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都伺候二爷好些年了,所以他每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全都知道!”
阿海看起来没有福顺聪明,也不像阿乐那般质朴,虽然跟了多年的主子死了,却看不出他有半点的悲伤难过。他朝着安盛平和徐延朔点头哈腰,活脱脱一副狗奴才的嘴脸。
“你说你都知道?”他原想对着几位大爷谄媚,谁承想,安盛平却最见不得这种货色,“好,既然如此,你就给我把这窦天宝从早上睁眼到他死,都干过什么,见过谁,全给我说一遍!哦,对了,我忘了你没跟着去芙蓉阁,所以,你怕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吧?”
“这……”阿海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赶紧叩头道歉,然后也不敢隐瞒,按照安盛平的吩咐,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一一道来。
“二爷出事前夜是睡在三姨娘的房里的,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在三姨娘屋里用了早午饭,又去了二奶奶房中谈了些事情,至于相谈的内容……”他撇撇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前些日子,二姨娘和三姨娘争风吃醋,二姨娘仗着自己辈分高,打了三姨娘,
三姨娘不依,跑去二爷那里告状,也不知是吹了什么枕头风,愣是说动了二爷,要把二姨娘扫地出门!所以二爷打算让二奶奶寻个由头,把二姨娘赶出去,顺便想把二姨娘身边一个丫鬟扶了正,纳做妾室。”
这大户人家的后院,争风吃醋的事情总有发生,因此也是见怪不怪,但安盛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这二姨娘的丫鬟,还和你家老爷有染吗?”
阿海呵呵一笑:“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咱们二爷平时就好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女人,后院里哪个房他不是说去就去,哪个女眷,他不是说睡就睡啊!莫说是咱们院儿了,就连三爷住的南院……”
话未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嘴。
不过这倒是引起了宋慈的注意:“你说窦天宝和他弟弟院里的女眷也有关系?”
“这……”阿海适当性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装作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样子,抬头朝着宋慈挤眉弄眼一笑,低声道,“公子可别说是我说出去的!不过,咱们窦府上上下下,可能除了几位主子,其余人都知道了!我们二爷和新进门的那位三奶奶啊,可是老相识了!”
原来,这位窦府三爷窦天赐最近新娶了一位夫人,此女姓邱,单名一个荷字,乃是天福号的一个伙计家的小闺女。
听说,她经常去酒庄给爹爹送饭,一来二去的,就被窦天宝看中。某天窦天宝趁她不备,将这邱荷堵在了酒庄的后巷里……
其实这邱荷跟她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之所以会让闺女来酒庄送饭,为的就是能找机会勾搭上主子,好飞上枝头变凤凰。据说他
们原意是勾上窦天福,当上窦家的主母,毕竟他们掌柜的一把年纪却还是孑然一身,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说明他不擅长与女眷打交道,兴许好上手!
可谁想,窦天福一心一意只在生意上,根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万般无奈下,又正好被那窦天宝给轻薄了,于是便半推半就地从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窦天宝占了便宜,却迟迟不肯负责,总是拿些小恩小惠的来打发她,反而比那外面找的姘头还不如。
邱荷也是个有心机的,知道在他这里捞不到好处,就转而去勾搭窦天赐。
窦天赐虽然不像他二哥那般好色,但也不是个好东西,整日不知上进,从小就喜欢在外面惹事。而且性格十分火爆,动不动就和人打得你死我活,所以这些年,他大哥没少替他去赔医药费。不过这厮脑子有些蠢笨,而且因为接触的女子比较少,没经验,竟然真的对邱荷动了情,相处不过短短几月,邱荷便珠胎暗结,有了身孕。他不知邱荷与自己二哥那段过往,便当真觉得自己要当爹了!
兴冲冲地求了大哥,八抬大轿的,迎娶了邱荷过门。连带着,邱荷老爹也跟着沾了光,升职成了天福号的掌柜。
“二奶奶平日里就看不惯二姨娘,自然愿意应了二爷的意,可是她却不答应让二爷纳了二姨娘房里的燕儿,结果闹得不欢而散。二爷一气之下,就去了天福号找大爷拿钱。”阿海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哟,看我这记性,去天福号之前,二姨娘还收到了消息,哭着给燕儿跪下了,想让她帮自己说好话,别把她赶出门。燕儿嫌烦,就跑来找二爷诉苦,两人当着二姨娘的面,那亲昵劲儿啊……总之,二爷后来就带我去了天福号,我们原本出门都是坐马车的,
老徐能给小的作证!他是咱们家的车夫,平时不管去哪儿,都是他赶车。
后来,我们就到了天福号,您不知道,窦家唯一能挣钱的啊,就是大爷。他当年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二爷一向花天酒地,只会花钱不会赚,三爷当年年纪小,也根本帮不上忙。所以他们两兄弟就养了个习惯,每逢月底,就去找大爷拿零花钱,原本这个月还有几天才到拿钱的日子,可二爷心里烦,打算去芙蓉阁好好乐和乐和,又怕钱不够,所以才去了大爷那里。”
“既然如此,你们大爷给他钱了吗?”“自然是给了的,虽然照样骂了他一通,可我们大爷心软,嘴上
再怎么骂,该给的时候还是会给的!只是……”
见阿海支支吾吾,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徐延朔眉毛一挑,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开始施压:“只是什么?”
