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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花

晚饭花就是野茉莉。因为是在黄昏时开花,晚饭前后开得最为闹哄,故又名晚饭花。

野茉莉,处处有之,极易繁衍。高二三尺,枝叶披纷,肥者可荫五六尺。花如茉莉而长大,其色多种易变。子如豆,深黑有细纹。中有瓤,白色,可作粉,故又名粉豆花。曝干作蔬,与马兰头相类。根大者如拳、黑硬,俚医以治吐血。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

@珠子灯

这里的风俗,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娘家要送灯。送灯的用意是祈求多子。元宵节前几天,街上常常可以看到送灯的队伍。几个女用人,穿了干净的衣服,头梳得光光的,戴着双喜字大红绒花,一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前面有几个吹鼓手吹着细乐。远远听到送灯的箫笛,很多人家的门就开了。姑娘、媳妇走出来,倚门而看,且指指点点,悄悄评论。这也是一年的元宵节景。

一堂灯一般是六盏。四盏较小,大都是染成红色或白色,而且画了红花的羊角琉璃泡子。一盏是麒麟送子:一个染色的琉璃角片扎成的娃娃骑在一匹麒麟上。还有一盏是珠子灯:绿色的玻璃珠子穿扎成的很大的宫灯。灯体是八扇玻璃,漆着红色的各体寿字,其余部分都是珠子,顶盖上伸出八个珠子的凤头,凤嘴里衔着珠子的小幡,下缀珠子的流苏。这盏灯分量相当的重,送来的时候,得两个人用一根扁担抬着。这是一盏主灯,挂在房间的正中。旁边是麒麟送子,琉璃泡子挂在四角。

到了“灯节”的晚上,这些灯里就插了红蜡烛,点亮了。从十三“上灯”到十八“落灯”,接连点几个晚上。平常这些灯是不点的。

屋里点了灯,气氛就很不一样了。这些灯都不怎么亮(点灯的目的原不是为了照明),但很柔和。尤其是那盏珠子灯,洒下一片淡绿的光。绿光中珠幡的影子轻轻地摇曳,如梦如水,显得异常安静。元宵的灯光扩散着吉祥、幸福和朦胧暧昧的希望。

孙家的大小姐孙淑芸嫁给了王家的二少爷王常生。她屋里就挂了这样六盏灯。不过这六盏灯只点过一次。

王常生在南京读书,秘密地加入了革命党,思想很新。订婚以后,他请媒人捎话过去:请孙小姐把脚放了。孙小姐的脚当真放得很好,看起来就不像裹过的。

孙小姐是个才女。孙家对女儿的教育很特别,教女儿读诗词。除了《长恨歌》、《琵琶行》,孙小姐能背全本《西厢记》。嫁过来以后,她也看王常生带回来的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和林译小说《迦茵小传》、《茶花女遗事》……

两口子琴瑟和谐,感情很好。

不料王常生在南京得了重病,抬回来不到半个月,就死了。

王常生临死对夫人留下遗言:“不要守节”。

但是说了也无用。孙王两家都是书香门第,从无再婚之女。改嫁,这种念头就不曾在孙小姐的思想里出现过。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从此,孙小姐就一个人过日子。这六盏灯也再没有点过了。

她变得有点古怪了,她屋里的东西都不许人动。王常生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永远是什么样子,不许挪动一点。王常生用过的手表、座钟、文具,还有他养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来的位置。孙小姐原是个爱洁成癖的人,屋里的桌子椅子、茶壶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自从王常生死后,除了过年之前,她亲自监督着一个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女用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许擦拭。里屋炕几上有一套茶具:一个白瓷的茶盘,一把茶壶,四个茶杯。茶杯倒扣着,上面落了细细的尘土。茶壶是荸荠形的扁圆的,茶壶的鼓肚子下面落不着尘土,茶盘里就清清楚楚留下一个干净的圆印子。

她病了,说不清是什么病。除了逢年过节起来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整天地躺着。除了那个女用人,没有人上她屋里去。

她就这么躺着,也不看书,也很少说话,屋里一点声音没有。她躺着,听着天上的风筝响,斑鸠在远远的树上叫着双声,“鹁鸪鸪——咕,鹁鸪鸪——咕”,听着麻雀在檐前打闹,听着一个大蜻蜓振动着透明的翅膀,听着老鼠咬啮着木器,还不时听到一串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是珠子灯的某一处流苏散了线,珠子落在地上了。

女用人在扫地时,常常扫到一二十颗散碎的珠子。

她这样躺了十年。

她死了。

她的房门锁了起来。

从锁着的房间里,时常还听见散线的玻璃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晚饭花

李小龙的家在李家巷。

这是一条南北向的巷子,相当宽,可以并排走两辆黄包车。但是不长,巷子里只有几户人家。

西边的北口一家姓陈。这家好像特别的潮湿,门口总飘出一股湿布的气味,人的身上也带着这种气味。他家有好几棵大石榴,比房檐还高,开花的时候,一院子都是红通通的。结的石榴很大,垂在树枝上,一直到过年下雪时才剪下来。

陈家往南,直到巷子的南口,都是李家的房子。

东边,靠北是一个油坊的堆栈,粉白的照壁上黑漆八个大字:“双窨香油,照庄发客”。

靠南一家姓夏。这家进门就是锅灶,往里是一个不小的院子。这家特别重视过中秋。每年的中秋节,附近的孩子就上他们家去玩,去看院子里还在开着的荷花,几盆大桂花,缸里养的鱼;看他家在院子里摆好了的矮脚的方桌,放了毛豆、芋头、月饼、酒壶,准备一家赏月。

在油坊堆栈和夏家之间,是王玉英的家。

王家人很少,一共三口。王玉英的父亲在县政府当录事,每天一早便提着一个蓝布笔袋,一个铜墨盒去上班。王玉英的弟弟上小学。王玉英整天一个人在家。她老是在她家的门道里做针线。

王玉英家进门有一个狭长的门道。三面是墙:一面是油坊堆栈的墙,一面是夏家的墙,一面是她家房子的山墙。南墙尽头有一个小房门,里面才是她家的房屋。从外面是看不见她家的房屋的。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一年四季,照不进太阳。夏天很凉快,上面是高高的蓝天,正面的山墙脚下密密地长了一排晚饭花。王玉英就坐在这个狭长的天井里,坐在晚饭花前面做针线。

李小龙每天放学,都经过王玉英家的门外。他都看见王玉英(他看了陈家的石榴,又看了“双窨香油,照庄发客”,还会看看夏家的花木)。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这是李小龙的黄昏。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

李小龙很喜欢看王玉英,因为王玉英好看。王玉英长得很黑,但是两只眼睛很亮,牙很白。王玉英有一个很好看的身子。

红花、绿叶、黑黑的脸、明亮的眼睛、白的牙,这是李小龙天天看的一张画。

王玉英一边做针线,一边等着她的父亲。她已经焖好饭了,等父亲一进门就好炒菜。

王玉英已经许了人家。她的未婚夫是钱老五。大家都叫他钱老五。不叫他的名字,而叫钱老五,有轻视之意。老人们说他“不学好”。人很聪明,会画两笔画,也能刻刻图章,但做事没有常性。教两天小学,又到报馆里当两天记者。他手头并不宽裕,却打扮得像个阔少爷,穿着细毛料子的衣裳,梳着油光光的分头,还戴了一副金丝眼镜。他交了许多“三朋四友”,风流浪荡,不务正业。都传说他和一个寡妇相好,有时就住在那个寡妇家里,还花寡妇的钱。

