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小说集》两册中共收英美法各一人一篇,俄四人七篇,波兰一人三篇,波希米亚一人二篇,芬兰一人一篇。从这上边可以看出一点特性来,那一是偏重斯拉夫系统,一是偏重被压迫民族也。其中有俄国的安特来夫作二篇,伽尔洵作一篇,系豫才根据德文本所译。那时日本翻译俄国文学的风气尚不发达,比较的绍介得早且亦稍多的要算屠格涅夫,我们也用心搜求他的作品,但只是珍重,别无翻译的意思。每月初各种杂志出版,我们便忙着寻找,如有一篇关于俄国文学的绍介或翻译,一定要去买来,把这篇拆出保存,至于波兰自然更好,不过除了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火与剑》之外,不会有人讲到的,所以没有什么希望。此外再查英德文书目,设法购求古怪国度的作品,大抵以俄国,波兰,捷克,塞尔维亚(今称南斯拉夫),保加利亚,芬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新希腊为主,其次是丹麦瑙威瑞典荷兰等,西班牙意大利便不大注意了。那时候日本大谈“自然主义”,这也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事,但所买自然主义发源地的法国著作,大约也只是茀罗培耳,莫泊三,左拉诸大师的二三卷,与诗人波特莱耳,威耳伦的一二小册子而已。上边所说偏僻的作品英译很少,德译较多,又多收入“瑞克阑姆”等丛刊中,价廉易得,常开单托相模屋书店向丸善定购,书单一大张而算起账来没有多少钱,书店的不惮烦肯帮忙也是很可感的,相模屋主人小泽死于肺病,于今却已有廿年了。德文杂志中不少这种译文,可是价太贵又难得,只能于旧书摊上求之,也得到了许多,其中有名叫什么AusFremdenZungen(记不清楚是否如此)的一种,内容最好,曾有一篇评论荷兰作家蔼覃的文章,豫才的翻译《小约翰》的意思实在是起因于此的。
这许多作家中间,豫才所最喜欢的是安特来夫,或者这与爱李长吉有点关系吧,虽然也不能确说。此外有伽尔洵,其《四日》一篇已译登《域外小说集》中,又有《红笑》,则与勒耳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契诃夫的《决斗》,均未及译,又甚喜科罗连珂,后来多年后只由我译其《玛加耳的梦》一篇而已。高尔基虽已有名,《母亲》也有各种译本了,但豫才不甚注意,他所最受影响的却是果戈里,《死魂灵》还居第二位,第一重要的还是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两个伊凡尼支打架》,以及喜剧《巡按》等。波兰作家最重要的是显克微支,《乐人扬珂》等三篇我都译出登在小说集内,其杰作《炭画》后亦译出,但《得胜的巴耳忒克》未译,至今以为憾事。用滑稽的笔法写阴惨的事迹,这是果戈里与显克微支二人得意的事,《阿Q正传》的成功其原因一部分亦在于此,此盖为但能热骂的人所不及知者也。捷克有纳路达,扶尔赫列支奇,亦为豫才所喜,又芬兰“乞食诗人”丕佛林多所作小说集亦所爱读不释者,均未翻译。匈牙利则有诗人裴多菲山陀耳,死于革命之战,豫才为《河南》杂志作《摩罗诗力说》,表章拜伦等人的“撒但派”诗文,而以裴多菲为之继,甚致赞美,其德译诗集一卷,又唯一的中篇小说曰“绞刑吏的绳索”,从旧书摊得来时已破旧,豫才甚珍重之。对于日本文学当时殊不注意,森鸥外,上田敏,长谷川二叶亭诸人,差不多只看重其批评或译文,唯夏目漱石作俳谐小说《我是猫》有名,豫才俟各卷印本出即陆续买读,又曾热心读其每天在《朝日新闻》上所载的小说《虞美人草》,至于岛崎藤村等的作品则始终未尝过问,自然主义盛行时亦只取田山花袋的小说《棉被》一读,似不甚感兴味。豫才后日所作小说虽与漱石作风不似,但其嘲讽中轻妙的笔致实颇受漱石的影响,而其深刻沉重处乃自果戈里与显克微支来也。豫才于拉丁民族的文艺似无兴趣,德国则于海涅之外只取尼采一人,《札拉图斯忒拉如是说》一册常在案头,曾将序说一篇译出登杂志上,这大约是《新潮》吧,那已在“五四”以后了。