阿海看到徐延朔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禁咽了口唾沫,自然不敢再有所隐瞒:“只是我们出门时,遇到了邱掌柜,也就是那三奶奶的爹!我们二爷和他开起了玩笑,说再过几个月三奶奶便要生了,却不知该恭喜的是自己还是三爷!”
其实,窦天宝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心里早就对这方面没了想法,再加上,他也知道邱荷与自己三弟有染,所以当她跑来跟自己说有了身孕时,他只是冷笑一声,只道谁愿做便宜爹谁去,反正他绝不背这个锅。
但偏偏,他却又拿这个开了玩笑,结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他和邱掌柜说笑的时候,自己的三弟居然不知何时也进了天福
号的大门,就站在他们身后……
“你们家三爷真的从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不知道,若是知道,也不会娶了自己二哥玩剩下的女人啊!何况咱们三爷这么多年都没成亲,这次还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阿海叹口气,接着道,“三爷的脾气可比二爷还火爆,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场就跟二爷闹翻了!整了个小酒坛子,直接照着二爷的脑门就砸了过去!那酒洒了二爷一身,血哗哗地往下流啊!要不是当时我眼疾手快,拦了三爷,又喊了大爷来,指不定当场三爷就得把二爷打死了!”
听他说完,徐延朔却是眼睛一亮,因为他想起了窦天宝额上的伤疤,“竟有此事!那他们打起来没有?”
“那倒是没打起来,我一直抱着三爷不敢撒手,大爷这时候也赶来了,二爷刚想还手,就被大爷给拦了。”
“窦天赐居然就这么饶了他二哥?”“不饶能怎么样?二爷也是暴脾气,一看被打得脑袋开了花,见
了彩,气得要和三爷拼命,不过还是咱们大爷有魄力,直接挥手给了二爷一个大嘴巴子,打得那叫一个狠!二爷被打得摔在了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嘴角都流血了。接着,大爷就喊了一声滚!吓得我们都惊了,连三爷都傻了!”
宋慈却在这时打断了他的描述,“你说你们大爷当时把他推倒了?”
“是啊。”“他是脸朝下摔倒的,还是脸朝上?摔倒之时,有没有碰上什么
东西?”
“这……小人还真没注意。”
见他回答不出,宋慈只得惋惜地摇了摇头,但也没有生气。
“那后来呢,窦天宝便一个人离开了?”“回公子的话,是啊,当时我们都在天福号拦着三爷,生怕三爷
追出去,毕竟这件事传到外面,就不太好看了!当时一片混乱,等到我想起去看二爷的伤势时,却发现他已经自己离开了,于是小的赶紧追了出去,一问那赶马车的老徐才知道,二爷一个人朝着芙蓉阁的方向去了。我想着这样也好,他愿意去芙蓉阁散心就去吧,而且天福号距离芙蓉阁也就两条街的距离,他就算是走着,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谁会想到他居然会死在了那窑姐的床上……”
“好,那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家主子,在独自去芙蓉阁之前,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对,我指的是他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或者是头昏脑涨,走
路不稳当?别急着答,你想清楚了再说。”
“这个……”阿海按照宋慈的要求,仔细思索了一番,最后摇了摇头,“他被三爷打了以后,我没瞧见,但其他时候,好像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而正在他们这边的审问告一段落,宋慈正想着要去会会阿海口中,与窦天宝发生过争执的几位人物之时,却见安广蹙着一双剑眉,从屋外走了进来。
他俯身在安盛平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安盛平顿时变了脸色,将原本手中拿着的茶杯,重重地摔在了桌上。
“怎么了?”宋慈问道。
安盛平用手按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正强压着怒火:“又是那唐松。”“唐松,他又做什么了?”
“他提审了窦家兄弟,还有窦天宝的几位妻妾,如今窦家的二奶奶,也就是那窦天宝的夫人已经承认自己谋杀亲夫了!”
“什么!是二奶奶?”不等宋慈反应,倒是阿海先惊得大叫一声,“不能啊!据小的所知,几位夫人当中,唯独二奶奶对二爷是真心实意地好!”
“哦?”他这话说得,反让安盛平有些意外,“何以见得?”“公子您看,”阿海说着,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他将那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三粒药丸,“这是二奶奶请安神堂的大夫特制的醒酒药,一直都让小的随身带着,就是怕二爷喝醉了,好给他醒酒用的。而且每隔几日就要换上新的,说是不想二爷吃了沉药,怕对身体不好。”
安盛平见状,倒是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阴沉至极,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宋慈随即伸了手,要过了那几粒药丸,一边放到鼻子旁边嗅了嗅,一边问道:“既然二奶奶说是自己害死了窦天宝,却不知,她说没说是用什么方式将他害死的?”