这些事也传到了王玉英的耳朵里。连李小龙也都听说了嘛,王玉英还能不知道?不过王玉英倒不怎么难过。她有点半信半疑。而且她相信她嫁过去,他就会改好的。她看见过钱老五,她很喜欢他的人才。

钱老五不跟他的哥哥住。他有一所小房,在臭河边。他成天不在家,门老是锁着。

李小龙知道钱老五在哪里住。他放学每天经过。他有时扒门缝上往里看:里面有三间房,一个小院子,有几棵树。

王玉英也知道钱老五的住处。她路过时,看看两边没有人,也曾经扒门缝上往里看过。

有一天,一顶花轿把王玉英抬走了。

从此,这条巷子里就看不见王玉英了。

晚饭花还在开着。

李小龙放学回家,路过臭河边,看见王玉英在钱老五家门前的河边淘米。只看见一个背影。她头上戴着红花。

李小龙觉得王玉英不该出嫁,不该嫁给钱老五。他很气愤。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

@三姊妹出嫁

秦老吉是个挑担子卖馄饨的。他的馄饨担子是全城独一份,他的馄饨也是全城独一份。

这副担子非常特别。一头是一个木柜,上面有七八个扁扁的抽屉;一头是安放在木柜里的烧松柴的小缸灶,上面支一口紫铜浅锅。铜锅分两格,一格是骨头汤,一格是下馄饨的清水。扁担不是套在两头的柜子上,而是打的时候就安在柜子上,和两个柜子成一体。扁担不是直的,是弯的,像一个罗锅桥。这副担子是楠木的,雕着花,细巧玲珑,很好看。这好像是《东京梦华录》时期的东西,李嵩笔下画出来的玩意儿。秦老吉老远地来了,他挑的不像是馄饨担子,倒好像挑着一件什么文物。这副担子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因为材料结实,做工精细,到现在还很完好。

别人卖的馄饨只有一种,葱花水打猪肉馅。他的馄饨除了猪肉馅的,还有鸡肉馅的、螃蟹馅的,最讲究的是荠菜冬笋肉末馅的,——这种肉馅不是用刀刃而是用刀背剁的!作料也特别齐全,除了酱油、醋,还有花椒油、辣椒油、虾皮、紫菜、葱末、蒜泥、韭花、芹菜和本地人一般不吃的芫荽。馄饨分别放在几个抽屉里,作料敞放在外面,任凭顾客各按口味调配。

他的器皿用具也特别精洁——他有一个拌馅用的深口大盘,是雍正青花!

笃——笃笃,秦老吉敲着竹梆,走来了。找一个柳荫,把担子歇下,竹梆敲出一串花点,立刻就围满了人。

秦老吉就用这副担子,把三个女儿养大了。

秦老吉的老婆死得早,给他留下三个女儿。大凤、二凤和小凤。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小一岁,梯子蹬似的。三个丫头一个模样,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三个姑娘,像三张画。有人跟秦老吉说:“应该叫你老婆再生一个的,好凑成一套四扇屏儿!”

姊妹三个,从小没娘,彼此提挈,感情很好。一家人都很勤快。一进门,清清爽爽,干净得像明矾澄过的清水。谁家娶了邋遢婆娘,丈夫气急了,就说:“你到秦老吉家看看去!”三姊妹各有所长,分工负责。大裁大剪,单夹皮棉——秦老吉冬天穿一件山羊皮的背心,是大姐的;锅前灶后,热水烧汤,是二姐的;小妹妹小,又娇,两个姐姐惯着她,不叫她做重活,她就成天地挑花绣朵。她把两个姐姐绣得全身都是花。围裙上、鞋尖上、手帕上、包头布上,都是花。这些花里有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是凤。

姊妹三个都大了。一个十八,一个十七,一个十六。该嫁了。这三只凤要飞到哪棵梧桐树上去呢?

三姊妹都有了人家了。大姐许了一个皮匠,二姐许了一个剃头的,小妹许的是一个卖糖的。

皮匠的脸上有几颗麻子,一街人都叫他麻皮匠。他在东街的“乾陞和”茶食店廊檐下摆一副皮匠担子。“乾陞和”的门面很宽大,除了一个柜台,两边竖着的两块碎白石底子堆刻黑漆大字的木牌——一块写着“应时糕点”,一块写着“满汉饽饽”。这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放一副皮匠担子一点不碍事。麻皮匠每天一早,“乾陞和”才开了门,就拿起一把长柄的笤帚把店堂打扫干净,然后就在“满汉饽饽”下面支起担子,开始绱鞋。他是个手脚很快的人。走起路来腿快,绱起鞋来手快。只见他把锥子在头发里“光”两下,一锥子扎过鞋帮鞋底,把两根用猪鬃引着的蜡线对穿过去,噌——噌,两把就绱了一针。流利合拍,均匀紧凑。他绱鞋的时候,常有人歪着头看。绱鞋,本来没有看头,但是麻皮匠绱鞋就能吸引人。大概什么事做得很精熟,就很美了。因为手快,麻皮匠一天能比别的皮匠多绱好几双鞋。不但快,绱得也好。针脚细密,楦得也到家,穿在脚上,不易走样。因此,他生意很好。也因此,落下“麻皮匠”这样一个称号。人家做好了鞋,叫佣人或孩子送去绱,总要叮嘱一句:“送到麻皮匠那里去。”这街上还有几个别的皮匠。怕送错了。他脸上的那几颗麻子就成了他的标志。他姓什么呢?好像是姓马。

二姑娘的婆家姓时。老公公名叫时福海。他开了一爿剃头店,字号也就是“时福海记”。剃头的本属于“下九流”,他的店铺每年贴的春联却是:“头等事业,顶上生涯”。自从清朝推翻,建立民国,人们剪了辫子,他的店铺主要是剃光头,以“水热刀快”为号召。时福海像所有的老剃头待诏一样,还擅长向阳取耳(掏耳朵),捶背拿筋。剃完头,用两只拳头给顾客毕毕剥剥地捶背(捶出各种节奏和清浊阴阳的脆响),噔噔地揪肩胛后的“懒筋”——捶、揪之后,真是“浑身通泰”。他还专会治“落枕”。睡落了枕,歪着脖子走进去,时福海把你的脑袋搁在他躬起的大腿上,两手扶着下颚,轻试两下,“咔叭”——就扳正了!老年间,剃头匠是半个跌打医生。

