。文中运用例证、引证、假设,特别是对比的论证方法。如“赂者”与“不赂者”对比;秦与诸侯双方土地得失对比,既以秦受赂所得与战胜所得对比,又以诸侯行赂所亡与战败所亡对比;赂秦之频与“一夕安寝”对比;以六国与北宋对比。通过对比增强了“弊在赂秦”这一论点的鲜明性、深刻性,使得文章气势恢宏,音调铿锵。

后人评论

欧阳修在《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中评论苏洵的文章说:“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

项籍①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②;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③;玄德④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焉。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为而徐制其后⑤,乃克有济⑥。

呜呼!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于垓下,无惑也。吾观其战于巨鹿也,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巨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⑦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巨鹿之战也。

或曰:“虽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故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劲兵尽于巨鹿。籍诚能以必死之士⑧,击其轻敌寡弱之师,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则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

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据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于罴明矣。军志⑨所谓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王离、涉间必释赵自救。籍据关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馀壁蹑其后,覆之必矣。是籍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功于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屯安阳不进,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俱失焉。”

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⑩。诸葛孔明{11}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12}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13}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剑门者,而后曰险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14}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15}者,得一金椟{16}而藏诸家,拒户{17}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而取之,又焉其果不失也?

【注】

①项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人。少时随其叔父项梁避仇吴中,后入关自立为西楚霸王,与刘邦争天下,公元前202年,被困于垓下自刎而死。②虑:思虑,谋划。③量:器量,度量。④玄德: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今属河北)人。⑤徐制其后:意即“后发制人”。徐,缓,从容。⑥乃克有济:方能成功。克,能。济,成功。⑦仇:这里是对抗的意思。⑧必死之土:不惜牺牲、不怕死的战士。⑨军志:兵法。⑩所守:指能防守之地。{11}诸葛孔明:诸葛,复姓。诸葛亮,字孔明,琅邪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著名政治家、军事家。{12}剑门:剑门关。在今四川剑阁县。{13}兢兢:小心谨慎的样子。{14}财布:财物货币。布,古代的一种钱币。{15}小丈夫:与大丈夫的概念相反,指没有大志、无所作为的人。{16}金椟(dú独):金匣。{17}拒户:关起门防御。拒,拒绝,抵御。

本文是《权书》的第九篇,主要从兵家用兵打仗的战略角度来探究项羽失败的原因。自从太史公司马迁的《项羽本纪》问世以来,项羽留给人们的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最终却失败的英雄形象,世人多歌颂他的英勇,惋惜他的遭遇,同情他的刚烈。然而在本文中,苏洵并不认为项羽错在用武力征战,他认为项羽有军事才能,只因缺少周全的思虑和谋略,犯了战略性的错误才失去了天下。

文章首段提出了论点,指出项羽虽“有取天下之才”却“无取天下之虑”以致失败。并将项羽与曹操、刘备作比较,认为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刘备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因而这两人也没有成功。在逐步分析三个人的优劣和失败原因之后,苏洵得出了有所弃才可以得天下之势,有所思才可以尽天下之利的结论,并提出了他的战略方针,应是“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胜利时不必得意,失败时也不必郁结,后发制人,方能成功。

在接下来正面论述项羽失败的原因时,作者并没有平铺直叙,而是采用欲抑先扬的手段。一上来先是赞扬“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后才笔锋一转,定论说:“死于垓下,无惑也。”并以巨鹿之战为例证,这就表达了苏洵的观点:正是因为项羽缺乏思虑,谋划不足,失去了控制天下的最好时机,才会导致惨死的结局。

最后,苏洵没有局限于项羽身上,而是纵论“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的话题,探讨了怎样的地形才有利于控制天下。还解释了“富人”和“小丈夫”的区别,前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而小丈夫“得一金椟而藏诸家,拒户而守之”,等到“大盗至,劫而取之”,非但没有守住财富,反而失去了财富。这些话题从表面上看似乎与项羽的事无关,其实是在总结全文,照应首段所揭示的论点。对富人与小丈夫的对比,同样也是用以说明项羽谋略的不足和见识之小,照应文首对项羽的定论“无取天下之虑”。