“呵……”
直到此刻,那安盛平才苦着脸笑了。接着,他伸手指了指那药丸。那是一粒黑色的药丸,个头不大,故意搓成了小粒,以方便饮
用。若是嫌苦不愿意咀嚼,直接以水送下也是可以的。由此可见,那位二奶奶也算是体贴入微、用心良苦。
“二奶奶招了,说她给窦天宝下了毒,毒就在他平时吃惯的醒酒药中,下的……是砒霜。”
县衙内,唐松端坐正中,安盛平和徐延朔作为贵宾,坐在大堂
的一侧,一同参与审讯。
至于宋慈,不知何故,姗姗来迟。他没有功名和官职,这满堂的人只等他一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大的官儿,居然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可令堂下跪着的一众人等所不解的是,这个让他们好一通等待的年轻公子居然并无功名,他谦卑地给县令行了礼,也没有落座,只是站在了安盛平旁边,仿佛一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
此时唐松还没有被革职,也不知道安盛平一心一意要查办自己,昨夜为安盛平法办了那打着董家和安家名声招摇撞骗的上官笠,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牢牢抱紧了郡公府的大腿,因此喜不自性,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比往常要明媚了几分。
而对比他那笑容,堂下跪着的人却都是一脸的苦涩。
为首的,自然是那窦家两兄弟,原本的三兄弟,如今却只剩下了老大和老三。
窦家老大窦天福一张国字脸,脸色偏红,倒不是因为难过或是紧张害怕,只因为他平时就是这样的肤色。不过除此之外,他长得也还算相貌端正,只是对比两个弟弟,饱经风霜的他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坚毅。
那窦天赐比两个哥哥要年轻许多,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他小时候就喜欢和人打架,因此脸上有个指甲大的伤疤,正印在左边的眉角处。
此外,堂下还跪着一众女眷。窦天福虽然年近四十,却并未娶妻,孑然一身。窦天赐的妻子邱荷又因为怀有身孕,不方便到县衙过审,所以此时跪着的,只有死者窦天宝的妻妾,以及他想要纳了
的,那个叫燕儿的小丫鬟。
再往后,跪着邱荷的父亲,天福号的掌柜邱吉祥,阿海和那车夫老徐,以及另外两个当天在天福号见证了窦家两兄弟大打出手的小伙计。
至于窦天宝的夫人何氏,趴在这些人的最前面,她此时穿着件素色的襦裙,因为刚刚用了刑而血迹斑斑。她额头和脸颊都是湿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虽然样貌不算出众,但苍白的一张脸,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疼。
唐松对她用的是拶刑,这是当时对女子使用的,最常见的一种刑法。
说白了,就是用一块特制的夹板,夹住女犯的手指,迫使其供认自己的罪行。
所谓十指连心,这拶刑虽然看起来不会造成多大的伤,了不起也就是折断手指,可真的用过此刑的人才知道,那种痛,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而且被用了此刑罚之人,事后也要养上好长一段日子,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是以,对于穷苦的劳动人民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更恶毒的刑具了!
何氏比窦天宝年幼几岁,乃是他的发妻,至今成亲已有十余年,虽然感情早就淡漠了下来,但恩情仍在。此刻她却已经哭干了眼泪,也不知是因为绝望,还是因为来自身体的疼痛。
反观另外两房姨娘,二姨娘董氏和三姨娘方氏,各怀鬼胎,巧妙地用袖子遮着半张面颊,乍看之下哭得十分伤心,但仔细观察,又觉得似乎并不是想象中那般痛苦。甚至,还多少存了些幸灾乐祸
的心态。
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此时哭得伤心欲绝的,竟然是董氏的贴身丫鬟燕儿。
但仔细想想也知道,她之所以会如此伤心也是情理之中。毕竟,窦天宝若是再晚上几日送命,她便能成功挤走董氏,成为新任的姨娘,结果好不容易等到这天大的机会,却功亏一篑了!
所以,就算如今二奶奶认了罪又如何?她一个丫鬟,连名分都没有,如今又彻底和二姨娘撕破了脸。昨日二姨娘还跪在她面前求饶,想不到一夜之间,就风水轮流转,竟轮到她无处依靠了……
“窦何氏,你且把你是如何毒害亲夫的过程,再当着大人们的面,给我从头再说一次!”
唐松一早便得了消息,知道窦天宝死在了芙蓉阁,也知道虽然绿荞和阿乐有嫌疑,却都被洗清了。
他之前得罪过宋慈,如今知道宋慈是安公子的旧友,就连徐大人也对那宋慈如此看重,他自然不敢怠慢。
阿乐是宋慈的人,他势必要护着阿乐,所以,这有嫌疑的,也就剩下窦家自己人了!
但是他却万万没想到,他刚刚只是稍作震慑,那窦家的二奶奶就慌了阵脚,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即便他唐松没什么真本事,可也当了好几年的官,大大小小审过不少案子,因此他二话不说,便对窦何氏用了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刁妇便招认了自己谋杀亲夫的事实。
“是、是……”窦何氏此时支棱着十根肿得好像萝卜一样的手指,趴在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是民妇杀
了自己的丈夫,是我、是我……”
安盛平一向讨厌对女子用刑,再加上本身就对唐松的人品以及办案能力有所怀疑,因此反而有些可怜起那堂下的妇人来。
“你说是你干的,那总得有个前因后果吧?还有杀人的手段方式,也一一招来吧。”
“是……”窦何氏垂着头,仿佛铁了心一般,回道,“小女子十六岁便嫁与了窦天宝,那时候,他窦家还没有如今这般富贵,三弟又年幼,家里只有我一个女人,又当嫂子,又当娘,辛辛苦苦维持着这个家……大哥在外忙生意,他窦天宝不帮忙,整日在家好吃懒做,全让我一人伺候。我熬了多少年,终于熬出了头,大哥的天福号开了张,家里有了银钱,窦天宝居然从外面给我找了个贱人回来说要纳妾!都说糟糠之妻不可弃,他确确实实也没有休了我,但他却早就嫌弃我这黄脸婆了!若不是我,谁把三弟养大,谁来管他们三兄弟吃喝?若不是我紧巴巴地捏着那点儿家用,大哥这些年的辛苦钱,岂不是早就被他败光了!”