这地方不知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传统,剃头的多半也是吹鼓手(不是所有的剃头匠都是吹鼓手,也不是所有的吹鼓手都是剃头匠)。时福海就也是一个吹鼓手。他吹唢呐,两腮鼓起两个圆圆的鼓包,憋得满脸通红。他还会“进曲”。好像一城的吹鼓手里只有他会,或只有他擅长于这个玩意儿。人家办丧事,“六七”开吊,在“初献”、“亚献”之后,有“进曲”这个项目。赞礼的礼生喝道“进——曲!”时福海就拿了一面荸荠鼓,由两个鼓手双笛伴奏,唱一段曲子。曲词比昆曲还要古,内容是“神仙道化”,感叹人生无常,有《薤露》、《蒿里》遗意,很可能是元代的散曲。时福海自己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但还是唱得感慨唏嘘,自己心里都酸溜溜的。

时代变迁,时福海的这一套有点吃不开了。剃光头的人少了,“水热刀快”不那么有号召力了。卫生部门天天宣传挖鼻孔、挖耳朵不卫生。懂得享受捶背揪懒筋的乐趣的人也不多了。时福海忽然变成一个举动迟钝的老头。

时福海有两个儿子。下等人不避父讳,大儿子叫大福子,小儿子叫小福子。

大福子很能赶潮流。他把逐渐暗淡下去的“时福海记”重新装修了一下,门窗柱壁,油漆一新,全都是奶油色,添了三面四尺高、二尺宽的大玻璃镜子。三面大镜之间挂了两个狭长的镜框,里面嵌了磁青砑银的蜡笺对联,请一个擅长书法的医生汪厚基浓墨写了一副对子:

不教白发催人老

更喜春风满面生

他还置办了“夜巴黎”的香水,“司丹康”的发蜡。顶棚上安了一面白布制成的“风扇”,有滑车牵引,叫小福子坐着,一下一下地拉“风扇”的绳子,使理发的人觉得“清风徐来”,十分爽快。这样,“时福海记”就又兴旺起来了。

大福子也学了吹鼓手。笙箫管笛,无不精通。

这地方不知怎么会流传“倒扳桨”、“跌断桥”、“剪靛花”之类的《霓裳续谱》、《白雪遗音》时期的小曲。平常人不唱,唱得多是理发的、搓澡的、修脚的、裁缝、做豆腐的年轻子弟。他们晚上常常聚在“时福海记”唱,大福子弹琵琶。“时福海记”外面站了好些人在听。

二凤要嫁的就是大福子。

三姑娘许的这家苦一点,姓吴,小人叫吴顺福,是个遗腹子。家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老母亲,是个踮脚,走起路来一踮一踮的。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妈妈很慈祥,儿子很孝顺。吴顺福是个很聪明的人,十五岁上就开始卖糖。卖糖和卖糖可不一样。他卖的不是普通的芝麻糖、花生糖,他卖的是“样糖”。他跟一个师叔学会了一宗手艺:能把白糖化了,倒在模子里,做成大小不等的福禄寿三星、财神爷、麒麟送子。高的二尺,矮的五寸,衣纹生动,须眉清楚;还能把糖里加了色,不用模子,随手吹出各种瓜果,桃、梨、苹果、佛手,跟真的一样,最好看的是南瓜:金黄的瓜,碧绿的蒂子,还开着一朵淡黄的瓜花。这种糖,人家买去,都是当摆设,不吃。——吃起来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都是糖的甜味!卖得最多的是糖兔子。白糖加麦芽糖熬了,切成梭子形的一块一块,两头用剪刀剪开,一头窝进腹下,是脚;一头便是耳朵。耳朵下捏一下,便是兔子脸,两边嵌进两粒马料豆,一个兔子就成了!马料豆有绿豆大,一头是通红的,一头是漆黑的。这种豆药店里卖,平常配药很少用它,好像是天生就为了做糖兔的眼睛用的!这种糖兔子很便宜,一般的孩子都买得起。也吃了,也玩了。

师叔死后,这门手艺成了绝活儿,全城只有吴顺福一个人会,因此,他的生意是不错的。

他做的这些艺术品都放在擦得晶亮的玻璃橱子里,在肩上挑着。他的糖担子好像一个小型的展览会,歇在哪里,都有人看。

麻皮匠、大福子、吴顺福,都住得离秦老吉家不远。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们的女婿。姐儿仨有时在一起互相嘲戏。三姑娘小凤是个镴嘴子(1),咭咭呱呱,对大姐姐说:

“十个麻子九个俏,不是麻子没人要!”

大姐啐了她一口。

她又对二姐姐说:

“姑娘姑娘真不丑,一嫁嫁个吹鼓手。吃冷饭,喝冷酒,坐人家大门口!”(2)

二姐也啐了她一口。

两个姐姐容不得小凤如此放肆,就一齐反唇相讥:

“敲锣卖糖,各干各行!”

小妹妹不干了,用拳头捶两个姐姐:

“卖糖怎么啦!卖糖怎么啦!”

秦老吉正在外面拌馅儿,听见女儿打闹,就厉声训斥道:

“靠本事吃饭,比谁也不低。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爱,谁也不许笑话谁!”

三姊妹听了,都吐了舌头。

姐儿仨同一天出门子,都是腊月二十三。一顶花轿接连送了三个人。时辰倒是错开了。头一个是小凤,日落酉时。第二个是大凤,戌时。最后才是二凤。因为大福子要吹唢呐送小姨子,又要吹唢呐送大姨子。轮到他拜堂时已是亥时。给他吹唢呐的是他的爸爸时福海。时福海吹了一气,又坐到喜堂去受礼。

三天回门。三个姑爷,三个女儿都到了。秦老吉办了一桌酒,除了鸡鸭鱼肉,他特意包了加料三鲜馅的绉纱馄饨,让姑爷尝尝他的手艺。鲜美清香,自不必说。

三个女儿的婆家,都住得不远,两三步就能回来看看父亲。炊煮扫除,浆洗缝补,一如往日。有点小灾小病,头疼脑热,三个女儿抢着来伺候,比没出门时还殷勤。秦老吉心满意足,毫无遗憾。他只是有点发愁:他一朝撒手,谁来传下他的这副馄饨担子呢?

笃——笃笃,秦老吉还是挑着担子卖馄饨。

真格的,谁来继承他的这副古典的,南宋时期的,楠木的馄饨担子呢?

