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楼间距比较宽,南北通透,房屋面积很大。在来之前,外公已经告诉唐意风,专门为他准备了一间房,在进门右手边的第一间。
房间里阳光充足,窗帘、书桌和床似乎都换成了新的,只是墙上有明显粘过海报的痕迹,海报撕了之后,留下了一些花花绿绿的边角。唐意风看着觉得有些碍眼,想把它们全部清理掉,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这个房间原本是罗消的。”
正想着,有人进门站在他身后。
唐意风回头,看到江浮满头大汗,靠在门框上,正津津有味地嘬着一支雪糕,另一只手还拎着一支没开封的。
她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
不过看到她手指头上钩着一大串钥匙,唐意风估摸了一下,认为江浮可能有整个小区住户的备用钥匙。
搞不清状况,他也没打算质问,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表哥,吃吗?”并没有等他回答,江浮把自己吃过的那支叼在嘴里,双手并用,将另一支雪糕的包装纸撕开递给他,“我们起州才有,别的地方吃不到。”
“谢谢,不用。”拒绝的态度很强硬,但是充满礼貌,显示出极好的家教。
“要化了。”江浮没放弃。
唐意风抬头,江浮站在窗口被太阳直射着,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双眼像是染上了一层金色,笑容太过热烈。
“我不吃甜食。”本来已经热燥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回。
江浮努努嘴:吃不就完了,又不是女的,还不吃甜食,事儿多!
但望着人家那满满两大箱子一看就不便宜的吃穿用品,江浮觉得自己手上这雪糕可能是掉价了点,也就不强行推销了,只是替他觉得累得慌。她指着行李箱中的东西说:“这些东西起州也有。”
“我知道。”
是柳音,她大概是觉得离开首都,其他地方都还没改革开放。事无巨细,吃的用的,能带的全部强行塞给他,也不管他愿不愿意。
“哦?”江浮挨着他蹲下,再次试探,“那是谁给你准备的,你喜欢的人?”
她那么问是有理由的,罗消说过他姑死得早,他姑父没二婚,那行李箱里面装的东西一看就不可能是一个男生会自个儿准备的。
唐意风微微蹙眉,来自内心深处的不解:“我跟你很熟?”
江浮毫不在意,并强词夺理:“名字都知道了还不熟?而且既然都这么熟了,给你个机会送我回家怎么样?”
这脸皮厚得!
唐意风把夏季衣服从行李箱中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床上,拒绝:“不是很需要这种机会。”
江浮嘬着雪糕:“你要嘛!我上来之后,有只狗堵在你们楼下,我巨怕。”
怕?
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在台球馆里跟人约架,敢当街用人字拖砸人家出租车的人,会怕区区一只狗?
“真的。”怕他不信,她指了指自己右腿短裤边缘露出来的疤,“它以前咬过我,一朝被狗咬十年都怕狗,你听说过吧。”说着还无意识地把本来已经很短的裤子往上提了提,露出了她原本的肤色,雪白、细腻,和晒黑部分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唐意风:“……”
对方给出了一个相当固执的眼神,唐意风心头一躁,丢掉手中的东西,认输一般抓住她手腕就往楼下带,想眼不见为净。
抓着江浮的那只手,掌心很宽,连着手指的地方有层茧子,手指修长充满力量,温度偏高,像一团火。
江浮略慢他一拍,走在他的斜后方,能看到他干净的半个侧脸,映在午后的热空气中,帅就算了,还自带滤镜。下到最后两个台阶的时候,江浮才后知后觉地心跳加快。
唐意风带着她到楼下,连根狗毛都没看到,倒是看到了两桶蓝色桶装水,水泥地面上还有明显拖过的痕迹。
对视上他质问的眼神,江浮回神:“哦,哦,是这样的,小区停电停水,罗爷爷他们老年团去旅游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在小区外面买了两桶水,但是送水的大叔说天太热不上楼,我扛不动。”
唐意风侧目,江浮冲他眨眨眼,完了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嘬自己的雪糕。
“表哥不用跟我客气,”江浮一脸莫名得逞样儿,把另一支雪糕往他手上一塞,“回头见。”
拿在手上的雪糕很快就融化了,糖水混着奶油滴在地上很快就招来了几只苍蝇。另一只手的指尖还残存着刚刚抓江浮手腕时留下的触感,很软。
他低下头尝了一下。
甜。
与此同时,柳音再次打来电话。
她支支吾吾了很久,终于绕到正题上:“小风哥,你去了起州,会想我吗?会不会把我忘了,然后……”
“不会。”唐意风目光定在江浮走过的路上。
“真的?”