她越说越气,猛地抬起了头,那张脸确实不如二、三姨娘,更比不上哭得梨花带雨的丫鬟燕儿,岁月过早地爬上了她的额头,很明显,她为了操持这个家,付出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纳了一个妾不够,还要再纳一个。不仅如此,那后院的丫鬟,但凡有些姿色的,哪一个没有爬过他的床!院子里的不够,又跑去外面嫖……我也是有爹有娘的,正经人家的闺女,当年不嫌弃他们三兄弟穷,嫁进这家里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可他还给我的又是什么?如今董氏不能顺他的意,他便要休了去,再纳那燕儿进屋,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是不是有一天他倦了,连我这个正房也
要扫地出门?所以,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有杀了他,他死了,我才能保住窦家二奶奶的地位!大哥、三弟都对我不薄,他们绝不会因为窦天宝死了,就把我赶出去!”
她说的确实有道理,一个女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担心丈夫厌烦自己。何况,那窦天宝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因此这种概率也就更大。“你说你把砒霜下在了醒酒药丸之中?”宋慈刚刚已经叫人把那
药丸拿下去检验了,虽然他之前也怀疑过窦何氏是被唐松屈打成招,可没想到的是,那药丸里,居然真的有砒霜的成分。
“对,那药丸我早就准备好了,却一直没敢用。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走这一步。”
“可是,据我所知,那醒酒药丸乃是安神堂制作的成药,你又是怎么把砒霜加到那药丸之中的?”
“呵……这还不好办?我说房里有耗子,叫丫鬟去买了一包砒霜,然后将那粉末揉进药丸之中,再放回盒子里。那醒酒药平时也是我叫人去买的,每隔几日,我便拿了交给阿海,反正那浑蛋在外吃喝嫖赌惯了。他若是有天死了,也只能是死在外面,不可能死在我房里。”
听她说完,宋慈和安盛平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无奈的苦笑。虽然这妇人有心杀夫,但是很遗憾,她却不是真凶。
“你说那药平时都是你交给阿海的?”
“是啊,如果给窦天宝的话,他根本不会记得吃。”
“可是,你丈夫昨晚根本没有吃药。”
此话一出,窦何氏瞬间呆愣在当场:“你、你说什么?”
“我说窦天宝昨日根本没吃醒酒药,不信你问问阿海。”安盛平
说着,用手指了指阿海,示意他把实情说出来。
阿海听到大人说自己的名字时,便小心听着,此刻见那位贵公子将手指向自己,赶紧叩了个头:“是,回大人,这醒酒药阿海确实随身带着,是昨儿个出门前,二奶奶亲自交给小的的。可是,昨天在酒庄闹了一出后,二爷就自己离开了,小的也没去追,因此二爷昨日是肯定没有吃那药的。”
“什、什么!”
阿海话音刚落,却是一声巨大的敲击桌面的声音。紧跟着,便看到县令唐松居然拍着案几站了起来。
是啊,如果窦何氏不是杀人凶手,这就是他在短短几天内,第二次当着几位贵人打自己的脸了。
若是判案判错一次还情有可原,可他却连着判错了两次!他实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因此惊得站起了身。
“他没吃……”对比那唐松的惊讶,窦何氏只是低着头,仿佛喃喃自语般,面上却不带任何的表情。
谁也不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是庆幸,还是不甘心?虽然她的心愿达成了,那窦天宝终于还是死了,可杀了他的却不是自己……
“不、不!我不信!如果他没吃,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就要问问你身后那几人了。”
宋慈没有功名,在这堂上,没经过大人们的允许,也不好越俎代庖,因此此时替他代言的,乃是安盛平。
“这……”窦天福不愧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反应极快,而且不卑不亢,马上接了安盛平的话头,“这位大人何出此言?既然我二弟
不是被二弟妹所害,那他死在了芙蓉阁,自然要去找芙蓉阁的人来负责,怎么不见提审她们,反而审讯起自家人来了?”
“这个你放心,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自然不会叫你们来问话。”安盛平笑了笑,突然将目光投到跪在后排的,窦天宝的三姨娘方氏身上,“方氏!听闻前日窦天宝是夜宿在你房中的,一直到用过了早午饭才去了窦何氏那里,可有此事?”
三姨娘嫁进窦家之前,曾经在青楼做过娼妓,因此并不惧怕这些当官的,见那坐在县令大人旁边的年轻公子如此大的排场,连唐县令对他都要礼让上三分,早已猜到他势必来头不小。
不过她也不怯场,直接叩了个首:“回大人,二爷前晚确实是睡在奴家那里的。”
“好,那我再问你,这窦天宝在你房中之时,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大人,您这话是何意思?”“意思便是,那窦天宝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没有,”方氏眼珠滴溜溜一转,答道,“二爷和往常一样,不论
是饮酒吃饭,还是在小女子的床上,都生龙活虎的,身体好得很!”“放肆!”
