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2 / 2)

十年前,我以子贡为纣申冤一句话,想起桀纣传说之不可信,因疑心桀纣是照着幽王的模型造的,有褒姒故有妲己等等。这固是少时一种怪想。后来到英国,见英国爵虽五等而非一源,因而疑心中国之五等爵也有参差,有下列涉想(德国爵亦非一源)。

公 公不是爵名,恐即与“君”字同义。三公周召宋公及王畿世卿都称公,而列国诸侯除称其爵外亦称公。公想是泛称人主之名,特稍尊耳。犹英语之Lord一称,自称上帝以至于世族无爵者之妻或仆称其夫或主。如德国语之Herr亦自上帝称到一切庶人。宋是殷后,王号灭犹自与周封之诸侯不同,故但有泛称而无诸侯之号。其所以列位于会盟间次于伯而先于其他一切诸侯者,正因其为殷后,不因其称公。如若传说,一切诸侯自称公为僭,则鲁颂“乃命周公,俾侯于东”,岂非大大不通。

子 遍检《春秋》之子爵,全无姬姓(除吴)。姬姓不封子;而封子爵者,凡有可考,立国皆在周前,或介戎狄,不与中国同列。莒子,郯子,邾子,杞子,古国也。潞子,骊子,不与中国之列者也。楚子,一向独立之大国也。吴子虽姬姓,而建国亦在周前。见殷有箕子微子,我遂疑子是殷爵,所谓子自是王子,同姓之号,及后来渐成诸侯之号,乃至一切异姓亦如此称。我疑凡号子者大多是殷封之国,亦有蛮夷私效之。要均与周室无关系。(吴子楚子解见后。)

且看子一字之降级:

诸   侯——微 子,箕 子。

诸侯之大夫——季文子,赵简子。

士   人——孔 子,孟 子。

乃 至 于——小 子,婊 子。

这恰如老爷等名词之降级。明朝称阁学部院曰老爷,到清朝末年虽县知事亦不安于此而称大老爷。

侯 至于侯,我们应该先去弄侯字古来究如何写法,如何讲法。殷亦有鬼侯、鄂侯、崇侯;鬼、鄂、崇,皆远方之邑,或者所谓侯者如古德意志帝国(神圣罗马帝国)之边侯(Markgraf)。在殷不特不见得侯大于子,而且微子箕子容或大于鬼侯鄂侯。周定后,不用子封人而一律用侯。以“新鬼大,故鬼小”之义,及“周之宗盟,异姓为后”之理,侯遂跑到子上。

同姓侯甚多,凡姬姓的非侯即伯。其异姓之侯,如齐本是大国,另论;如陈是姻戚,如薛也是周“先封”,都是些与周有关系的。

伯 这一件最奇。伯本与霸同字,应该很大。且受伯封者,如燕伯,召公之国也;如曹伯,“文之昭也”;如郑伯,平王依以东迁者也;如秦伯,周室留守,助平王东迁者也。然而爵均小于侯,岂不可怪。我疑心伯之后于侯,不是由于伯之名后于侯,而是由于封伯爵者多在后;或者伯竟是一个大名,愈后封而号愈滥,遂得大名,特以后封不能在前耳。

男 苦想只想到一个许男,或者由来是诸侯之诸侯?

以上的话只是凭空想,自然不能都对,但五等爵绝非一源,且甚参差耳。

太伯入荆蛮,我疑心是伦常之变。伦常之变,本是周室“拿手好戏”,太王一下,周公一下,平王又一下。因太伯不得已而走,或者先跑到太王之大仇殷室,殷室封他为子爵,由他到边疆启土,所以武王伐纣时特别提出这件事,“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用”。言如此之痛,正因有他之伯祖父在也。(《牧誓》亦正不可信,此地姑为此戏想耳。)吴既不在周列,周亦莫奈他何,遂于中国封虞。吴仍其子爵,至于寿梦。吴民必非中国种,只是君室为太伯虞仲后耳。虞仲应即是吴仲。

齐太公的故事,《史记》先举三说而不能断。我疑心齐本是东方大国,本与殷为敌,而于周有半本家之雅(厥初生民,时惟姜嫄),又有亲戚(爰及姜女,聿来胥宇),故连周而共敝殷。《商颂》“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当是有汤前已有了北韩辽东,久与齐逼。不然,箕子以败丧之余,更焉能越三千里而王朝鲜;明朝鲜本殷地,用兵力所不及,遂不臣也。齐于周诸侯中受履略(最?)大,名号最隆——尚父文王师一切传说,必别有故。且《孟子》《史记》均认齐太公本齐人,后来即其地而君之。且《史记》记太公世家,太公后好几世,直到西周中晚,还是用殷法为名,不同周俗,可见齐自另一回事,与周之关系疏稀。《檀弓》所谓太公五世返葬于周,为无稽之谈也。(如果真有这回事,更是以死骨为质的把戏。)齐周夹攻殷,殷乃不支,及殷被堪定,周莫奈齐何,但能忙于加大名,而周公自命其子卜邻焉。