邂逅

船开了一会儿,大家坐定下来。理理包箧,接起刚才中断的思绪,回味正在进行中的事务已过的一段的若干细节,想一想下一步骤可能发生的情形;没有目的地擒纵一些飘忽意象;漫然看着窗外江水;接过茶房递上来的手巾擦脸;掀开壶盖给茶房沏茶;口袋里摸出一张什么字条,看一看,又搁了回去;抽烟;打盹;看报;尝味着透入脏腑的机器的浑沉的震颤,——震得身体里的水起了波纹,一小圈,一小圈;暗数着身下靠背椅的一根一根木条;什么也不干,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近乎是虚设的“在”那里;观察,感觉,思索着这些,……各种生活式样摆设在船舱座椅上,展放出来;若真实,又若空幻,各自为政,没有章法,然而为一种什么东西范围概括起来,赋之以相同的一点颜色。——那也许是“生活”本身。在现在,即是“过江”,大家同在一条“船”上。

在分割了的空间之中,在相忘于江湖的漠然之中,他被发现了,像从一棵树下过,忽然而发现了这里有一棵树。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他一定是刚刚进来。虽没有人注视着舱门如何进来了一个人,然而全舱都已经意识到他,在他由动至静,迈步之间有停止之意而终于果然站立下来的时候,他的进来完全成了一个事实。像接到了一个通知似的,你向他看。

你觉得若有所见了。

活在世上,你好像随时都在期待着,期待着有什么可以看一看的事。有时你疲疲困困,你的心休息,你的生命匍匐着像一条假寐的狗,而一到有什么事情来了,你醒豁过来,白日里闪来了清晨。

常常也是一涉即过,清新的后面是沉滞,像一缕风。

他停立在两个舱门之间的过道当中,正好是大家都放弃而又为大家所共有的一个自由地带。——他为什么不坐,有的是空座位。——他不准备坐,没有坐的意思,他没有从这边到那边看一看,他不是在挑选哪一张椅子比较舒服。他好像有所等待的样子。——动人的是他的等待吗?

他脉脉地站在那里。在等待中总是有一种孤危无助的神情的,然而他不放纵自己的情绪,不强迫人怜恤注意他。他意态悠远,肤体清和,目色沉静,不纷乱,没有一点焦躁不安,没有忍耐。——你疑心他也许并不等待着什么,只是他的神情总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而已。

他整洁,漂亮,颀长,而且非常的文雅,身体的态度,可欣可感,都好极了。难得的,遇到这样一个人。

——他是个瞎子,——他来卖唱,——他是等着这个女孩子进来,那是他女儿,他等待着茶房沏了茶打了手巾出去,(茶房从他面前经过时他略为往后退了退,让他过去,)等着人定,等着一个适当的机会开口。

她本来在哪里的?是等在舱门外头?她也进来得正是时候,像她父亲一样,没有人说得出她怎么进来的,而她已经在那里了,毫不突兀,那么自然,那么恰到好处,刚刚在点儿上。他们永远找得到那个千载一时的成熟的机缘,一点不费力。他已经又在许多纷纭褶曲的心绪的空隙间插进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了一句简单的开场白,唱下去了。没有跳踉呼喝,振足拍手,没有给任何旅客一点惊动,一点刺激,仿佛一切都预先安排,这支曲子本然的已经伏在那里,应当有的,而且简直不可或缺,不是改变,是完成;不是反,是正;不是二,是一。……

一切有点出乎意外。

我高兴我已经十年不经过这一带,十年没有坐这种过江的渡轮了,我才不认识他。如果我已经知道他,情形会不会不同?一切令我欣慰的印象会不存在?——也不,总有个第一次的。在我设想他是一种什么人的时候我没有想出,没有想到他是卖唱的。他的职业特征并不明显,不是一眼可见,也许我全心倾注在他的另一种气质,而这种气质不是,或不全是生成于他的职业,我还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来判断,甚至设想他是何以为生的?如果我起初就发现——为什么刚才没有,一直到他举出来轻轻拍击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手里有一副檀板呢?

从前这一带轮船上两个卖唱的,一个鸦片鬼,瘦极了,嗓子哑得简直发不出声音,咤咤的如敲破竹子;一个女人,又黑又肥,满脸麻子。——他样子不像是卖唱的?其实要说,也像,——卖唱的样子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不满身是那种气味。腐烂了的果子气味才更强烈,他还完完整整,好好的。他样子真是好极了。这是他女儿,没有问题。

他唱的什么?

有一回,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大极了,河封住了,船没法子开,我因事须赶回家去,只有起早走,过湖,湖都冻得实实的,船没法子过去,冰面上倒能走。大风中结了几个伴在茫茫一片冰上走,心里感动极了,抽一支烟划一支洋火好费事!一个人划洋火成了全队人的事情。……(我掏了一支烟抽,)远远看见那只轮船冻在湖边,一点活意都没有,被遗弃在那儿,红的,黑的,都是可怜的颜色。我们坐过它很多次,天不这么冷,现在我们就要坐它的。忽然想起那两个卖唱的。他们在哪里了呢,雪下了这么多天了。沿河堤有许多小客栈,本来没有什么人知道的,你想不到有那么多,都有了生意了,近年下,起早走路的客人多,都有事。他们大概可以一站一站地赶,十多里,二三十里,赶到小客栈里给客人解闷去,他们多半会这么着的。封了河不是第一次,路真不好走。一个人走起来更苦,他们其实可以结成伴。——哈,他们可以结婚!

这我想过不止一次了,颇有为他们做媒之意。“结婚”,哈!但是他们一起过日子很不错,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有个照应。可是怪,同在一路,同在一条船上卖唱,他们好像并没有同类意识,见了面没有看他们招呼过,谈话中也未见彼此提起过,简直不认识似的。不会,认识是当然认识的。利害相妨,同行妒忌,未必吧,他们之间没有竞争。

男的鸦片抽成了精,没有几年好活了,但是他机灵,活络得多,也皮赖,一定得的钱较多。女的可以送他葬,到时候有个人哭他,买一陌纸钱烧给他。——你是不是想男的可以戒烟,戒了烟身体好起来,不喝酒,不赌钱,做两件新蓝布大褂,成个家,立个业,好好过日子,同偕到老?小孩子!小孩子!——不,就是在一个土地庙神龛鬼脚下安身也行,总有一点温暖的。——说不定他们还会生个孩子。

现在,他们一定结伴而行了,在大风雪中挨着冻饿,挨着鸦片烟,十里二十里的往前赶一家一家的小客栈了。小客栈里咸菜辣椒煮小鲫鱼一盘一盘的冒着热气,冒着香,锅里一锅白米饭。——今天米价是多少?一百八?

下来一半(路程)了吧?天气好,风平浪静。

他们不会结婚,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上头去过。这个鸦片鬼不需要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人要。别看这个鸦片鬼,他要也才不要这个女人!他骨干肢体毁蚀了,走了样,可是本来还不错的,还起原来很有股子潇洒劲儿。那样的身段是能欣赏女人的身段,懂得风情的身段。这个女人没有女人味儿!鸦片鬼老是一段《活捉张三郎》,挤眉瞪眼,伸头缩脖子,夸张,恶俗,猥亵,下流极了。没法子。他要抽鸦片。可是要是没法子不听还是宁可听他吧。他聪明,他用两支竹筷叮叮当当敲一个青花五寸盘子,敲得可是神极了,溅跳洒泼,快慢自如,有声有势,活的一样。他很有点才气,适于干这一行的,他懂。那个黑麻子女人拖把胡琴唱“你把那,冤枉事勒欧欧欧欧欧欧……”实在不敢领教。或者,更坏,不知哪里学来的一段《黑风帕》。这个该死的蠢女人!