她这话说得毫不避讳,莫说在场的叔伯兄弟,就连跪在后面那几个伙计也不禁红了脸。
一旁的唐松这时候反倒回了神,眉头抽了抽,狠狠地拍下了惊堂木。
“注意你的措辞!”“大人,小女子又没念过书,自然是大人问什么,小女子就答什
么,半点不敢隐瞒!”
“这……”
她这么说,好像也算有点道理。
“总之,他离开你那里之后,便去了窦何氏那里……”安盛平说着,眼神又回到了趴在地上,仍是一脸难以置信的二奶奶身上,
“是否?”
窦何氏没有回话,但却闭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们又是否因为他要休掉二姨娘董氏,纳了燕儿一事产生了争吵?”
结果这一次,不等二奶奶回话,后面的董氏却先号啕大哭起来:“大人、大人可要为小女子做主啊!”
她的样貌虽然不如三姨娘那样美艳,年纪也比那丫鬟燕儿要大上不少。可比起窦天宝正房夫人来,还是要年轻些,也俏丽些,因此看得出当年窦天宝也是宠过她一段日子的。此刻,她哭得情真意切,若不是大家都清楚她是这场死亡里最大的受益人,又有谁会相信她此时这番伤心欲绝的样子竟是装出来的!
“禀大人,那燕儿就是个坏胚!她勾引主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和二爷当年也是你侬我侬,恩恩爱爱,就算这些年感情淡了,可恩情还是在的,若不是她从中挑拨,二爷又怎么会萌生把我休了的念头?”
“既然如此,那也就是说,这件事是事实了?”“这……总之我不信,二爷肯定就是做做样子,我们夫妻这么多
年,他怎么可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
“呵。”
却在这时,只听窦何氏冷笑了一声:“夫妻?我才是窦天宝明媒
正娶、拜了天地的妻子,你不过是个妾,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她虽然声音冷淡,但却颇有一番震慑力,可见这位窦何氏平时在这后院里也是说一不二的。
安盛平没有成亲,也不擅长处理这些女眷争风吃醋的事情,因此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原本还想要反驳的董氏也只好闭了嘴,再不多说半句。
“后来他就带着阿海,坐着马车去了天福号,既然如此……”这一次,他将问题转到了天福号的几位男丁身上,“你们谁给我说说窦天宝到了天福号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答他的,自然还是天福号的当家窦天福。
他和之前阿海所描述的相差无几,可见不论是他数落窦天宝不知上进,还是窦天赐与窦天宝发生了口角,用酒坛子砸了窦天宝的额头这件事,都是事实。
但唯独,他却没有说到自己曾将窦天宝推倒的这件事。安盛平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人有些深不可测起来。
他看起来十分诚恳,但人说“无商不奸”,他若没有一些心机,又怎么能白手起家,做起这么大的生意?
因此,看他面容恳切地复述着昨日发生的一切……却又唯独漏下了推倒窦天宝这件事,反而更加让人猜不透他是刻意隐瞒,还是觉得无关紧要,所以干脆没说。
而这个时候,那一直被窦天福保护的,窦家最小的弟弟窦天赐也终于开了口。
“对,我是用酒坛子砸了窦天宝!谁让那浑蛋嘴上没有把门儿的!他好色这件事已经是全城皆知了,却还要搭上我夫人,占嘴上
便宜!这种人,死了也是活该,他根本不配当我二哥!”
想不到,这窦天赐居然如此单纯,事到如今,还是相信窦天宝所说的全是虚言,毫不可信!
“大人,您给句痛快话吧!如果我二弟不是被我二弟妹毒害的,那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他死因是什么,又是谁害了他?”
安盛平叹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歪着头,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宋慈:“是啊,惠父兄,你也别卖关子了,刚刚查到了什么,你不妨直截了当地说了吧。”
宋慈没说话,看了看徐延朔。
虽然这里主审的是唐松,但就官职而言,徐延朔却是等级最高的。因此,徐延朔才有最终决定的权力。
而徐延朔根本不在乎什么繁文缛节,只想着尽早破案,缉拿真凶。
于是,他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好,”宋慈朝着他微微一揖,便不再推脱,往前几步,站到了堂下,立于众人面前,“那就由在下来解答发生在窦天宝身上的一切吧!”
宋慈此时一袭水蓝色长衫,立于公堂之上,虽然并无功名,但言谈举止间却又透着几分令人不容小觑的威严。是以宋慈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那一直呆望着地面,仿佛已经彻底绝望的窦何氏也被他泉水般的嗓音吸引,抬起头,默默地仰望起来。
“几位也许有所不知,在下今早参与了窦天宝的初步验尸工作,而刚刚之所以迟到,也是因为我又进行了进一步的检验……据现有的证据来看,窦天宝确实是赤身死在了芙蓉阁一位姑娘的床上,但
根据我的检验,他却并无脱阳。而且,虽然他当时有过呕吐,却也没有被呕吐物卡住喉咙,因此窒息的死法便并不成立。至于二奶奶说过的下毒之事,就更不可能了。首先,那窦天宝昨日并无机会服用加了砒霜的醒酒药丸。其次,若真是中了砒霜之毒,也会伴有口干、恶心,以及呕吐的现象,而且必定腹中疼痛难忍!中毒者会不由自主地撕挠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腹部和喉咙,更有甚者,还会因为无法得到解脱,对自己做出更加可怕的自残行为!然而,窦天宝却并无明显外伤也无任何其他中过毒的迹象,因此,他绝对不是中毒而亡。”
“这也就是说,我二嫂真的没有害死那畜生!”
