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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离皇宫极近,谢珩回去清点了战青选出的人手,便迅速折返麟德殿。

麟德殿中,端拱帝安排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带领两名中郎将随行,另从左骁卫中选了两百名精锐,同谢珩从东宫左右卫率、内率点选的百余名侍卫一道,以仪仗、宿卫、侍从的名义随行。

谢珩本就打算以风雷之势突袭,打得宋敬玄措手不及,故未张扬此事,凭着端拱帝一道口谕,同黄彦博一道在麟德殿辞行,便往丹凤门外走,欲带兵出行。

初冬深宫,满目萧然,端拱帝站在麟德殿前,身旁是宫装鲜丽的乐安公主。

直到墨色披风远去,乐安公主才偏头看向端拱帝。将近五十岁的人,早已不像记忆中年轻俊朗、挺拔伟岸,淮南的数年风霜,朝堂上重重压力,让端拱帝早早就添了白发,沉肃的眉目间有浅浅皱纹。

方才当着谢珩和黄彦博的面,他还是威仪帝王,此刻却盯着谢珩的背影,半晌没动。

乐安公主牵了牵他的衣袖,“父皇,外面风冷,进殿里去吧?”

端拱帝收回目光,忽然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乐安公主陪着他往里走,宽慰道:“皇兄办事向来有分寸,先前北凉大军压境,他扛着那样重的压力去议和,不也打了很漂亮的一仗吗?儿臣纵然不懂朝政,也知道,那样的事情,换了旁人绝难做到。”

端拱帝沉默不语,乐安公主偷瞧他的神色,又道:“皇兄今日格外不同,父皇觉察没有?”

“不同?”端拱帝皱了皱眉,稍稍回想,也觉今日谢珩眉目中的阴沉冷郁淡了许多。

两人入殿,乐安公主摆手,示意徐善留在外面,自陪着端拱帝往里走,又轻声道:“皇兄为给父皇办事,从来不遗余力,再难再险的事情,都没半点犹豫。前两月还脚步轻快时常露笑意,最近却总是郁郁寡欢,瞧着叫人担心、害怕。直到方才看他眉心舒展,儿臣才觉得,这样的皇兄真好!”

她拐来绕去,必定是有话说,可惜没藏九曲回肠,意图甚为明显。

端拱帝觑着女儿,道:“想说什么?”

“从前在淮南的时候,傅伽罗其实帮过儿臣数次,儿臣得了西胡送来的拂秣狗,就送了她一只。”乐安公主小心翼翼,生恐他生气,见端拱帝没责备,才道:“那只狗如今还养在东宫,皇兄格外上心。儿臣从前去东宫,也见过他逗狗,很高兴的样子。儿臣说句实话,父皇别恼,先前傅伽罗没走的时候,皇兄比如今可亲多了。”

“所以?”

“父皇也愿意皇兄高高兴兴的,不是吗?”乐安公主牵着他的衣袖,软语撒娇,“母妃和大哥都去了,儿臣如今就只有父皇和皇兄,佛前进香时,总许愿父皇康健顺遂,皇兄平安喜乐。这两件,比旁的任何事情都要紧。”

殿内宽敞深阔,临窗有铜鼎,旁边龙涎香袅袅升腾。

端拱帝沉默不语,负手踱步。

乐安公主吊着颗心跟在他后面,见前面魁梧的身影一顿,怕他责怪,忙描补道:“儿臣是为皇兄着想。这些年父皇过得艰辛,皇兄也不容易,朝堂上艰难险阻,旁的事上,总该称心些才好。”

这道理,端拱帝哪会不知道?

逝者已矣,仇恨固然要清算,终究不及活着的人要紧。

他当然愿意谢珩能过得高兴些,有个贴心的人陪伴身侧,在朝堂繁重事务过后,能为他解忧消乏。

谢珩不喜姜琦,顽固不化,他拗不过,愿意退让。但天下之大,京城内外,多的是美貌温柔、贤惠温良的女子,谢珩若想要,哪怕是蓬门荜户的姑娘,他都可以提拔,唯独不能是傅伽罗——

傅玄的孙女、高探微的外孙,但凡想到那两人,端拱帝强压的仇恨便会翻涌。

他瞧着女儿,猜得她是想为谢珩说情。

“你的母妃死在傅玄和徐公望手上,你的大哥,死在高探微手上。”端拱帝沉声,虽非怒容,也叫乐安公主心生畏惧。

她不敢对视那道严厉的目光,只低声道:“儿臣知道。但是父皇,倘若是皇祖父杀了人,父皇、母妃和皇兄都与此事无关,父皇愿意让那些人来找我清算旧仇吗?”

——愿意让她在孤苦无依时,被人拿着阖府性命胁迫吗?