他们禀赋各异,玩意儿不同,凑不到一起去。

真不大像是——这女孩子配不上他父亲,——还不错,不算难看,气派好,庄静稳重,不轻浮,现在她接她父亲的口唱了。

有熟人懂得各种曲子的要问问他,他们唱的这种叫什么调子。这其实应当说是一种戏文,用的是代言体,上台彩扮大概不成吧,声调过于逶迤曼长了。虽是两人递接着唱,但并非对口,唱了半天,仍是一个人口吻。全是抒情,没有情节。事实自《红楼梦》敷衍而出,黛玉委委屈屈向宝玉倾诉心事。每一段末尾长呼“我的宝哥哥儿来”,可是唱得含蓄低婉,居然并不觉得刺耳。颇有人细细地听,凝着神,安安静静,脸上恻恻的,身体各部松弛解放下来,气息深深,偶然舒一舒胸,长长透一口气,纸烟灰烧出一长段,跌落在衣襟上,碎了,这才霍然如梦如醒。有人低语:

“他的眼睛——”

“瞎子,雀盲。”

“哦——”

进门站下来的时候就觉得,他眼睛有点特别,空空落落,不大有光彩,不流动。可是他女儿没有进来之先他向舱门外望了一眼,他一扬头,样子不像瞎眼的人。瞎眼人脸上都有一种焦急愤恨,眼角嘴角大都要变形的,雀盲尤其自卑,扭扭捏捏,藏藏躲躲,他没有,他脸上恬静平和极了。他应当是生下来就双眼不通,不会是半途上瞎的。

女孩子唱的还不如她父亲。——听是还可以听。

这段曲子本来跟多数民间流行曲子一样,除了感伤,剩下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可是他唱得感伤也感伤,一点都不厉害。唱得深极了,远极了,素雅极了,醇极了,细运轻输,不枝不蔓,舒服极了。他唱的时候没有一处摇摆动晃,脸上都不大变样子,只有眉眼间略略有点凄愁,像是在深深思念之中,不像在唱。——啊不,是在唱,他全身都在低唱,没有那一处是散涣叛离的。他唱得真低,然而不枯,不弱,声声匀调,字字透达,听得清楚分明极了,每一句,轻轻地拍一板,一段,连拍三四下。女儿所唱,格韵虽较一般为高,但是听起来薄,松,含糊,懒懒的,她是受她父亲的影响,模仿父亲而没有其精华神髓,她尽量压减洗涤她的噪音里的野性和俗气,可是她的生命不能与那个形式蕴合,她年纪究竟轻,而且性格不够。她不能沉湎,她心不专,她唱,她自己不听。她没有想跳出这个生活,她是个老实孩子。老实孩子,但不是没有一些片片段段的事实足以教她分心,教她不能全神贯注,入乎其中。

她有十七八岁了吧?有啰,可能还要大一点。样子还不难看。脸宽宽的,鼻子有一点塌,眼睛分得很开。搽了一点脂粉,胭脂颜色不好,桃红的。头发修得很齐,梳得光光的,稍为平板了一点,前面一个发卷于是显得像个筒子,跟后面头发有点不能相连属。腰身粗粗的,眼前还不要紧,千万不能再胖。站着能够稳稳的,腿分得不太开,脚不乱动,上身不扭,然而不僵,就算难得的了。她的态度救了她的相貌不少。她神色间有点疲倦,一种心理的疲倦。——她有了人家没有?一件黑底小红碎花布棉袍,青鞋,线袜,干干净净。——又是父亲了,他们轮着来。她唱得比较少,大概是父亲唱两段,女儿唱一段。

天气真好,简直没有什么风。船行得稳极了。

谁把茶壶跟茶杯挨近着放,船震,轻轻地碜出瓷的声音,细细的,像个金铃子叫。——哎呀,叫得有点烦人!心里不舒服,觉得恶心。——好了,平息了,心上一点霉斑。——让它叫去吧,不去管它。

是不是这么分的,一个两段,一个一段?这么分法有什么理由?要是倒过来,——现在这么听着挺合适,要是女儿唱两段父亲唱一段呢,这个布局想象得出吗?两种花色编结起来的连续花边,两朵蓝的,间有一朵绿的,(紫的,黄的,银红的,杂色的,)如果改成两朵绿的一朵蓝的呢?……什么蓝的绿的,不像!干什么用比喻呢,比喻不伦!——有没有女儿两段父亲一段的时候?——分开了唱四段比连作唱三段省力。——两个人比一个人唱好,有变化,不单调,起来复舒卷感,像花边。——比喻是个陷阱,还是摔不开!——接口接得真好,一点不露痕迹,没有夺占,没有缝隙,水流云驻,叶落花开,相契莫逆,自自在在,当他末一声的有余将尽,她的第一字恰恰出口,不颔首,不送目,不轻轻咳嗽,看不出一点点暗示和预备的动作。

他们并排站着,稍有一段距离。他们是父女,是师徒,也还是同伴。她唱得比较少,可是并不就是附属陪衬。她并不多余,在她唱的时候她也是独当一面,她有她的机会,他并不完全笼罩了她,他们之间有的是平等,合作时不可少的平等。这种平等不是力求,故不露暴,于是更圆满了。——真的平等不包含争取。父亲唱的时候女儿闲着,她手里没有一样东西,可是她能那么安详!她垂手直身,大方窈窕,有时稍稍回首,看她父亲一眼,看他的侧面,他的手。——她脚下不动。

他自己唱的时候他拍板,女儿唱的时候他为女儿拍板,他从头没有离开过曲子一步。他为女儿拍板时也跟为自己拍板时一样。好像他女儿唱的时候有两起声音,一起直接散出去,一起流过他,再出去。不,这两条路亦分亦合,还有一条路,不管是他和她所发的声音都似乎不是从这里,不是由这两个人,不是在我们眼前这个方寸之地传来的,不复是一个现实,这两个声音本身已经连成一个单位。——不是连成,本是一体,如藕于花,如花于镜,无所凭借,亦无落着,在虚空中,在天地水土之间。……

女孩子眼睛里看见什么了?一个客人袖子带翻了一只茶杯,残茶流出来,渐成一线,伸过去,伸过去,快要到那个纸包了,——纸包里是什么东西?——嘻,好了,桌子有一条缝,茶透到缝里去了——还没有,——还没有——滴下来了!这种茶杯底子太小,不稳,轻轻一偏就倒了。她一边看,一边唱,唱完了,还在看,不知是不是觉得有人看出了,有点不好意思,微低了头,面色肃然。——有人悄悄地把放在桌上的香烟火柴放回口袋里,快到了吧?对岸山浅浅的一抹。他唱完了这一段大概还有一段,由他开头,也由他收尾。