本文是典型的总分结构,开头先立论,然后层层论述。在论述时引用史实和典故作为佐证,使论据更充分。在文中插入的设问,不仅不突兀,而且发人深思,使文章的开掘更深,逻辑更严密。同时,“虎方捕鹿”“小丈夫藏金椟”的比喻,浅显生动,既有助于说理,又增添了文章的形象性。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公文钞》卷七:“苏氏父子往往按事后成败立说,而非其至,然其文特雄,近《战国策》。”

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①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②,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③,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④,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⑤,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⑥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⑦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⑧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⑨。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⑩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11}。”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注】

①础:柱子底下的石墩。②山巨源:山涛,西晋名士。王衍:西晋大臣,少年才华出众。任宰相时清谈误国。③郭汾阳:唐代名将郭子仪,封汾阳郡王。卢杞:唐奸相,陷害忠良,搜括民财,后死于贬所。④不忮(zhì至)不求:不忌妒,不贪求。⑤惠帝:晋惠帝,为人痴呆。闻百姓饿死,问何不食肉糜。⑥德宗:唐德宗,在位25年,局势日坏。曾问左右:“人皆言卢杞奸邪,朕独不觉,何也?”⑦容:或许。⑧囚首丧面:不梳头,不洗脸,像个囚犯。⑨慝(tè特):邪恶。⑩孙子:孙武,春秋时战国人,著名的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11}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在敌人还没有准备好阵势时候,要迅速初级击败敌人,没有激烈的战争,却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关于《辨奸论》这篇文章的作者和主题,一直争论颇多,学者考证是他人假借苏洵之名所作,也有人认为苏洵在文中诽谤王安石,是“不近人情”的作品。不管作者真人怎样,也无论作者对王安石的看法多么偏激,这篇看起来是“错误”的东西,却借助作者的文采和论述,千余年来传颂不绝,可见《辨奸论》还是有许多值得鉴赏之处的。

本文通过分析一些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从而得出“见微知著”的结论,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识别人的标准。文章一开头就将天象和人事进行比较,指出了人事比天象更难以掌握,并证明这是“好恶”和“利害”的原因造成的:“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文中,作者先列出了历史上山涛和郭子仪对王衍和卢杞的评论,然后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两个人的评论虽有道理,但是有所偏颇,因为有所疏漏,无法令人信服。这也为最后一段的“今有人”打下了铺垫,使得对后文的刻画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可以说,论证之严密,笔锋之犀利,令读者备感酣畅淋漓。

特别要指出的是,作者在《辨奸论》的结尾表示,希望自己的话不要应验。其言不中,人们仅仅认为他的话说过头了;其言不幸而中,他虽然会获得“知言之名”,而天下则将“被其祸”。全文都是围绕着“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展开论述的,中心是强调“辨奸”,认为王安石是“大奸”,希望朝廷“见微而知著”,不要“举而用之”。不管作者和“今有人”之间的关系是如何紧张,从《辨奸论》总的精神看,并不是在发泄个人私愤,而是在为“天下虑”。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苏文公文钞》卷八:“养奇杰之才而特契出古者议能一节,以感悟当世,直是刺骨。”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内翰①执事②: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③方有意于治,而范公④在相府,富公⑤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⑥为谏官,尹公⑦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⑧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⑨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⑩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

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11}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12}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13}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14}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15}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16}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17}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自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18}。执事之文,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19},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遗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20}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年,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21},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每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别。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22},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注】

