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晴空,蝉鸣鸟啁啾,今天是秦淮十三中开学第一天。
第一天,这个词语往往带着点莫名的期许和纪念。程柔的奶奶程莹早上起床煮了两个红鸡蛋,说是高二开学第一天讨个吉利。但程柔实在没有胃口,趁着程莹饭饱后去院子浇花的间隙,喝了一大杯温水便匆匆出门。
她以前是不大相信程莹口中“讨吉利”的说法,但从今天她跨进校门被足球砸进教导处开始,她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笃定,因为所有的意外都是从她没有吃下红鸡蛋的这一天开始发生的。
程柔捧着纸杯里温热的糖水漫不经心地小口喝着,方主任挺着硕大的啤酒肚,在犯错的男生眼前徘徊。
“你说说你!开学第一天踢什么球啊!这会儿把程同学的脑袋砸了,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程柔顿时噎了一下,犹豫着举手示意:“没砸到脑袋,砸胳膊上了。”
方主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转头接着训斥道:“她的胳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还有,你刚说你叫陈什么来着?几年级几班?班主任是谁?”
身形颀长、套着运动外套的大男孩咽了咽口水,如实回答:“陈北洺,高二十二班,班主任是……呃,高二刚分班,我也不知道新班主任是谁。”
方主任训斥的声音顿时又提高了几倍,程柔之前和方主任接触过几次,高一她所参加的物理竞赛小组去临湖中学比赛时还是他带的队。所以,她深知他的脾性,眼下的怒火一部分是因为陈北洺误伤同学,另一部分大概是因为开学事务繁杂。他正忙得晕头转向,一肚子怒火正巧被陈北洺撞上,可不就借机撒撒火。
程柔舔了舔嘴唇,方主任发火她能理解,但为什么要塞她一杯糖水?她顿了一下,又抬手喝了一口甜腻的温水,算了,不喝白不喝,正好她没吃早餐。
程柔低头咬着纸杯,教导处的窗户开着,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够看到一分为二的走廊和天际。晴空万里,微风拂面,就是太阳太晃眼,她百无聊赖地把视线绕着教导处转,最后落在倒霉蛋陈北洺身上。
陈北洺微垂着脑袋,乖乖受训,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我错了”,偶尔被骂狠了也只是羞赧地摸摸鼻尖,认错态度诚恳又乖巧,方主任见状,满腔的怒火才渐渐熄灭。
程柔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陈北洺背地里的小动作,他在方主任转身的瞬间,摸了一把脸,胸口如落下重锤般长长松了一口气,她不免觉得好笑,但刚勾起嘴角,就被他准确无误地抓住了。
陈北洺无声地张了张嘴,半晌后又挠着头冲她笑。
“拜托你了。”
程柔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她原本也没想闹到教导处,可惜当时她还未出声,方主任就站在行政楼的走廊上冲那边大声叫嚷,她避无可避,才随着他来到这里。
程柔爽快地冲陈北洺点点头,一只手拿着杯子,站起身正准备开口。
“砰。”
程柔:“……”
程柔吓得心脏怦怦直跳,讪讪闭上嘴。
教导处虚掩着的木门突然重重砸在墙上,由于惯性,大门晃了晃才靠在墙上一动不动。方主任撑着办公桌的手背上青筋微隆,转身怒吼一声:“还有完没完了?开学第一天,你们这一个个是不是收不住性子啊?”
程柔和陈北洺相互对视一眼,默默垂下头。
再拖下去,早读就要赶不上了,程柔抓了抓手中的书包刚上前一步,方主任就怒气冲冲地掠过她往前走。
“你又怎么了?你这一年到头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吗?还有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染回来了吗?这半红不红的头发又是什么?”
程柔没有回头,但看方主任的态度,对方显然是教导处的常客,估计是秦淮十三中的刺头学生。程柔蹙眉抿着嘴,不会这么巧吧?
“校徽丢了,小方,你这里还有没有备用的校徽?”