窦天赐毕竟是被窦何氏养大的,所以心里对她还是存着些感激,并不愿意她为了窦天宝之死而担上人命官司。
宋慈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二奶奶确实不是凶手。”“那就好!”
窦天赐也是个直肠子,实心眼儿,这时候居然还笑出了声,朝着他二嫂奋力挥了挥手,反而惹得窦何氏忍不住痛哭出声。
不过窦天福却只关心另一件事:“既然公子参与了验尸,那我二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慈朝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很快就会做出解答,仍旧按照刚刚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说出接下来的发现。
“其实,我一直觉得窦天宝是喝醉了酒的,因为他身上以及最后陈尸的房间里,酒气都十分严重。再加上所有昨晚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走路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而且时不时眯着眼睛,用手捂住额头……这些乍看之下,都是喝醉了的表现。”
“是啊,我家二爷喝醉以后,确实是这样的!”窦天宝的三姨娘忍不住在一旁念道。
然而宋慈却没有理会她,而是径自说道:“但是,我问了芙蓉阁的管事以及他最后接触的那位姑娘,二人均称窦天宝进了芙蓉阁后并未饮酒,虽然他出事的那个房间里准备了酒水点心,可他却连一口都没喝!”
“这有什么奇怪的,也许是他在去芙蓉阁以前,先到哪个店铺里吃了饭,饮了酒?”唐松忍不住问道。
“不,我们沿街做了调查,窦天宝离开天福号后,直接去了芙蓉阁,他在路上并没有任何接触酒水的机会。”
“那又有什么奇怪的,他可是晚上才去的芙蓉阁,说不定晌午在家时喝了酒呢?”
“哦?是这样吗……”宋慈说着,将视线转向那窦天宝的三姨娘董氏。
三姨娘蹙眉想了想,认真答道:“回大人,午饭时,二爷确实饮了酒,但是只喝了半壶,他下午要去大哥那里要钱,喝太多了,怕大哥不喜欢。”
这时,跪在最后一排的阿海也跟着点了点头,应道:“是啊,二爷没敢多喝,就喝了半壶,而且他酒量向来很好,这点酒根本不在话下!”
窦天福见状,也回忆了昨天下午时的情景:“的确,二弟来天福号找我时,我并没有看出他有喝醉的迹象。”
唐松虽然不想再与宋慈对着干了,可仍旧忍不住被他的问题所吸引,“既然没喝酒,怎么会有酒醉的状态呢?”
“他虽然没喝酒,可大家别忘了,他在天福号时,却结结实实地挨了自己的兄弟窦天赐迎头痛击的一壶好酒!”
“哦,我明白了!”阿海用力一拍自己的双手,“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二爷身上的酒气,全是因为被洒了一身的酒才造成的!”
“没错,就是这样,窦天宝被淋了一身的酒,那酒水渗进衣服,自然就有了浓浓的酒气。”
“可即便是这样,也和二爷的死因没什么关系啊?”“谁说没关系的?”
却在这时,一直端坐在堂前的安盛平突然灵光一现,似乎明白了宋慈的意思。安盛平打断别人的质疑,朝着宋慈道:“惠父兄,你继续说!”
“好,”宋慈朝着安盛平看了一眼,他知道安盛平信任自己,“既然窦天宝是因为身上沾了酒水而散发着酒气,又有人证说他并未饮酒,那何以他会做出一副喝醉的姿态呢?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不禁产生了疑问,而后,我突然想起人脑部受到撞击后,也会呈现出与酒醉相似的反应。”
这一次无人打断,他环视四周,刻意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道:“当一个人头部受到了外力撞击,轻则头晕眼花,重则会导致头颅内出血,而这也解释了为何窦天宝明明没有饮酒,却会出现走路摇摆、头痛、眼睛睁不开,甚至呕吐的这些症状!当然,头部受到的外力撞击无疑也是造成他死亡的最根本原因!”
此话一出,大堂内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窦天赐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下子站起了身:“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杀了二哥?”
他此时心急,竟也忘记了自己与那窦天宝的宿怨,改口称呼窦天宝为“二哥”起来。
“三弟你不要激动!”窦天福虽然这么说着,但神情也十分的紧张,他一把拉住自己的弟弟,然后看向宋慈,眼神仿佛闪耀着火焰,像是要把宋慈活生生烤死,“你这人说话到底有没有凭证?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二弟就是因为头部受伤而死?”
