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失望,闭上眼,想要收回手的时候,有一只更大的手覆了上来。
温暖、干燥、有力,还有少年人特有的柔软。
“表哥啊。”江浮眼睛都没睁,想当然地喊了一声。
唐意风喘着粗气,俯下身,在她耳边,似哄似劝似通知:“我带你回家。”
“嗯!”江浮闭着眼,用力地点了点头。
梁世安是在参加马拉松的过程中心脏骤停,后抢救无效去世的。
遗体在当地火化后,骨灰是被她跑友们带回来的。葬礼搞得挺盛大,由起州书法协会牵头办的,来参加追悼会的人绝大部分江浮都不认识。
她明明是梁世安唯一的,当然了,如果江河还活着的话那就是“唯二”的亲人,结果她全程被迫当了个局外人,甚至连仪式意义上的眼泪都没有掉一滴。
因为梁世安跟她朋友们交代了,她的葬礼上,只能笑,不能哭,她觉得死是通往极乐的过程,是很浪漫和美妙的一件事。
“酷吧?”江浮对站在一边的唐意风说,“我真羡慕我奶奶,她这一生,每一天都在做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跑。”
“别难过。”唐意风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我很难过。”江浮睁大了眼睛,眼圈红着,但始终没哭,“我毕竟不是她,没她那么酷。我爸失踪那天,她在阳台上抽了一夜的烟,我很害怕,怕她会失控会大哭,所以坐在客厅里看了她一夜。第二天我睡着了,醒来时,她已经留字说自己去环游世界去了。”
她吸了吸鼻子:“酷到把钱花干净了才回来。”
江浮的鼻音有点重:“走吧,我兜不住了。”
从葬礼上回来,江浮显得很疲惫,被抽完了精气神的那种,一直倒在唐意风肩膀上睡。
到站下车后,她是被他背着回去的。
她攀住他的脖子就那样静悄悄地走了一路,路还是原来回家的路,可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要说这个世界上,她还有没有亲人,答案肯定是有的,家嫆就算再不称职,那也是她妈,江河只要还活着,不管在哪儿,都还是她爸。
可她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家了。那个一回去,就凉风四起的屋子,不管是从意义上还是从形式上都不属于她了。
这种感觉虽然是她凭空想出来的,但在她一脚踏上那层楼,钥匙都还在口袋里,门却已经被打开的时候,她觉得一切都已经在往真实方面发展。
“对,九几年的房子。”
说话的人是家嫆。
“老是老了点,但面积很宽余,当年的房子盖得都很实在,你看,墙上一点裂缝都没有。而且这小区环境保护得也很好,南北通透,地段也很适合居住,很安静。”
听到这里再不知道家嫆要干什么,江浮就是傻子了。
“谁让你们进来的?”江浮大步跑进屋,把家嫆和那几个看房子的人往门外赶。
其中一个男人问家嫆:“这到底是不是你的房子?”
家嫆把江浮往一边拉,笑着解释:“这房子是我闺女奶奶的,但老太太已经过世了,我闺女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我闺女还没成年,我是她监护人,所以我有卖房子的这个权利。”
听着家嫆流利自如的对答,江浮有些不敢相信,悲伤铺天盖地,她却不知道是从哪个点先开始的。
她双眼有些迷蒙,看不清眼前家嫆的样子,心里钝痛,像被塞满了木头那样。
她抓着门把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这房子不能卖,这是梁世安的财产不是她的更不是家嫆的。就算梁世安已经过世,可时间连一周都还没超过,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尸骨未寒,她妈就惦记着要卖梁世安的房子。
除了缺德到家,江浮不知道还有什么词语可以用来评价家嫆的这种行为。
好不容易把那些人打发走,家嫆却赖在沙发上指着梁世安的书房说:“里面的一些字画、古董,我已经拿去卖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钱。”
江浮的脑子顿时嗡成一片,腿都开始抖了:“你说什么?”
家嫆嗤笑:“你又不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人都死了,难道你要留着作纪念?闺女,咱别那么虚伪行吗?活着的人都吃不上饭了,还留着死人的东西装深情,给谁看啊?”
江浮抄起沙发上的抱枕冲她挥过去:“你走,我不想看到你,我也不要听你说话,你以后,你以后……”
你以后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这句话,为什么毛尖能那么轻易说出来,她却说不出口呢?
家嫆懒洋洋地起身:“行,我走。不过,我跟你提个醒,你尽快去找老师办寄宿,这房子无论如何我都会卖,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
江浮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家嫆扭过头,跟江浮对视,只那一瞬间,她是心疼的。
那孩子眼中有很深的疑问,却没有恨。
都难过成那个样子了,却倔强得不肯流泪,抓着她胳膊的手已经用力到要把她皮肉抠破的地步了。
江浮沉默着,沉默之后松开了家嫆。
“你一定要卖对不对?”