唐意风没回。
柳音很委屈地问:“要不,我也转学。起州是吧,我跟我爸爸说说,我也过去读,行不行?”
“别闹了行吗?”唐意风对她的耐心终于要消磨殆尽了,说完后就挂了电话。
弯腰把两桶水提在手上,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对面楼,江浮趴在阳台上伸出头笑盈盈地看着他,完了还冲他挥了挥手,像领导下基层视察那样。
下一秒,江浮被人扯着领子给拽进了屋。
“咳咳——”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回头就对视上了许焰那双要吃人的眼,“谋财害命啊你?”
许焰把手中的暑假作业朝茶几上一摔,很不高兴:“又惹事?”
江浮反驳:“谁惹事了,为民除害那叫伸张正义。”
“你就不能消停一天?人民警察都没有你忙。忙成那样,正经事也不见你做一件,你是打算读第三个高一吗?再说了,毛尖家那点事,你查清楚了吗?是你去剪根电线就能解决的?”显然,那套鬼话应付不了他。
“这叫下马威,你懂什么。”江浮继续狡辩,“算了,跟你说不清楚。哎——”翻了一下许焰给她写的暑假作业,评价,“可以啊,这笔迹模仿得,虽然只是神似,不过应付我们老师已经够了,许同志今年有进步!”
和这个小区的其他同龄人相比,许焰算是个另类,除了学习没有别的爱好,被江浮划归为书呆子一列。近视眼镜从200度涨到了500度只用了半个学期,一个暑假别人都晒得乌漆墨黑,他却宅得越来越白。就连身高,因为缺少运动,也比毛尖他们明显矮了一截。
但尺有所短寸它就有所长,相应地,他的成绩也能把他们甩出一个银河系那么远。
“这是最后一次。”许焰说,“新学期开始,我读高三,没那么多闲工夫给你写作业。你自己的学习别那么不当回事,两个高一都这么旷课旷过来,成绩烂成这样,真不知道你留级有什么意义。”
江浮毫不在意,往茶几上一坐,捡起出门前吃剩下的西瓜啃了一口,味道不鲜了,又给放下。
“怎么会没有意义,让我终于认识到自己不是学习的料儿不算收获吗?”
许焰懒得跟她贫,放完话,起身出门,手还没碰到门把手,门就从外面被推开,接着一股浓重的酒臭味扑面而来。
许焰一抬头,来人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一个不稳直通通地栽倒在他怀里。
“我的天哪,家姐,您这是又跑哪儿喝酒去了啊?”许焰实在闻不了家嫆身上的味,偏着头示意江浮快点接手。
江浮慢悠悠地选了一片新鲜西瓜啃完,然后又非常做作地扯了一张纸擦了擦手,这才起身,但没有接家嫆,而是对许焰指了指客房:“把她送那儿。”
许焰简直要给她跪了,忍着要被熏吐的强烈不适,连拖带拽地把家嫆往客房里带,快挨到床的时候,家嫆“哇”地吐了许焰一身。
“啊……”许焰直接崩溃,“江浮,你以后再别指望我给你写作业了。”
江浮哑笑,不接话。
夏季天黑得晚,快七点的时候,窗外还是明晃晃的。
本来已经是桑拿天了,向塘街道东区,也就是起钢家属院这一片,正好又赶上整改电路,电已经停了两天,这几天几乎把人热疯。
晚上,温度稍降,小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来,在屋里蛰伏了一天的人才纷纷出巢。
小区门口保安室里的毛大爷坐在窗口,手中拿着蒲扇在摇,老掉牙的收音机放着磁带,里面咿咿呀呀,唱的都是江浮听不懂的戏曲。
看到江浮,毛大爷把蒲扇伸出窗口挡住她,学着院子里其他孩子:“工哥,物业叫我提醒,说物业费涨了,让你们补齐剩下的。”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盘卤花生和一瓶打开喝了一半的小枝江。江浮长臂一伸,抓了一把卤花生剥开一颗丢进嘴里:“光知道涨费,服务怎么不见长啊?”
“这你要去问物业,我就是个看门的,说了也不算呀。”说着,毛大爷又从江浮手中拿了几颗卤花生回去,“你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江浮把手中剩下的全部还回去,眉眼一弯,皮道:“怎么,想她啦?”