来人声音不大,低哑的尾音略微往下拖长,透出懒洋洋的倦意,程柔即使不回头都能猜到是谁。
方主任没好气道:“没有!没大没小的兔崽子。”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声音不慌不忙:“办公桌左边第二个抽屉,你上次拿走七个校徽,还剩八十五个。”
方主任低声怒骂了一句,转身去抽屉拿校徽。他刚合上抽屉,猛然想起程柔来,表情一缓,挤出半点笑意。
“你的手没事吧,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程柔立马摇摇头:“没事了,方主任,这会儿快上早读了……没什么事,我们就回去了。”
“手怎么了?”
方才说话的少年突然开口询问,众人皆是一愣,程柔原本不予理会,方主任倒是好脾气地把事情经过三言两语地说了。
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一阵长长的声响,程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看见少年一只手拖着椅子放在她身侧,“哐当”一声,打破了眼下的一片寂然。
方主任皱了皱眉:“徐燃,你干吗呢?”
徐燃捏了捏耳尖,一脸坦然:“她不是受伤了吗?我怕她站久了会疼。”
方主任嘴角抽了抽,没解释程柔伤的是手臂,转头把视线落在程柔和陈北洺身上:“回教室吧,手要是还疼,就写一张假条去检查一下。还有你,陈北洺是吧,下次多注意点,别再误伤同学。”
陈北洺忙不迭地点头出门。办公桌后面有一扇窗半开着通风,单面可视的玻璃窗上倒映着徐燃的半张侧脸,程柔盯着他眉骨处的一道伤疤看了看,才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
徐燃顶着一头张扬的栗红色头发,头顶的发梢微微翘起,他的眉眼细长,眼仁黑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墨湖。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一碰,恍若刹那烟雨转瞬即逝。
程柔掠过他走出门,身后传来方主任骂骂咧咧的声音,语调不高,带着无奈和不易察觉的亲昵。
“你校徽不见了是怎么进学校的,你是不是又跑去爬墙了?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点?你昨晚是不是又去酒吧了?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啊。”
“清吧,我兼职赚钱呢,不过之后不用去了。”
身后的木门堪堪合上,隔断了少年人漫不经心的垂死挣扎。程柔捻了捻手指,想起方才徐燃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的样子,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陈北洺一只手拎着书包在外面等着程柔,见她走近,便一个劲儿笑着道歉。
“不好意思啊,你要是胳膊疼只管找我,不论是端茶递水还是翻书做题,我都帮你。”
程柔的眼皮跳了跳,礼貌回绝:“我没事,谢谢。”
“我是认真的,你别不好意思。”
程柔背上书包:“我也是认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别心领啊!”陈北洺声音倏地一高。
不然还能怎么领?程柔吓得一愣,疑惑地扭头望向陈北洺。
陈北洺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大,脸上一红,小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反正我们都是同班同学,我照顾你也方便。”
语毕,陈北洺便快走几步后退着,和她挥挥手,像小旋风似的消失在楼梯口,两阶梯一跨步的速度看起来倒像落荒而逃。
程柔无声地笑了笑,这上赶着报恩可还行。
2)
高二十二班在C栋教学楼三楼,和对面B栋教师办公室走廊是连着的,程柔从办公室走过时,恰巧看见教师们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聊天的场景。
“梁老师,听说沈落在你们班是吧?这孩子理科不错,又有领导能力,梁老师这学期可轻松不少啊。”
“十个沈落也顶不住一个徐燃啊!倒是你啊张印,程柔和余一那可都是成绩拔尖的学生,你也能少点压力,少发脾气。”
“我也没总发脾气啊!”
“你发脾气的时候多了去了。”
程柔嘀咕了一句,张印是她高一第二学期的班主任,人称易燃易炸物品,但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性格倒是像一个小孩子。她顿了一下,回想了一遍方才听来的对话,这么说来,张印今年还带十二班?那敢情好,她还挺喜欢张印的。
程柔一边暗自琢磨,一边加快速度穿过长廊走去教室。
教室里已经到了不少人,高二分了文理之后,班级里有很多陌生面孔。程柔背着书包从中间穿过去,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她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黑色背包,干瘪瘪的像一只空袋子,她瞬间就认出那是陈北洺的书包。她顿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千斤重锤”,默默无言。
预备铃打响后,周甜甜才惊慌失措地从教室门外跑进来,她把书包甩在课桌上,直接坐到程柔旁边,急不可耐地冲程柔指了指校服上挂着的校徽。
“我……我……”
程柔摸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你怎么了?”