端拱帝微怔,稍觉错愕,瞧着向来柔弱的女儿。

半晌,他才低声道:“朕不会找她麻烦。但也仅此而已。”

说罢,挥手令乐安公主退下。

因前晌费神,晌午未能歇息,自入内间去小憩,召徐善入殿伺候。

*

洛州首府雍城曾在数百年前做过小国都城,虽未能延续荣光,却也十分繁华。

因易铭的商队走得慢,伽罗抵达雍城时已是十月十七。初冬天气已十分寒冷,两侧树木枝叶尽凋,连同落地枯叶都扫得干干净净,放眼望过去,笔直的长街直通远处,店铺林立,屋宇院落参差。

易铭的商铺在城北,与洛州衙署隔着数道街,不算太远。

抵达的当日,易家管事便安排谭氏、伽罗和岚姑住进店铺后的一处大宅,易铭却带着副手,往衙署那边去了。这座宅子有五进,里头分成数个独立的院落,寻常只留管事仆妇照看,只在易家要紧的人物或朋友途径时,才会开了院门恭迎入内。

伽罗赶了半日的路,因天阴沉欲雪,在车厢中晃得犯困。

安置过后,正是后晌得空,恰巧谭氏和岚姑都颇劳累,各自睡至傍晚。

醒来的时候天色暗沉,门窗紧闭,伽罗自裹了披风,推窗望外,风卷着凉飕飕的雪气立时窜进屋中,好在里面有暖烘烘的火盆,倒也不觉得多冷。院里早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天上铅云愈浓,雪片子撒了杨絮似的旋转飞舞,落地时融了一半,积了一半。

这是今冬的头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伽罗掩上门窗,到火盆旁站了会儿,烤得身上暖融融的,这才取了披风,戴好风帽,推门出去。

院里空无一人,想必是雪天寒冷,无事时各自躲寒,倒十分安静。

她信步出去,看这座宅邸的布置,虽然甚少假山奇石水榭亭台,门扇窗墙却十分精心。一扇扇门板上皆有浮雕的人物故事,墙上每隔几步,也有石头浮雕出来的动物花木,十分有趣。

走着走着,目光虽还落在浮雕上,心思却已飞到很远。

淮南外祖父家中,也有这样的地方,沿墙雕镂种种故事。那年也是深冬,十一月底时落了场雪,因地气不算太冷,半融半积,掩着满院青黄之色。

也是在午后,表姐们跟着舅母出去赴宴,她从外祖母的佛堂出来,踏着雪景散心,也是这样慢悠悠的走过去,在拐角处,看到了远处的谢珩。

彼时谢珩应该是十八岁,冷硬得像是城外的石峰。

那会儿谢珅遇刺没多久,惠王必定尚有悲痛,却还是应外祖父之请,来高家赴那场所谓的风雅诗会。隔着雕花洞窗,伽罗能隐约看到远处敞厅中交错的人影,像是一室融融。

唯有谢珩远离人群,独自站在山石后,躲过敞厅中的目光。

他罩着褐色的披风,孑然站在雪中,挺拔的身姿像是雪中傲立的青松,不知在想什么。

淮南的风虽软,卷着雪渣时也能冷透骨髓,他像是石头雕塑般一动不动,任由风雪满袖,落在身上融化,浸透衣袍。那张轮廓逐渐坚硬的脸上,神情冷肃,头发被雪水打湿,有些许自冠中垂落,湿哒哒的黏在他鬓边。

伽罗那时才十二岁,不知道谢珅是死于谁的手,更不知谢珩父子的隐忍负重。

她心里只是好奇,明明谢珅才死了没多久,惠王怎会有心情来赴宴?在那样热闹的厅堂中,瞧着那些跟长子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不会触绪伤怀吗?而谢珩……伽罗站在避风处隔着花窗,打量山石掩藏下冷肃男子,不自觉地记住他满身冷硬。

打量了会儿,那边谢珩似有察觉,猛然扭头往这边瞧过来。

伽罗牢记着他平常的锋锐眼神,仿佛能想到被偷窥后察觉的震怒冷厉,当时便吓了一跳,矮身蹲在墙下,心里突突直跳。等了半天没动静,才矮着身子悄悄溜走,因没来得及抱起披风,还在上头染了许多雪泥。

而今回想起来,伽罗不由莞尔。

莞尔之余,心里却有些茫然。

回忆这种东西,在一处时尚不觉得,一旦分开,却会气势汹涌地窜入脑海。

逃离东宫的最初几天,他刻意不去想谢珩、不去想东宫,每日读书练字,尽量移开视线。原以为这些足够,十天半个月过去,沿路的景致见闻能替代那些回忆,却没想到,事实远非她所预料的那样。

从车马出了京城的那日,心里便觉得空落落的。

洛州是去往云中城的必经之地,春日里北上议和的时候,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稍觉熟悉的景物入目,平白勾动往事,她开始做梦,断续芜杂,或是淮南的旧事,或是数番遇险时的惊魂,更多的是东宫。

南熏殿里的紫藤、朱雀街上的花灯、清思园里的水榭廊台,梦里的谢珩还是跟从前一样冷肃,黑衣墨袍,她在屋里逗弄阿白,转头看到他站在身边,让她觉得欢喜。仿佛他的气息近在身畔,像那晚夜色中突兀的攻袭亲吻,梦里都令人小鹿乱撞。

然而欢喜之外,还会有旁的场景入梦。

翘角飞檐,宫宇肃穆,她仿佛是站在皇宫麟德殿前,满心惶恐畏惧。端拱帝那张威仪含怒的脸在梦里分外清晰,噙着冷笑,告诉她外祖母和父亲已被处决,傅高两府都已陪葬。

她满心凄惶,孤身站在空荡冰冷的殿前,举目四顾,却没有谢珩,连岚姑都不见踪影。满目森冷,只有檐头铁马随风,在暴雨中铮然作响,连那雨丝都是血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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