“实不相瞒,这头部受伤而死的案件,在下也曾遇过一例……”当然,确切地说,是他父亲,宋巩宋推官遇到过。当年,若不
是父亲明察,也许便会落下一段冤案,害无辜之人枉死。
“在我的故乡,曾出过这样一起案例。当时一位姓黄的樵夫协同一位姓张的邻居一起上山砍柴,黄姓樵夫在砍柴的过程中失足滚下山,当时他的后脑曾被一块石头撞到,并引起了短暂的昏迷。不过因为并没有流太多的血,再加上他不久便苏醒了过来,因此两人便都没有放在心上,如常回到了家中……但是从那天起,那姓黄的樵夫便总是出现头昏脑涨、眩晕恶心的症状,而且脾气也越发火爆,性情大变,妻子也回了娘家。这种情景,一连发生了多日,他也索性待在家里没有再出门。直到邻居来找他时,才发现他已经死了。邻居火速报了官,仵作验尸完毕发现樵夫已经死了多日,而他暴毙那日,正好是他妻子回老家之日,因此他的妻子变成了疑犯,遭到了拷问。可无论如何严刑逼供,那樵夫的妻子都不肯承认自己杀夫,万般无奈下,负责此案的大人只好请来了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推官—我的父亲。父亲验尸后发现,死者的后脑部有一鸽子蛋大小的肿块,因此怀疑死者是遭到硬物撞击而死,但经过盘查,死者生前虽然与妻子发生过冲突,但却并没有受伤,而他身上那些皮外伤,
均是从山坡滚落所致!故而推断出,他是因为被那石头磕碰了后脑,这才导致了颅内出血,血液堆积到一定的数量,得不到流通,便造成了死亡。”
宋慈说完,低下头,凝视着窦家两兄弟。而直到此刻,这两人竟然还不明白宋慈真正的意思。
“这、这简直是无稽之谈!那樵夫都磕碰了好几天了,怎么可能一直没事?要是会死,当时怎么没死?”
“因为血液无法流通,当时受了伤却没有及时医治,这才造成血液堆积阻塞,而樵夫那些天的反常,也恰好说明了他当时头颅中有伤!”
“可是,我就是用酒坛子砸了他一下!我发誓,就一下!怎么可能这么巧!再说他当时流血了,血都流出来了,还会堵在脑袋里吗?”
窦天赐越来越激动,几乎要冲过去与宋慈拼命,窦天福死死拽住窦天赐,却也终于渐渐明白了。
窦天福看向宋慈,眼中的怒火也转变成了不可置信和痛苦的绝望。
“不、不对……”他转过头,再看向自己的三弟时,居然已经含了泪,“不是你,是我。”
他说着,缓缓站起了身,动作极为缓慢,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宋慈看着他,心里也不好受,毕竟他是无心之过。不过如果没
有确凿的证据,宋慈也不敢妄言窦天宝真的仅仅因为跌了一跤就这么送了命。毕竟发生在老家的那起案件也是偶然现象,并不代表窦天宝也是这个原因而死。
可事实就是如此,宋慈刚刚之所以会迟到,便是因为前去查看了那窦天宝的尸体。
这一次,他切开了窦天宝的头颅,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堵在窦天宝后脑的那一处血块……
原本要将死者切开解剖这种事,是需要家属应允的。但此案很特殊,所有和窦天宝有关的家属,全都有作案的嫌疑。
如果事先知会他们,怕他们会持有反对意见。所以这一次,便由安盛平做主,来了个先斩后奏。完全没有征求任何一位家属的同意,宋慈就进行了最终的尸检。
“是我杀了二弟,我当时推了他一把,他摔倒了,刚开始我没有注意,后来他走了以后,我听到虎子收拾的时候说了一句,那柜台上有血……”
“啊,对,对!”跪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小伙计猛地抬起了头,看着自家老板,怔怔地说着,“二爷走了以后,我们就赶紧把他们打过架的地方都给收拾了,李柱当时在扫地,我负责收拾柜台上的酒壶碎片,在擦柜台时,我发现那抹布上有血!当时我还以为是二爷被打破头时,血溅到了上面,可现在想想,二爷当时明明就是背对着柜台的!”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明白了。
几个女眷惊得捂住了嘴,那邱掌柜和另外一个伙计也吓得瞪大了眼睛。唯独窦天赐,他看着站在身侧的大哥,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猛地一把将他的大哥推开,冲着宋慈跑了过来。
窦天赐面露凶光,仿佛要将宋慈生吞活剥了一样,而就在这时,徐延朔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闪身到了宋慈的跟前。他举起了手中的配刀,但是却并未将刀拔出刀鞘。一个整日打架斗殴的小混混,
还犯不上让他拔刀。
可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窦天赐却在距离他们不到一臂的距离的时候,猛地往前一扑,硬生生跪到了两人的面前。
“大人!大人您明察啊!杀了窦天宝的是我,是我!绝不是大哥!大哥对我们两兄弟极好,他省吃俭用,起早贪黑,一直都是为了我们窦家!要是没有他,我们两兄弟十几年前就饿死了!还有二嫂,她对我比亲娘还亲!所以他们都不是凶手。是我砸了窦天宝的脑袋,是我杀了他!都是我!大人,您砍我的头吧,我不怕死,我杀了人,我得偿命……是我,真的是我!那窦天宝侮辱我的妻子,给我戴绿帽子,所以我早就想杀了他,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他不住地叩首,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好像多说几次,就能成为现实一样。
没有人阻拦他,也无法阻拦。
公堂之上,除了他嘶哑的喊声,还有窦何氏呜呜地哭咽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一瞬间都陷入了安静。
当窦天福被官差带走之时,窦天赐仍旧不要命地磕着头,仿佛这个世上除了磕头,他再也没有别的可做。
杀人未遂的窦何氏在被收监之前,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她跪在窦天赐的面前,用那双仍在淌血的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停下来,看着自己。