完了,可是这次好像只有一段?女儿走下来收钱,他还是等在那儿。他收起檀板,敛手垂袖而立,温文恭谨,含情脉脉,跟进来时候一样。

他样子真好极了。人高高的,各部分都称配,均衡,可是并不伟岸,周身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高贵。稍稍有点衰弱,还好,还看不出有病苦的痕迹。总五十岁左右了。……今天是……十三,过了年才这么几天,风吹着已经似乎不同了。——他是理了发过的年吧,发根长短正合适。梳得妥妥帖帖,大大方方。头发还看不出白的。——他不能自己修脸吧?也还好,并不惨厉,而且稍为有点荫翳于他正相宜,这是他的本来面目,太光滑了就不大像他了。他脸上轮廓清晰而固定,不易为光暗影响改变。手指白白晳晳,指甲修得齐齐的。——干净极了!一眼看去就觉得他的干净。可是干净得近人情,干净得教人舒服,不萧索,不干燥,不冷,不那么兢兢翼翼,时刻提防,觉得到处都脏,碰不得似的。一件灰色棉袍,剪裁得合身极了。布的。——看上去料子像很好?——是布的。不单是袍子,里面衬的每一件衣裤也一定都舒舒齐齐,不破,不脏,没有气味,不窝囊着,不扯起来,口袋纽子都不残缺,一件套着一件,一层投着一层,袖口一样长短,领子差不多高低,边对边,缝对缝。……还很新,是去年冬天做的。——袍子似乎太厚了一点,有点臃肿,减少了他的挺拔。——不,你看他的腮,他真该穿得暖些啊。他的胸,他的背,他的腰胁,都暖洋洋的,他全身正在领受着一重丰厚的暖意,——一脉近于叹息的柔情在他的脸上。

她顺着次序走过一个一个旅客,不说一句话,伸出她的手,坦率,无邪,不局促,不忸怩,不争多较少,不泼辣,不纠缠,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这女孩子实在不怎样好看,她鼻子底下有颗痣。都给的。——有一两个,她没有走近,看样子他也许没有,然而她态度中并无轻蔑之意,不让人不安。有的脸背着,或低头扣好皮箱的锁,她轻轻在袖子上拉一拉。——真怪,这样一个动作中居然都包含一点卖弄风情,没有一点冒昧。被拉的并不嗔怪,不声不响,掏出钱来给她。——有人看着他,他脸一红,想分辩,我不是——是的,你忙着有事,不是规避,谁说你小气的呢,瞧瞧你这样的人,像么,——于是两人脸上似笑非笑了一下,眼光各向一个方向挪去。——这两个人说不定有机会认识,他们老早谈过话了。——在澡堂里,饭馆里,街上,隔若干日子,碰着了,他们有招呼之意,可是匆匆错过了,回来,也许他们会想,这个人好面熟,哪里见过的?——大概想不出究竟是哪里见过的了吧?——人应当记日记。——给的钱上下都差不多,这也好像有个行情,有个适当得体的数目,切合自己生活,也不触犯整个社会。这玩意儿真不易,够学的!过到老,学不了,学的就是这种东西?这是老练,是人生经验,是贾宝玉反对的学问文章,我的老天爷!——这一位,没有零的,掏出来一张两万关金券,一时张皇极了,没有主意,连忙往她手里一搁,心直跳,转过身来伏在船窗上看江水,他简直像大街上摔了一大跤。——哎,别介,没有关系。——差不多全给的。然而送给舱里任何一位一定没有人要,一点不是一个可羡慕的数目。——上海正发行房屋奖券,这里头一定有人买的,就快开奖了,你见过设计图样么?——从前用铜子,卖唱的多用一个小藤册子接钱,投进去磬磬的响。

都收了,她回去,走近她父亲,——她第一次靠着她父亲,伸一个手给他,拉着他,她在前,他在后,一步一步走出去了。他是个瞎子。——我这才真正地觉得他瞎,看到他眼睛看不见,十分的动了心。他的一切声容动静都归纳摄收在这最后的一瞥,造成一个印象,完足,简赅,具体。他走了,可是印象留下来。——他们是父女,无条件的,永远的,没有一丝缝隙的亲骨肉。不,她简直是他的母亲啊!他们走了。……

“他们一天能得多少钱?”

“也不多——轮渡一天来回才开几趟。夏天好,夏天晚上还有人叫到家里唱。”

“那他们穿的?”

“嗳——”

船平平稳稳地行进,太阳光照在船上,船在柔软的江水上。机器的震动均匀而有力,充满健康,充满自信。舱壁上几道水影的反光晃荡。船上安静极了,有秩序极了。——忽然乱起来,像一个灾难,一个麻袋挣裂了,滚出各种果实。一个脚夫像天神似的跳到舱里。——到了,下午两点钟。

昙花、鹤和鬼火

邻居夏老人送给李小龙一盆昙花。昙花在这一带是很少见的。夏老人很会养花,什么花都有。李小龙很小就听说过“昙花一现”。夏老人指给他看:“这就是昙花。”李小龙欢欢喜喜地把花抱回来了。他的心欢喜得咚咚地跳。

李小龙给它浇水,松土。白天搬到屋外。晚上搬进屋里,放在床前的高茶几上。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他的昙花。放学回来,连书包都不放,先去看看昙花。

昙花长得很好,长出了好几片新叶,嫩绿嫩绿的。

李小龙盼着昙花开。

昙花茁了骨朵儿了!

李小龙上课不安心,他总是怕昙花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开了。他听说昙花开无定时,说开就开了。

晚上,他睡得很晚,守着昙花。他听说昙花常常是夜晚开。

昙花就要开了。

昙花还没有开。

一天夜里,李小龙在梦里闻到一股醉人的香味。他忽然惊醒了:昙花开了!

李小龙一骨碌坐了起来,划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昙花真的开了!

李小龙好像在做梦。

昙花真美呀!雪白雪白的,白得像玉,像天上的云。花心淡黄,淡得像没有颜色,淡得真雅。她像一个睡醒的美人,正在舒展着她的肢体,一面呼出醉人的香气。啊呀,真香呀!香死了!

李小龙两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昙花。看了很久,很久。

他困了。他想就这样看它一夜,但是他困了。吹熄了灯,他睡了。一睡就睡着了。

睡着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昙花开了。

于是李小龙有了两盆昙花。一盆在他的床前,一盆在他的梦里。

李小龙已经是中学生了。过了一个暑假,上初二了。

学校在东门里,原是一个道士观,叫赞化宫。李小龙的家在北门外东街。从李小龙家到中学可以走两条路。一条进北门走城里,一条走城外。李小龙上学的时候都是走城外,因为近得多。放学有时走城外,有时走城里。走城里是为了看热闹或是买纸笔,买糖果零食吃。

从李小龙家的巷子出来,是越塘。越塘边经常停着一些粪船。那是乡下人上城来买粪的。李小龙小时候刚学会折纸手工时,常折的便是“粪船”。其实这只纸船是空的,装什么都可以。小孩子因为常常看见这样的船装粪,就名之曰粪船了。

沿越塘的坡岸走上来,右边有几家种菜的。左边便是菜地。李小龙看见种菜的种青菜,种萝卜。看他们浇粪,浇水。种菜的用一个长把的水舀子舀满了水,手臂一挥舞,水就像扇面一样均匀地洒开了。青菜一天一个样,一天一天长高了,全都直直地立着,都很精神,很水灵。萝卜原来像菜,后来露出红红的“背儿”,就像萝卜了。他看见扁豆开花,扁豆结角了。看见芝麻。芝麻可不好看,直不棱挺,四方四棱的杆子,结了好些带小毛刺的蒴果。蒴果里就是芝麻粒了。“你就是芝麻呀!”李小龙过去没看见过芝麻。他觉得芝麻能榨油,给人吃,这非常神奇。