“我可能要完了!”周甜甜小脸红扑扑的,伸出双手握住程柔的手,神色激动,“柔柔宝贝儿!就在这月黑风——呸!晴空万里的开学第一天,我的春心荡漾了!”
程柔镇定自若:“你这一年四季哪一天不荡漾?”
“这次不一样!”周甜甜昂首挺胸,指了指挂在左胸口的校徽,“这就是证据!我跟你说啊,我刚刚因为没有佩戴校徽被拦在校门外,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我差点就进不来了。”
秦淮十三中的第七条校规是:严令禁止学生私带校外人员入校。
所以学校关于进入校园的审查十分严格,不仅要在校门感应器上刷学生证,还得佩戴学校独树一帜的校徽,缺少其中一个都要登记班级和姓名,每周次数超过三次,该同学所在的班级就不能参加本周的红旗评比。
程柔熟知校规,也知道把校徽借给别人的严重性,她摸着下巴,一脸神秘莫测地看着周甜甜。
周甜甜不为所动:“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种乐于助人的当代好青年了!不仅品行优良,而且腿还长,我如果不去认识他,一定会抱憾终身!”
程柔笑了笑:“从我高一认识你开始,你每一次见到帅哥都是这么说的。”
“这次是真的!”
“哦,你通常第二句也是这句。”
周甜甜:“……”
程柔继续补刀:“连第三句哑口无言都一模一样。”
周甜甜拱手作揖:“打扰了,我自己走。”
程柔笑得两眼弯弯,周甜甜冲她翻了一个白眼,伸手佯装掐住她的脖子,但还未使力,恍然想起什么般眼睛一亮。
“你现在可比高一那会儿强多了,整个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坏蛋。我当时还以为你只顾着学习,不喜欢和人交流呢。”
程柔微微一愣,周甜甜却已经松开手,回头整理书包里的东西。十二班的窗帘不同于以往教室的绿色布料,它是一整片的雪白,风吹进来后像一尾白鱼游荡般上下起伏。
程柔回过神时,才自觉盯着窗帘看太久,一边从书包里摸出一本《简·爱》看着,一边耐心地等广播通知他们出去举行开学典礼。
清晨阳光灼人,开学典礼开始没多久,就频频有人小声嘀咕太阳太大,偏偏行政楼周边仅有几棵棕榈树,树干粗,叶片大但枝叶稀疏,压根遮不到多少阳光。校长冗长的“三句话”结束之后,经不住众人的哀号,便省略程序,草草散会。
程柔刚坐在凳子上,就看见陈北洺迤迤然从教室门进来,张印依旧戴着他的小黑框眼镜,穿着一件白衬衫,立在讲台上。大概是觉得闷热,他的眼睛盯着教室门看的同时,右手在忙不迭地解开最上方的两颗纽扣。他看见陈北洺时还小声地惊叹了一句,哥俩好似的撸了一把对方的头顶。陈北洺嫌弃地往旁边一闪,在程柔前面的位置坐下。
陈北洺是阳光大男孩,身形修长,特别爱笑,人缘也不错,程柔看着周围同学纷纷冲他招手,不禁把视线转移到周甜甜身上。
周甜甜注意到程柔的视线笑道:“陈北洺,音乐生,性格开朗,喜欢运动,家住秦淮七路——”
程柔打断道:“难怪你的小雷达无动于衷,敢情是之前打探过。”
周甜甜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张印正在讲台上孜孜不倦地发言,显然没有往这边看,她左手撑着下巴冲程柔说:“从今天早上开始,其他人已经入不了我的眼了。”
不等程柔接话,前方的陈北洺突然将手举过头顶伸懒腰,背不小心撞到了程柔的课桌,立在课桌上的水杯左右一晃倒地不起。动静不小,张印的视线往这边扫了一眼,又继续他的慷慨陈词,程柔淡然地扶起水杯,陈北洺双手合十,立在下颌处,回头跟程柔道歉。
“不好意思,我……嗯?好巧啊!你就坐我身后,这下子更方便了。”
程柔低着头把水杯的位置转了又转,才低声道:“嗯,你好。”
“方便什么!”周甜甜的视线在他们中间一阵扫射,“哎哎哎,你们……”
陈北洺被她看得脸红,慌不择言:“方便我照顾她啊!”