家嫆回:“是,一定要卖。”
“那好,”虽然时间不是很长,但江浮已经做好了决定,“你要是卖了这房子,从今往后……”
我就没妈了。
“行。”家嫆根本没给江浮说出后半段话的机会,江浮要说什么,她心里都清楚。
“你知道我那话说出来了,意味着什么吗?”江浮的手有点抖。
——意味着,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就再也没别人了。
家嫆笑了笑:“意味着你翅膀硬了,要单飞,我不笨,听得出来。”
“你无所谓是吗?”
家嫆用一个沉默的转身告诉了江浮,是的,她无所谓。
有些人生来亲人缘就很淡。
但江浮不是,她记忆深处,也曾经拥有过来自父母毫无保留的宠爱和全心全意的关注。她是在非常宽容和开明的家庭里长大的,所以即便到了现在,在经历了这世界提早给她的雨雪风霜之后,她依旧可以积极对待这个世界。
从不抱怨,也不消极。
她只是不明白。
老张再次来到江浮家是期末考试前两周,江浮正在煮面,汤溢出来,流了一厨房。
她拿着抹布和汤勺跑过去给他开门,火还没关,所以她又跑回厨房,关掉火之后,老张的脸才出现在她脑子里。
她立马后知后觉地跑出去:“张老师?”
老张站在门口,有点尴尬:“要换鞋吗?”
“啊,不用。”说着,她又跑过去把门往大了开,“吃饭了吗?我在煮面,不过厨艺不怎么好。”
老张站在客厅里,象征性地想问下情况:“你父母都不在家?”
江浮满不在乎地打断他:“我看起来像是有爹妈管的人吗?”
老张被问得有些愣怔,但很快回过神,把包放在沙发上,然后边挽袖子边问:“你家里还有什么菜吗?”
江浮也不矫情跑过去把冰箱打开:“两颗鸡蛋、一截胡萝卜、一把木耳,还有一根火腿。”
“你等一会儿。”老张钻进厨房帮她把地上收拾了一下,就开始动手泡木耳,切胡萝卜丝、火腿,然后煎蛋。
十多分钟后,老张把一碗看起来很不错的面推到江浮面前:“我吃过了。”
“啊,”江浮抬头,笑,“没看出来啊,我以为您就会背个之乎者也呢!”
老张不跟她贫,找了个话题问:“你台球打得不错是不是?”
“还行吧,打遍起州无敌手,当然了,要是江河还在的话,那另说。”
“江河是谁?”
“我爸,不过十年前失踪了。”江浮说这话的语气就跟后面她说的那句“你这面还挺好吃的”一样。
老张从茶几上扯了一张纸擦了擦手,消化掉她爸失踪的内容后,接着说:“在家里也待了这么久了,你做好回学校上课的准备了吗?”
江浮低着头吃东西,面的热气飘上来,把她的视线扑得有些模糊:“我能不能回去,不是我自己说了算吧?”
“你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了吗?”
江浮喝了一口汤,抬起头问:“您是指哪一个问题?”
老张很有耐心:“关于你未来的问题。”
江浮眼睛有一刻跳跃,不过很快恢复平静:“要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啊?”
老张也不拐弯抹角了:“学校的意思是,让你回去做个检讨,思过就到此为止。但留校察看的处分能不能撤销,还是要看你自己够不够努力。”
江浮胃口小,没吃几口就饱了,然后把碗筷放在一边,问:“努力到什么程度?”
“够让学校给你撤销处分的程度。”老张说。
“多少算够?第一名?”
“如果是呢?”老张问,“你有多少把握?”
江浮笑:“百分之零。”
“别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江浮客观陈述:“我又不是神童,这么久不认真学习,还能信誓旦旦地说我能重回第一名,我说了我自己都嫌虚。”
“那,加上你的台球呢?”
“台球怎么了?”
没关的客厅大门被人又拉开了一点,接着有人缓缓走过来:“以学校的名义参加一次全国台球比赛,获得相应名次,学校会给你撤销处分,这是最快的方式,也是,”似乎是有过几秒思考才说出来的话,“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
江浮看着面前这一老一少,明显就是有备而来:“如果我没猜错,相应名次,应该是大于等于第一名吧?”
唐意风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如果能,最好,但实际上只要进了前六名,就可以。”
江浮呵呵笑了两声:“我的水平,最多也就是打个业余,随便玩玩还成。全国比赛,那是正规的吧?”
唐意风只问她:“你想不想打?”
少年时的唐意风,温柔是温柔,一旦认真起来,那眼睛投过来的视线,就像一把生了锈的刀,是不锋利,但如果割上了,会阴着疼,后劲大,所以得避开,或者干脆不让他把刀抽出鞘。
江浮在他面前,大多情况下都会不自觉地变乖:“想,也不想。”
她解释说:“想是因为你想让我打,不想是因为我自己不想打。”
老张搞不明白状况:“你这不就是想说你不打吗?”
江浮摇头:“我是说,我会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