过了菜地,有一条不很宽的石头路。铺路的石头不整齐,大大小小,而且都是光滑的,圆乎乎的,不好走。人不好走,牛更不好走。李小龙常常看见一头牛的一只前腿或后腿的蹄子在圆石头上“霍——哒”一声滑了一下,——然而他没有看见牛滑得摔倒过。牛好像特别爱在这条路上拉屎。路上随时可以看见几堆牛屎。

石头路两侧各有两座牌坊,都是青石的。大小、模样都差不多。李小龙知道,这是贞节牌坊。谁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是为哪一个守节的寡妇立的。那么,这不是白立了么?牌坊上有很多麻雀做窝。麻雀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叫,好像是牌坊自己叽叽喳喳叫着似的。牌坊当然不会叫,石头是没有声音的。

石头路的东边是农田,两边是一片很大的苇荡子。苇荡子的尽头是一片乌蒙蒙的杂树林子。林子后面是善因寺。沿石头路往善因寺有一条小路,很少人走。李小龙有一次一个人走了一截,觉得怪瘆得慌。

春天,苇荡子里有很多蝌蚪,忙忙碌碌地甩着小尾巴。很快,就变成了小蛤蟆。小蛤蟆每天早上横过石头路乱蹦。你们干吗乱蹦,不好老实待着吗?小蛤蟆很快就成了大蛤蟆,咕呱乱叫!

走完石头路,是傅公桥。从东门绕过来的护城河往北,从北城绕过来的护城河往东,在河里汇合,流入澄子河。傅公桥正跨在汇流的浦上。这是一座洋松木桥。两根桥梁,上面横铺着立着的洋松木的扁方子,用巨大的铁螺丝固定在桥梁上。洋松扁方并不密接,每两方之间留着和扁方宽度相等的空隙。从桥上过,可以看见水从下面流。有时一团青草,一片破芦席片顺水漂过来,也看得见它们从桥下悠悠地漂过去。

李小龙从初一读到初二了,来来回回从桥上过,他已经过了多少次了?

为什么叫作傅公桥?傅公是谁?谁也不知道。

过了傅公桥,是一条很宽很平的大路,当地人把它叫作“马路”。走在这样很宽很平的大路上,是很痛快、很舒服的。

马路东,是一大片农田。这是“学田”。这片田因为可以直接以护城河引水灌溉,所以庄稼长得特别地好,每年的收成都是别处的田地比不了的。

李小龙看见过割稻子。看见过种麦子。春天,他下了马路,从麦子地里走,一直走到东门口。麦子还没有“起身”的时候,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麦子一天一天长高了。他掰下几粒青麦子,搓去外皮,放进嘴里嚼。他一辈子记得青麦子的清香甘美的味道。他看见过割麦子。看见过插秧。插秧是个大喜的日子,好比是娶媳妇,聘闺女。插秧的人总是精精神神的,脾气也特别温和。又忙碌,又从容,凡事有条有理。他们的眼睛里流动着对于粮食和土地的脉脉的深情。一天又一天,哈,稻子长得齐李小龙的腰了。不论是麦子,是稻子,挨着马路的地边的一排长得特别好。总有几丛长得又高又壮,比周围的稻麦高出好些。李小龙想,这大概是由于过路的行人曾经对着它撒过尿。小风吹着丰盛的庄稼的绿叶,沙沙地响,像一首遥远的、温柔的歌。李小龙在歌里欢快地走着……

李小龙有时候挨着庄稼地走,有时挨着河沿走。河对岸是一带黑黑的城墙,城墙垛子一个、一个、一个,整齐地排列着。城墙外面,有一溜墓地,长了好些狗尾巴草、扎蓬、苍耳和风播下来的旅生的芦秫。草丛里一定有很多蝈蝈,蝈蝈把它们的吵闹声音都送到河这边来了。下面,是护城河。随着上游水闸的启闭,河水有时大,有时小;有时急,有时慢。水急的时候,挨着岸边的水会倒流回去,李小龙觉得很奇怪。过路的大人告诉他:这叫“回溜”。水是从运河里流下来的,是浑水,颜色黄黄的。黑黑的城墙,碧绿的田地,白白的马路,黄黄的河水。

去年冬天,有一天,下大雪,李小龙一大早上学去,他发现河水是红颜色的!很红很红,红得像玫瑰花。李小龙想:也许是雪把河变红了。雪那样厚,雪把什么都盖成一片白,于是衬得河水是红的了。也许是河水自己这一天发红了。他捉摸不透。但是他千真万确看见了一条红水河。雪地上还没有人走过,李小龙独自一人,踏着积雪,他的脚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雪白雪白的原野上流着一条玫瑰红色的河,那样单纯,那样鲜明而奇特,这种景色,李小龙从来没有看见过,以后也没有看见过。

有一天早晨,李小龙看到一只鹤。秋天了,庄稼都收割了,扁豆和芝麻都拔了秧,树叶落了,芦苇都黄了,芦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阔了。空气非常凉爽。天空淡蓝淡蓝的,淡得像水。李小龙一抬头,看见天上飞着一只东西。鹤!他立刻知道,这是一只鹤。李小龙没有见过真的鹤,他只在画里见过,他自己还画过。不过,这的的确确是一只鹤。真奇怪,怎么会有一只鹤呢?这一带从来没有人家养过一只鹤,更不用说是野鹤了。然而这真是一只鹤呀!鹤沿着北边城墙的上空往东飞去。飞得很高,很慢,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两只长腿伸在后面。李小龙看得很清楚,清楚极了!李小龙看得呆了。鹤是那样美,又教人觉得很凄凉。

鹤慢慢地飞着,飞过傅公桥的上空,渐渐地飞远了。

李小龙痴立在桥上。

李小龙多少年还忘不了那天的印象,忘不了那种难遇的凄凉的美,那只神秘的孤鹤。

李小龙后来长大了,到了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鹤。

不,这都不是李小龙的那只鹤。

世界上的诗人们,你们能找到李小龙的鹤么?

李小龙放学回家晚了。教图画手工的张先生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刻一副竹子的对联。对联不大,只有三尺高。选一段好毛竹,一剖为二,刳去竹节,用砂纸和竹节草打磨光滑了,这就是一副对子。联文是很平常的:

惜花春起早

爱月夜眠迟

字是请善因寺的和尚石桥写的,写的是石鼓。因为李小龙上初一的时候就在家跟父亲学刻图章,已经刻了一年,张先生知道他懂得一点篆书的笔意,才把这副对子交给他刻。刻起来并不费事,把字的笔画的边廓刻深,再用刀把边线之间的竹皮铲平,见到“二青”就行了。不过竹皮很滑,竹面又是圆的,需要手劲。张先生怕他带来带去,把竹皮上墨书的字蹭模糊了,教他就在自己的画室里刻。张先生的画室在一个小楼上。小楼在学校东北角,是赞化宫的遗物,原来大概是供吕洞宾的,很旧了。楼的三面都是紫竹,——紫竹在城里别处极少见,学生习惯就把这座楼叫成“紫竹楼”。李小龙每天下课后,上楼来刻一个字,刻完回家。已经刻了一个多星期了。这天就剩下“眠迟”两个字了,心想一气刻完得了,明天好填上石绿挂起来看看,就贪刻了一会儿。偏偏石鼓文体的“迟”字笔画又多,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刻完了“迟”的“走之”,揉揉眼睛,一看:呀,天都黑了!而且听到隐隐的雷声,——要下雨了:赶紧走。他背起书包直奔东门。出了东门,听到东门外铁板桥下轰鸣震耳的水声,他有点犹豫了。

