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默想,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也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谢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客--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九日《语丝》周刊第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