豫才在医学校的时候学的是德文,所以后来就专学德文,在东京的独逸语学协会的学校听讲。丁未(一九〇七)年曾和几个友人共学俄文,有许季茀,陈子英(名濬,因徐锡麟案避难来东京),陶望潮(名铸,后改以字行曰冶公),汪公权(刘申叔的亲属,后以侦探嫌疑被同盟会人暗杀于上海),共六人,教师名玛利亚孔特,居于神田,盖以革命逃亡日本者。未几子英先退,独自从师学,望潮因将往长崎从俄人学造炸药亦去,四人无力支持,遂解散。戊申(一九〇八)年从章太炎先生讲学,来者有许季茀,钱均甫(家治),朱逷先(希祖),钱德潜(名夏,后改名玄同),朱蓬仙(宗莱),龚未生(宝铨),共八人,每星期日至小石川的民报社,听讲《说文解字》。丙午丁未之际我们翻译小说《匈奴奇士录》等,还多用林琴南笔调,这时候就有点不满意,即严幾道的文章也嫌它有八股气了。以后写文多喜用本字古义,《域外小说集》中大都如此,斯谛普虐克的《一文钱》—这篇小品我至今还是很喜欢—曾登在《民报》上,请太炎先生看过,改定好些地方,至庚申(一九二〇)年重印,因恐排印为难,始将有些古字再改为通用的字。这虽似一件小事,但影响却并不细小,如写烏字下面必只有两点,见樑字必觉得讨厌,即其一例,此所谓文字上的一种洁癖,与复古全无关系,且正以有此洁癖乃能知复古之无谓,盖一般复古之徒皆不通,本不配谈,若身穿深衣,手写篆文的复古,虽是高明而亦因此乃不可能也。
豫才在那时代的思想我想差不多可以民族主义包括之,如所介绍的文学亦以被压迫的民族为主,俄则取其反抗压制,希求自由也。但他始终不曾加入同盟会,虽然时常出入民报社,所与往来者多是与同盟会有关系的人。他也没有加入光复会。当时陶焕卿(成章)也亡命来东京,因为同乡的关系常来谈天,龚未生大抵同来。焕卿正在联络江浙会党中人,计划起义,太炎先生每戏呼为焕强盗或焕皇帝,来寓时大抵谈某地不久可以“动”起来了,否则讲春秋时外交或战争情形,口讲指画,历历如在目前。尝避日本警吏注意,携文件一部分来寓属代收藏,有洋抄本一,系会党的联合会章,记有一条云,凡犯规者以刀劈之。又有空白票布,红布上盖印,又一枚红缎者,云是“龙头”。焕卿尝笑语曰,填给一张正龙头的票布何如?数月后焕卿移居,乃复来取去。以浙东人的关系,豫才似乎应该是光复会中人了。然而又不然。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不知道。我所记述的都重在事实,并不在意义,这里也只是记述这么一件事实罢了。
这篇补遗里所记是丙午至己酉(一九〇六至一九〇九)这四年间的事情,在鲁迅一生中属于早年,且也是一个很短的时期,我所要说的本来就只是这一点,所以就此打住了。我曾说过,豫才早年的事情大约我要算知道得顶多,晚年的是在上海的我的兄弟懂得顶清楚,所以关于后年的事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即不知为不知也。早年也且只谈这一部分,差不多全是平淡无奇的事情,假如可取,可取当在于此,但或者无可取也就在于此乎。
廿五年十一月七日,在北平。
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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