世传纣恶,每每是纣之善。纣能以能爱亡其国,以多力亡其国,以多好亡其国,诚哉一位戏剧上之英雄,虽Siegfried何足道哉。我想殷周之际事可作一出戏,纣是一大英雄,而民疲不能尽为所用,纣想一削“列圣耻”,讨自亶父以下的叛虏,然自己多好而纵情,其民老矣,其臣迂者如比干,鲜廉寡耻如微子,箕子则为清谈,诸侯望(皆?)包藏阴谋,将欲借周自取天下,遂与周合而夹攻,纣乃以大英雄之本领与运命争;终于不支,自焚而成一壮烈之死。周之方面,亳无良德,父子不相容,然狠而有计算,一群的北虏自有北虏的品德。齐本想不到周能联一切西戎南蛮,牧誓一举而定王号。及齐失望,尚想武王老后必有机会,遂更交周。不料后来周公定难神速,齐未及变。周公知破他心,遂以伯禽营少昊之墟。至于箕子,于亡国之后,尚以清谈归新朝,一如王夷甫。而微子既如谯周之劝降,又觉纣死他有益耳。

这篇笑话,自然不是辩古史,自然事实不会如此。然遗传的殷周故事,隆周贬纣到那样官样文章地步,也不见得比这笑话较近事实。

越想越觉世人贬纣之话正是颂纣之言。人们的观念真不同;伪孔五子之歌上说,“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此正是欧洲所谓Prince之界说,而东晋人以为“有一必亡”。内作色荒是圣文,外作禽荒是神武,甘酒嗜音是享受文化,峻宇雕墙是提倡艺术,有何不可,但患力不足耳。

周之号称出于后稷,一如匈奴之号称出于夏民。与其信周之先世曾窜于戎狄之间,毋宁谓周之先世本出于戎狄之间。姬姜容或是一支之两系,特一在西,一在东耳。

鲁是一个古文化的中心点,其四围有若干的小而古的国。曲阜自身是少昊之墟。吴容或为民族名,有少昊必有太昊,犹大宛小宛,大月氏小月氏也。我疑及中国文化本来自东而西:九河济淮之中,山东辽东两个半岛之间,西及河南东部,是古文化之渊源。以商兴而西了一步,以周兴而更西了一步。不然,此地域中何古国之多也。齐容或也是一个外来的强民族,遂先于其间成大国。

齐有齐俗,有齐宗教,虽与鲁近,而甚不同。大约当年邹鲁的文化人士,很看不起齐之人士,所以孟子听到不经之谈,便说是“齐东野人之语也”,而笑他的学生时便说:“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正是形容他们的坐井观天的样子。看来当年齐人必有点类似现在的四川人,自觉心是很大的,开口苏东坡,闭口诸葛亮,诚不愧为夜郎后世矣。鲁之儒家,迂而执礼。齐之儒家,放而不经。如淳于、邹衍一切荒唐之词人,世人亦谓为儒家。

荆楚一带,本另是些民族,荆或者自商以来即是大国,亦或者始受殷号,后遂自立。楚国话与齐国话必不止方言之不同,不然,何至三年庄岳然后可知?孟子骂他们舌,必然声音很和北方汉语不类。按楚国话存在到现在者,只有谓乳,“”,谓虎,“于菟”二语。乳是动词,必时有变动;而虎是静词,尚可资用。按吐蕃语虎为Stag,吐蕃语字前之S每在同族语中为韵,是此字易有线索,但一字绝不能为证耳。又汉西南夷君长称精夫,疑即吐蕃语所谓Rgyal-po,《唐书》译为赞普者。《汉书·西南夷传》有几首四字诗,〔汉夷〕对记,假如人能精于吐蕃语、泰语、缅甸语,必有所发现。这个材料最可宝贵。楚之西有百濮,今西藏自称曰“濮”。又蛮闽等字音在藏文为人,或即汉语民字之对当?总之,文献不足,无从征之。

秦之先世必是外国,后来染上些晋文化,但俗与宗教想必同于西戎。特不解西周的风气何以一下子精光?