程柔:“……”
周甜甜眼睛眨了眨,一脸受惊:“我的乖乖,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程柔哑然,见陈北洺脸上的热度只增不减,才主动接话把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陈北洺连连点头,看了程柔一眼,又匆匆转过头。
程柔盯着陈北洺后脑勺上一小撮微微翘起的头发看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
“甜甜,你说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周甜甜沉吟片刻:“好像是叫林晏?校门口值班的老师跟他挺熟,叫了好几遍他的名字让他过去登记,但他宁死不从,跑到另一边去打电话了。”
林晏,程柔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便不再搭话。
开学第一天,上午没有安排课程,张印把学校发放的宣讲纸上的注意事项讲解了一遍,又让大家做了自我介绍,结束时刚好下课铃响起。他点了几名身材高大的男同学去搬新的习题册,再三叮嘱一会儿要集体大扫除后,便大手一挥,下课。
一听到“下课”两字,教室瞬间少了一半人,剩下的都三五成群地扎堆聊天。程柔在新课本上都写上自己的名字后,环顾一圈,周围只有一个人与她动作一致。
余一。
程柔之前就知道余一,虽然两人高一不在同一个班,但她时常在光荣榜上看见他的名字。他坐在她右前方的位子上,中间隔着一排座位。他戴着细圆框眼镜,头发修剪得很短,低着头一笔一画地在空白处写名字,整个人都带着一股韧劲。
大概是她盯着他的时间太长,他突然侧头望向她:“有事?”
程柔扯了扯嘴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背包里取出一张五元纸币,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坐到他前面的位置。
“那个,”程柔把褶皱的五块钱摊开推到余一面前,“我想买个消息。”
余一的视线在桌面上顿了一下,松开握紧的签字笔,看了程柔一眼。
“什么消息?”他的声音很轻,程柔莫名联想到世外高人挥挥拂尘的样子。
程柔之前听说余一是秦淮十三中的“消息收割机”兼“百度问答”,五块钱能买一个消息,但她从来没实践过,眼下莫名有些紧张。
程柔搓着手小声询问:“你知道林晏吗?我想知道他的手机号码。”
余一这次看她的时间更长了,眼睛透过镜片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她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她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否认得太快,欲盖弥彰的意思就越大,连忙收回手,一脸严肃地摇摇头。
余一半点没明白她的良苦用心,顶着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从旁边的草稿本上撕下一个角,动作利索地提笔写了一串数字。
“钱就免了,这个给你。”
他把纸推到程柔面前。
程柔斟酌片刻:“这是不是不太符合江湖道义?”
余一突然笑了一声,左边嘴角被挤出一个酒窝:“你的钱我不好收。”
程柔一头雾水,但余一已经低头继续写名字了,她只好起身回座位。
周甜甜知道后,抱着她又亲又啃,糊了她满脸口水,直呼:“你可真是我的贴心小花袄!”
3)
程柔知道周甜甜对林晏上心,但没想到周甜甜为了以示诚意,隔天专门亲手制作了一盒饼干要送给林晏。按照周甜甜的话来说,交友要趁早,不然就拉倒。程柔看着她冒光的双眼,一阵语塞,只得捂住心灵之窗安慰自己那是友谊之光。
早晨第二节课课间操休息时间是二十分钟,广播紧随下课铃响起,周甜甜满心欢喜地把昨天准备的饼干放在体育器材室里,踩着哨声归队。
乌泱泱的人群整齐划一地做着第八套广播体操,年级主任拿着小喇叭在队伍末尾专抓浑水摸鱼的学生。张印背手而立,笑眯眯地站在十二班队伍前面吆喝:“加油,好好干啊各位同志!”
程柔也不知道他这加的是哪门子油,倒是前方几名女生闻言士气大增,硬生生比画出军体拳的力度。
但嚯嚯五分钟,喘气两小时。
周甜甜心不在焉,动作总是慢半拍,年级主任瞪得像铜铃的眼睛顿时一亮,提着喇叭缓步到周甜甜身边。
“这位同学,你动作不熟练啊,你一会儿就跟后面几名同学一块留下来让体育老师教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