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看着他磕了满头的鲜血……仿佛一瞬间,他终于长大成了一个男人。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很欣慰。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泪流满面也血流满面的窦天赐,轻声说道:“你二哥生不出孩子,邱荷的孩子……是你的。天赐,你好好活着,你当爹了!窦家以后……就靠你了。”
因为窦天福并不是蓄意谋杀,只是一时失手误杀,再加上认罪过程十分顺利,因此从轻发落,被判发配沧州牢役,五年后可以归来。窦天宝的妻子窦何氏,虽然有心毒害亲夫,却并没有真的害死人命,又念在她一介妇孺,已经被唐松施了拶刑,所以只判了个杖责四十。
这刑法虽然听起来不算什么,但用在女子身上,十有八九是要被打得皮开肉绽,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有些身子弱的,甚至可能直接送了命。不过安盛平可怜窦何氏,所以便悄悄放了话,千万不能要了窦何氏的性命。
衙门里当差的,一个个比猴子还精,自然明白大人的意思。因此两个执仗刑的差人手下留了力,纵然打了足足四十大板,那窦何氏也无非是受了些皮外伤,只需养上几日便好。
窦何氏虽然有心毒害窦天宝,但她于窦家来说,却比窦天宝这当二哥的还要更加尽责。所以窦天福临行前特意嘱咐了三弟,切不可对她心存芥蒂,一定要把她接回窦家,好生照养。
而窦天赐本就对二嫂感恩,经过此事之后,叔嫂间的关系也更加融洽,相信在窦何氏的辅助下,窦天赐定能早日振作,重整天福号的生意。待到五年后窦天福刑满归来,也一定可以看到一个崭新的未来。
至于绿荞和阿乐……
绿荞虽然洗刷了嫌疑,但毕竟窦天宝是死在了芙蓉阁,因此免不得被乡民指指点点,处于旋涡中心的绿荞更是成了众人指责的焦点。
不过她这次受伤不轻,倒也算是因祸得福,柳仙仙体恤她,让她在后院好生养伤,暂时不用接客。
安盛平本想着要不要趁此机会替她赎身,但思来想去,又觉得真赎了身,好像也无处安置这姑娘。难不成真把她送给阿乐?还是说,要把她带回府里,留在自己或是姐姐身边伺候?
不过绿荞也是个叫人省心的好姑娘,她虽然心气高,想要嫁个好人家,但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讹上别人。阿乐与她共患难过,安盛平和宋慈为了帮他们洗刷嫌疑也出了不少力气,她无以为报,也只好做到尽量不给他们找麻烦。所以不等安盛平开口,她便主动说出了自己仍想留在芙蓉阁的想法。
至于阿乐,事后比平时更勤快了,对宋慈越发照顾有加。最后连宋慈都有些不适应了,连连叫他打住,不用再溜须拍马,只要以后好好做人即可。
最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的事件过后,他们居然也有了个小小的收获。
原来,那晚阿乐与绿荞饮酒时,因为酒醉而口无遮拦地说了他们正在寻找一个身高七尺有余、走路外八字、身材魁梧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便是破获女鬼挖心案的关键。
阿乐当时喝得几乎忘了自己的姓名,因此一觉醒来早就不记得此事。可谁承想,绿荞居然放在了心上,一边在芙蓉阁的后院养伤,一边暗中跟自己的几位姐妹打听,居然,还真让她打探到了一些消
息—
大概两个月前,这芙蓉阁里,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而其中一个,便正好符合阿乐的描述。
那人三十岁左右,身高七尺多,身材十分魁梧,生得一副宽肩,虎背熊腰,面容僵硬,似乎完全不会笑。而他走起路的时候,恰恰也是外八字。
“虽说这身高和外八字的特征都符合,但那位姑娘又怎么知道此人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轿夫?”徐延朔不解地问道,“再说,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难道告诉绿荞这消息的,也是那言螺殿的人?”
毕竟,这特征虽然明显,却也极为普通。他派人调查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好几位符合这些特征的,但经过排查,却全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因此,他不太相信绿荞她们这么快就找对了方向。
“是不是言螺殿的姑娘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她说的话倒是极为可信。”宋慈担心转述不清,所以亲自去芙蓉阁见了告诉绿荞这消息的,名叫小玉的姑娘。
“哦?那姑娘到底说了什么,竟然真的可信?”
宋慈点点头:“她说,那人并不是独自前来,他来的时候,身旁还跟了三个同伴。”
“三个?”徐延朔眉头微蹙,“你说他们一共四人?”
那帮着方玉婷抬轿子,或者说是抬棺材的,岂不正是四人!
“是啊,一共四人。而且……除了那人之外,其余三人从头到尾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说话?”安盛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没听错吧,还有人
去喝花酒的时候不说话!他们难道哑巴了?”
谁承想,宋慈却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哑巴。”他说着,仿佛又想起了那位小玉姑娘惊恐的眼神。
那一日,她站在宋慈的对面,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用一种好似见了鬼的表情看着他,怯怯地说道—
“我看见了,他们其中一个人一边喝酒一边笑,他笑的时候抬起了头,我恰好看到了他的嘴……他的嘴里没有舌头……”
是的,这些人并不是天生的哑巴。
为了让他们保守秘密,那幕后主使硬生生地割掉了他们的舌头。这是多么残忍的手段!
安盛平和徐延朔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鬼嫁娘”一案本就十分诡异。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是接近答案,谜团也越多……
只是,真相还没到来,新的案子却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