东门外是刑场(后来李小龙到过很多地方,发现别处的刑场都在西门外。按中国的传统观念,西方主杀,不知道这里的刑场为什么在东门外)。对着东门不远,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现在还有一些浅浅的圆坑,据说当初杀人就是让犯人跪在坑里,由背后向第三个颈椎的接缝处切一刀。现在不兴杀头了,枪毙犯人——当地叫作“铳人”,还是在这里。李小龙的同学有时上着课,听到街上犯人拉长音的凄惨的号声,就知道要铳人了。他们下了课赶去看,有时能看到尸首,有时看到地下一摊血。东门桥是全县唯一的一座铁板桥。桥下有闸。桥南桥北水位落差很大,河水倾跌下来,声音很吓人。当地人把这座桥叫作掉魂桥,说是临刑的犯人到了桥上,听到水声,魂就掉了。

李小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铁板桥了。他的脚步踏得桥上的铁板当当地响。

天骤然黑下来了,雨云密集,天阴得很严。下了桥,他就掉在黑暗里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一条灰白的痕迹,是马路;黑乎乎的一片,是稻田。好在这条路他走得很熟,闭着眼也能走到,不会掉到河里去,走吧!他听见河水哗哗地响,流得比平常好像更急。听见稻子的新秀的穗子摆动着,稻粒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音。一个什么东西窜过马路!——大概是一只獾子。什么东西落进河水了,——“扑通”!他的脚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路。一个圆形的浅坑,这是一个牛蹄印子,干了。谁在这里扔下一块西瓜皮!差点摔了我一跤!天上不时扯一个闪。青色的闪、金色的闪、紫色的闪。闪电照亮一块黑云,黑云翻滚着,绞扭着,像一个暴怒的人正在憋着一腔怒火。闪电照亮一棵小柳树,张牙舞爪,像一个妖怪。

李小龙走着,在黑暗里走着,一个人。他走得很快,比平常要快得多,真是“大步流星”,踏踏踏踏地走着。他听见自己的两只裤脚擦得刹刹地响。

一半沉着,一半害怕。

不太害怕。

刚下掉魂桥,走过刑场旁边时,头皮紧了一下,有点怕,以后就好了。

他甚至觉得有点豪迈。

快要到了。前面就是傅公桥。“行百里者半九十”,今天上国文课时他刚听高先生讲过这句古文。

上了傅公桥,李小龙的脚步放慢了。

这是什么?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

一道一道碧绿的光,在苇荡上。

李小龙知道,这是鬼火。他听说过。

绿光飞来飞去。它们飞舞着,一道道碧绿的抛物线。绿光飞得很慢,好像在呦呦地哭泣。忽然又飞快了,聚在一起;又散开了,好像又笑了,笑得那样轻。绿光纵横交错,织成一面疏网;忽然又飞向高处,落下来,像一道放慢了的喷泉。绿光在集会,在交谈。你们谈什么?……

李小龙真想多停一会儿,这些绿光多美呀!

但是李小龙没有停下来,说实在的,他还是有点紧张的。

但是他也没有跑。他知道他要是一跑,鬼火就会追上来。他在小学上自然课时就听老师讲过,“鬼火”不过是空气里的磷,在大雨将临的时候,磷就活跃起来。见到鬼火,要沉着,不能跑,一跑,把气流带动了,鬼火就会跟着你追。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紧。虽然明知道这是磷,是一种物质,不是什么“鬼火”,不过一群绿光追着你,还是怕人的。

李小龙用平常的速度轻轻地走着。

到了贞节牌坊跟前倒真的吓了他一跳!一条黑影,迎面向他走来。是个人!这人碰到李小龙,大概也有点紧张,跟小龙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匆匆地走了。这个人,那么黑的天,他跑到马上要下大雨的田野里去干什么?

到了几户种菜人家的跟前,李小龙的心才真的落了下来。种菜人家的窗缝里漏出了灯光。

李小龙一口气跑到家里。刚进门,“哗——”大雨就下来了。

李小龙搬了一张小板凳,在灯光照不到的廊檐下,对着大雨倾注的空庭,一个人呆呆地想了半天。他要想想今天的印象。

李小龙想:我还是走回来了。我走在半道上没有想退回去。如果退回去,我就输了,输给黑暗,又输给了我自己。

李小龙回想着鬼火,他觉得鬼火很美。

李小龙看见过鬼火了,他又长大了一岁。

看水

下班了。小吕把擦得干干净净的铁锨搁到“小仓库”里,正在脚蹬着一个旧辘轴系鞋带,组长大老张走过来,跟他说:

“小吕,你今天看一夜水。”

小吕的心略为沉了一沉。他没有这种准备。今天一天的活不轻松,小吕身上有点累。收工之前,他就想过:吃了晚饭,打一会儿百分,看两节《水浒》,洗一个脚,睡觉!他身上好像已经尝到伸腰展腿地躺在床上的那股舒服劲。看一夜水,甭打算睡了!这倒还没有什么。主要的是,他没有看过水,他不知道看水是怎么个看法。一个人,黑夜里,万一要是渠塌了,水跑了,淹了庄稼,灌了房子,……那他可招架不了!一种沉重的,超过他的能力和体力的责任感压迫着他。

但是大老张说话的声音、语气,叫他不能拒绝。果园接连浇了三天三夜地了。各处的地都要浇,就这几天能够给果园使水,果园也非乘这几天抓紧了透透地浇一阵水不可,果子正在膨大,非常需要水。偏偏这一阵别的活又忙,葡萄绑条、山丁子喷药、西瓜除腻虫、倒栽疙瘩白、垄葱……全都挤在一起了。几个大工白日黑夜轮班倒,一天休息不了几小时,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全都熬得上了火。再派谁呢?派谁都不大合适。这样大老张才会想到小吕的头上来。小吕知道,大老张是想叫小吕在上头守守闸,看看水,他自己再坚持在果园浇一夜,这点地就差不多了。小吕是个小工,往小里说还是个孩子,一定不去,谁也不能说什么。过去也没有派过他干过这种活。但是小吕觉得不能这样。自己是果园的人,若是遇到紧张关头,自己总是逍遥自在,在一边做个没事人,心里也觉说不过去。看来也还就是叫自己去比较合适。无论如何,小吕也是个男子汉,——你总不能叫两个女工黑夜里在野地里看水!大老张既然叫自己去,他说咱能行,咱就试巴试巴!而且,看水,这也挺新鲜,挺有意思!小吕就说:

“好吧!”

小吕把搁进去的铁锨又拿出来,大老张又嘱咐了他几句话,他扛上铁锨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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