①内翰:唐宋时称翰林为“内翰”,这里指欧阳修,他当时任翰林学士。②执事:侍从左右的办事人员,旧时书信用为表敬套语,意谓不敢直接致函对方,而由其执事转达。③天子:指宋仁宗赵祯。④范公:范仲淹,字希文。⑤富公:富弼,字彦国。庆历三年(1043)任枢密副使(全国军事副长官),分掌北方、西方边防军事。⑥余公:余靖,字安道。庆历三年(1043)为右正言(谏官)。蔡公:蔡襄,字君谟。庆历三年(1043)为秘书丞、知谏院。⑦尹公:指尹洙,字师鲁。庆历初年以太常丞知泾州(今甘肃泾川),又以右司谏知渭州(今甘肃陇西),并兼任泾原路经略部署。⑧毛发丝粟:喻细小平凡。⑨度(duó夺):忖度,估量。⑩忽忽:心绪愁乱的样子。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忽忽若有所亡。”{11}曩(nǎng囊上声)者:从前。{12}潸(shān删)然:流泪的样子。{13}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14}远方寒士:作者自指。{15}扳(pān攀)援:攀附援引。{16}痼(gù固):久病难治。{17}巉(chán蝉)刻斩绝:形容文辞锐利尖刻。{18}迫视:就近看。{19}仰揖让:形容文章的结构既有变化又严谨有序。揖让,宾主相见的礼仪。{20}知其知我:意谓知道我是您的知己。其,指代作者苏洵自己。我,指代欧阳修。{21}同列者:地位相同的人。这里指一起读书的人。{22}兀(wù务)然端坐:形容读书时用心认真的神态。兀然,稳坐不动的样子。

苏洵的《嘉祐集》中收有写给欧阳修的书信共五封,本文是其中的第一封,故称“第一书”。苏洵上欧阳修书共有五篇,以第一篇最为知名。此书作于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当时作者由四川地方官张方平等人推举,携带了苏轼、苏辙二子一同上京赴试。他上书刚任翰林学士不久的欧阳修陈述渴慕之情,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和荐引。此时苏洵乃一介布衣,而欧阳修早已名扬天下,位居显要,可见行文措辞颇为不易。然而这封信却毫无摇尾乞怜之状,苏洵写得洋洋洒洒,举重若轻,不卑不亢地推荐自己,既周详精细,又委婉得体。

文首从“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说起,列举叙述欧阳修等人的情况。既处处与自己道的成与未成、用世的进退出处有关,又时时映带出自己的慕望爱悦之情、汲汲求识之意。这样落笔一来可以避免在信一开始便作自我介绍或提出请求的唐突,使文意委婉而不露;二来在堂皇正大的议题中带出自己十年思贤养心的经历、感受,不仅气势阔大纵放,而且亲切自然;三来为以下对欧阳修的称许和希望得到他的赏识,作了很好的铺垫。

在铺垫充分以后,苏洵欲扬先抑,先排除已故的范仲淹、尹洙二公,又排除为天子宰相的富弼,以及远在千里之外、不便通言的余靖、蔡襄三公,最终点出只有欧阳公才是唯一“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的人,这既是上文纵论六人离合的归结,同时又是作者之所以要给欧阳修写这封信的一个重要原因——希望能得到欧阳修的荐引。

文章后一部分继承上文,因为有求于欧阳修,自然要说些恭维的好话。不过苏洵极有分寸,他先从欧阳修的文章入手,自称是“洵之知之特深”,博取好感,而后采取反复对比、映照、烘托,称赞孟子和韩愈的文章,与欧文并列比较,突出了欧文的委婉曲折,从容不迫。可以说是用迂回方式对欧阳修文章作了极高评价。

在推崇后,作者又提出誉人求“悦己”和“知我”的区别,自己以后者自居,虽然有自我表白的意思,但也很能反映出苏洵耿直无阿附之意的个性和行文运思的周密详备,无懈可击。信直到最后,才转入自我介绍的正题,将自己道之初成所经历的三个阶段写得十分精练概括,不仅真实可信,而且生动形象。末句,作者一方面用“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的自嘲来总结。以“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一语结束全文,再次点明写给目的,真是天衣无缝,手法何等高明!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苏文公文钞》卷三:“此书凡三段,一段历叙诸君子之离合,见己慕望之切;二段称欧公之文,见己知公之深;三段自叙平生经历,欲欧阳公之知之也。而情事婉曲周折,何等意气,何等风神!”

张益州画像记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足,变且中起。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①,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②,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③以生,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④,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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