毛大爷脸一臊:“去去去,没正经的死小孩。”
江浮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刚笑没两声,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阴影,以绝对的身高优势笼罩住她。
江浮心里莫名发毛,一扭身,抬头,对视上了唐意风那张帅得根正苗红的脸。
他换了件白色T恤,没有过多花色,但设计感很强,下摆处一个低调对勾的logo,裤子是黑色运动裤,两侧边三道白杠,脚踝处收口,很显腿长。
他看向她的目光非常浅,或者压根没看她。
“表哥,从外面回来,还是要出去?”江浮习惯性热情,先开了口。
唐意风用手指钩了钩领口,试图散热,本来是准备问毛大爷问题,但先回了她:“从外面回来,要出去。”
好家伙,直接把问号变句号来了一遍。
怕江浮智商不够,听不懂,实际上她真没懂,他解释:“出去买点东西,没找到超市。”
这位首都同胞肯定不知道小城市的超市并不是遍地开花,出门要靠点兵点将,点到哪一家就去哪一家。
也真是为难人家来体验生活了,江浮瞬间雷锋附身:“早说嘛,走,我跟你说去哪儿买。”
毛大爷叫住江浮:“工哥,顺便帮我带两节电池回来,收音机快带不起了。哎,给你钱。”
江浮没接毛大爷的钱,领着唐意风出了小区大门,站在岔路口,给他指:“你往前直走五百米,出了……”
惊人相似的话锋,唐意风莫名想起了白天那个九曲十八弯,弯到没朋友的问路,打断:“如果太远的话,我还是打车去吧。”
江浮一脸“你让我说完行不行”的表情:“出了巷子,就到了呀。”
唐意风:“……”
江浮机灵,哈哈一笑,算是打破尴尬:“我带你过去吧,正好帮毛爷爷买电池。”
唐意风礼貌拒绝:“不了,我自己去。”想了一下,“电池,我买。”
“那怎么行,他是我毛爷爷又不是你毛爷爷,”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没正行,“还是说,表哥你觉得我的就是你的?没看出来,原来你是闷骚型的呀!”
唐意风:“……”
两个小时后。
眼皮上有道光打来,家嫆皱了皱眉头,忍着强烈的不适睁开眼。离床不远的椅子上,江浮盘着腿坐在上面,拿着手电筒,开开关关,没完没了。
“有病!”
家嫆咒骂了一声。
江浮没在意,将手电筒放在桌子上,把刚买回来的胃药朝她扔过去:“没热水,饮水机里给你接点?”
家嫆撑着坐了起来,昏暗的光线中,能看到她一脸的沧桑和倦怠,被酒精腐蚀过的大脑还混沌不清,眼窝深陷,苹果肌下垂严重,苍老程度远远在这个年纪该有的状态之上。
即便如此,她也绝不允许小辈们叫她阿姨,不允许江浮叫她妈,要喊她姐。江浮特别好奇她是哪里来的自信。
“家自信”在手电筒的光下看了一眼说明书,从锡纸中抠了几颗药出来,直接放进嘴里,就着唾沫咽了。
“你奶奶什么时候回来?”隔着一道门,家嫆不耐烦地问。
江浮接水回来:“你管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干什么?”
家嫆还醉着,没多少耐心:“找她拿钱啊!今年的赡养费,一分都还没给我,是打算让我喝西北风?”
“啪!”
江浮把水杯往她床头柜上使劲一拍:“要点脸行吗?”
似乎是习惯了母女俩之间的对话方式,家嫆面不改色,除了有点头晕,逻辑还是清晰的:“我怎么没脸了?当初跟江河离婚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赡养费要一直给到你十八岁,你现在离真正满十八岁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嘛。”
“赡养费是养我,不是养你。再说,作为我的监护人,你有管过我一天?都离婚了,有事没事你老往这里瞎跑什么?”这话她对家嫆说过无数次,却也无数次表现出了它的苍白和无力。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监护人,既然是你的监护人,那赡养费肯定得给我保管啊。往这里跑怎么了,你当我愿意来啊,你奶奶要是能自觉点,及时把钱给我打过去,我能来吗?我告诉你,就是有人求着我来,我都不会来,又不是金銮殿!还有吃的没?”
“没有。”
江浮顺便拿走了放在她床头的那杯水。
这时,客厅外响起敲门声。
来不及把手中的水放下,江浮直接跑过去开门。
闷热的夜风擦着楼道水泥地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人,轮廓干净利落,挡住了江浮面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