狄必是一个大民族。《左传》《国语》记他们的名字不类单音语。且说到狄,每加物质的标记,如赤狄、白狄、长狄等等。赤白又长,竟似印度日耳曼族的样子,不知当时吐火罗等人东来,究竟达到什么地方。

应该是中国了,而偏和狄认亲(有娀,简狄)。这团乱糟糟的样子,究竟谁是诸夏,谁是戎狄?

中国之有民族的、文化的、疆域的一统,至汉武帝始全功,现在人曰汉人,学曰汉学,土曰汉土,俱是最合理的名词,不是偶然的。秦以前本不一元,自然有若干差别。人疑生庄周之土不应生孔丘。然如第一认清中国非一族一化,第二认清即一族一化之中亦非一俗,则其不同亦甚自然。秦本以西戎之化,略收点三晋文俗而统一中国。汉但接秦,后来鲁国齐国又渐于文化上发生影响。可如下列看:

统一中国之国家者——秦。

统一中国之文教者——鲁。

统一中国之宗教者——齐。

统一中国之官术者——三晋。

此外未得发展而压下的东西多得很啦。所以我们觉得汉朝的物事少方面,晚周的物事多方面。文化之统一与否,与政治之统一与否相为因果;一统则兴者一宗,废者万家。

五)补说(《春秋》与《诗》)

承颉刚寄我《古史辨》第一册,那时我已要从柏林起身,不及细看。多多一看,自然不消说如何高兴赞叹的话,前文已说尽我所能说,我的没有文思使我更想不出别的话语来说。现在只能说一个大略的印象。

最可爱是那篇长叙,将来必须更仔细读它几回,后面所附着(第二册拟目,看了尤其高兴,盼望巴不得马上看见)。我尤其希望的是颉刚把所辨出的题目一条一条去仔细分理,不必更为一般之辨,如作“原经”一类文章。从第二册拟目看来,颉刚这时注意的题目在《诗》,稍及《书》。希望颉刚不久把这一堆题目弄清楚,俾百诗的考伪孔后更有一部更大的大观。

我觉得春秋三传问题现在已成熟,可以下手了。我们可以下列的路线去想:

一)《春秋》是不是鲁史的记载?这个问题很好作答,把二百多年中所记日食一核便妥了。

二)左氏经文多者是否刘歆伪造?幸而哀十四年有一日食,且去一核,看是对否。如不对,则此一段自是后人意加。如对,则今文传统说即玄同先生所不疑之“刘歆伪造”堕地而尽。此点关系非常之大。

三)孔子是否作《春秋》?此一点我觉得竟不能决,因没有材料。但这传说必已很久,而所谓《公羊春秋》之根本思想实与《论语》相合。

四)孟子所谓《春秋》是否即今存之断烂朝报?此一段并非不成问题。

五)春秋一名在战国时为公名,为私名?

六)《公羊传》思想之时代背景。

七)《公羊传》大义由《传》《繁露》,到何氏之变迁,中间可于断狱取之。

八)《穀梁》是仿《公羊传》而制的,或者是一别传?

九)《史记》与《国语》的关系。

十)《史记》果真为古文家改到那个田地吗?崔君的党见是太深的,绝不能以他的话为定论。

十一)《左氏传》在刘歆制成定本前之历史。此一端非常重要。《左传》绝不是一时而生,谅亦不是由刘歆一手而造。我此时有下一个设想:假定汉初有一部《国语》,又名《左氏春秋》,其传那个断烂朝报者实不能得其解,其间遂有一种联想,以为《春秋》与《国语》有关系,此为第一步。不必两书有真正之银丁扣,然后可使当时人以为有关系,有此传说,亦可动当时人。太史公恐怕就是受这个观念支配而去于《史记》中用其材料的,这个假设小,康崔诸君那个假设太大。公羊学后来越来越盛,武帝时几乎成了国学。反动之下,这传说亦越进化,于是渐渐地多人为《国语》造新解,而到刘向刘歆手中,遂成此《左氏传》之巨观。古文学必不是刘歆一手之力,其前必有一个很长的渊源。且此古文学之思想亦甚自然。今文在当时成了断狱法,成了教条,成了谶纬阴阳,则古文之较客观者起来作反动,自是近情,也是思想之进化。

十二)《左传》并不于材料上是单元。《国语》存本可看出,《国语》实在是记些语。《左传》中许多并不是语,而且有些矛盾的地方。如吕相绝秦语文章既不同,而事实又和《左传》所记矛盾。必是当年作者把《国语》大部分采来做材料,又加上好些别的材料,或自造的材料。我们要把它分析下去的。

十三)《左传》《国语》文字之比较。《左传》《国语》的文字很有些分别,且去仔细一核,其中必有提醒人处。

十四)东汉《左氏》传说之演进。左氏能胜了公羊,恐怕也有点适者生存的意思。今文之陋而夸,实不能满足甚多人。

十五)古《竹书》之面目。

现在我只写下这些点。其实如是自己做起功来,所有之假设必然时时改变。今文古文之争,给我们很多的道路和提醒。但自庄孔刘宋到崔适,都不是些极客观的人物,我们必须把他所提醒的道路加上我们自己提醒的道路。

现在看《诗》,恐怕要但看白文,训诂可参考而本事切不可问。大约本事靠得住的如硕人之说庄姜是百分难得的;而极不通者一望皆是。如君子偕老为刺卫宣姜,真正岂有此理。此明明是称赞人而惜其运命不济,故曰“子之不淑”,犹云“子之不幸”。但论白文,反很容易明白。

诗的作年,恐怕要分开一篇一篇地考定,因为现在的“定本”,样子不知道经过多少次的改变,而字句之中经流传而改变,及以今字改古字,更不知有多少了。《颂》的作年,古文家的家论固已不必再讨论。玄同先生的议论,恐怕也还有点奉今文家法罢?果如魏默深的说法,则宋以泓之败绩为武成,说“深入其阻,裒荆之旅”,即令自己不厚脸皮,又如何传得到后人。且殷武之武,如为抽象词,则哀公亦可当之,正不能定。如为具体词,自号武王是汤号。且以文章而论,《商颂》的地位显然介于邹鲁之间,《周颂》自是这文体的初步,《鲁颂》已大丰盈了。假如作《商颂》之人反在作《鲁颂》者之后,必然这个人先有摹古的心习,如宇文时代制诰仿《大诰》,石鼓仿《小雅》,然后便也。但即令宋人好古,也未必有这样心习。那么,《商颂》果真是哀公的东西,则《鲁颂》非僖公时物了。玄同先生信中所引王静庵先生的话,“时代较近易于摹拟”,这话颇有意思,并不必如玄同先生以为臆测。或者摹拟两个字用得不妙。然由《周颂》到《商颂》,由《商颂》到《鲁颂》,文体上词言上是很顺叙,反转则甚费解。

《七月》一篇必是一遗传的农歌;以传来传去之故,而成文句上极大之Corruption,故今已不顺理成章。这类诗最不易定年代,且究是《豳风》否也未可知。因为此类农歌,总是由此地传彼地。《鸱鸮》想也是一个农歌;为鸟说话,在中国诗歌中有独无偶。《东山》想系徂东征戍者之词,其为随周公东征否则未可知。但《豳风》的东西大约都是周的物事,因为就是《七月》里也有好些句与二《南》、《小雅》同。《大雅》《小雅》十年前疑为是大京调小京调。风雅本是相对名词,今人意云雅而曰风雅,实不词(杜诗“别裁伪体亲风雅”),今不及详论矣。

《破斧》恐是东征罢敝国人自解之言如是。后人追叙,恐无如此之实地风光。《破斧》如出后人,甚无所谓。下列诸疑拟释之如下:

如云是周公时物,何以《周诰》如彼难解,此则如此易解?答,诰是官话,这官话是限于小范围的,在后来的语言上影响可以很小。诗是民间通俗的话,很可以为后来通用语言之所自出。如蒙古白话上谕那末不能懂,而元曲却不然,亦复一例。且官书写成之后,便是定本,不由口传。诗是由口中相传的,其陈古的文句随时可以改换,故显得流畅。但虽使字句有改换,其来源却不以这字句的改换而改换。

周公东征时称王,何以……(未完)

抄到此地,人极倦,而船不久停,故只有付邮。尾十多张,待于上海发。

抄得既潦草,且我以多年不读中国书后,所发议论必不妥者多,妥者少。希望不必太以善意相看。

弟斯年

颉刚案:傅孟真先生此书,从一九二四年一月写起,写到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日船到香港为止,还没有完,他归国后,我屡次催他把未完之稿写给我;无奈他不忙便懒,不懒便忙,到今一年余还不曾给我一个字。现在周刊需稿,即以此书付印。未完之稿,只得过后再催了。书中看不清的草书字甚多,恐有误抄,亦俟他日校正。

一九二八、一、二

原刊民国十七年一月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二集第十三、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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