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妈妈夫家姓余,过继的儿子名五九,是做裁缝的,家住东浦大门溇,与大树港相去不远。那船是一只顶大的“四明瓦”,撑去给她办了几天丧事,大概很花了些钱。日记十一月廿五日项下云,“五九来,付洋二十元,伊送大鲢鱼一条,鲫鱼七条,”他是来结算长妈妈的工钱来的,至于一总共付多少,前后日记有断缺,所以说不清楚了。
四七 阿长的结局二
关于前回的事,还有补充说明之必要。那一次看戏接连两天,共有两只大船,男人的一只里的人名已见于日记,那女人坐的一只船还要大些,鲁老太太之外,有谦少奶奶和她的姑蓝太太,她家的茹妈及其女毛姑,蓝太太的内侄女。《朝华夕拾》中曾说及一个远房的叔祖,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这死尸!”所说的老人乃是仁房的兆蓝,字玉田,蓝太太即是他的夫人,母家丁家衖朱姓,大儿子小名曰谦,字伯,谦少奶奶的母家姓赵,是观音桥的大族,到那时却早已败落了。她因为和鲁老太太很要好,所以便来给鲁迅做媒,要把蓝太太的内侄孙女许给他,那朱小云即是后来的朱夫人的兄弟。长妈妈本来是可以不必去的,反正她不能做什么事,鲁老太太也并不当做用人看待,这回请她来还是有点优待的意思,虽然这种戏文她未必要看。她那时年纪大概也并不怎么大,推想总在五十六十之间吧,平常她有羊癫病即是癫痫,有时要发作,第一次看见了很怕,但是不久就会复原,也都“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了。不意那天上午在大雨中,她又忽然发作,大家让她躺倒在中舱船板上,等她恢复过来,可是她对了鲁老太太含糊的说了一句,“奶奶,我弗对者!”以后就不再作声,看看真是有点不对了。
大树港是传说上有名的地方,据说小康王被金兵追赶,逃到这里,只见前无去路,正在着急,忽然一棵大树倒了下来,做成桥梁,让他过去,后来这树不知是又复直起,还是掉下水去了。那一天舱位宽畅,戏班又好,大家正预备畅看的时候,想不到这样一来,于是大船的女客只好都归并到这边来,既然拥挤不堪,又都十分扫兴,无心再看好戏,只希望它早点做完,船只可以松动,各自回家,经过这次事件之后,虽然不见得再会有人发羊癫病,但开船看戏却差不多自此中止了。
四八 山海经
如《朝华夕拾》上所说,在玉田老人那里他才见到了些好书。“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但是他自己有书,乃是始于阿长的送他一部《山海经》。《朝华夕拾》上云: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这里说前后两段关系很是明白,阿长的描写最详细,关于玉田虽只是寥寥几行,也充满着怀念之情,如云,“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这种情事的确是值得记念的,可是小时候的梦境,与灰色的实生活一接触就生破绽,丙申年伯宜公去世后,总是在丁酉年中吧,本宅中的族人会议什么问题,长辈硬叫鲁迅署名,他说先要问过祖父才行,就疾言厉色的加以逼迫。这长辈就是那位老人。那时我在杭州不知道这事,后来看他的日记,很有愤怒的话。戊戌六月老人去世,鲁迅已在南京,到了写文章的时候,这事件前后相隔也已有三十多年了。
四九 山海经二
鲁迅与《山海经》的关系可以说很是不浅。第一是这引开了他买书的门,第二是使他了解神话传说,扎下创作的根。这第二点可以拿《故事新编》来做例子,那些故事的成分不一样,结果归到讽刺,中间滑稽与神话那么的调和在一起,那是众所周知的事了。嫦娥奔月已经有人编为连环图画,后羿的太太老是请吃乌鸦炸酱面,逼得她只好吞了仙丹,逃往冰冷的月宫去,看惯了不以为奇,其实如不是把汉魏的神怪故事和现代的科学精神合了起来,是做不成功的。可惜他没有直接利用《山海经》材料,写出夸父逐日来,在他的一路上,遇见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事,不但是一脚的牛,形似布袋的帝江,就是贰负之尸,和人首蛇身衣紫衣的山神(虽然蛇身怎么穿紫衣,曾为王崇庆在《山海经释义》中所笑),也都可以收入,好像目连戏中的街坊小景,那当成为一册好玩的书,像《天问图》似的,这在他死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做或肯做的了。
阿长的《山海经》大概在癸巳年以前,《毛诗品物图考》初次在王府庄看见,所以该是甲午年所买,《尔雅音图》系旧有,不知伯宜公在什么时候买来的。木板大本却是翻刻的《花镜》,从中房族兄寿颐以二百文代价得来,那时他已在三味书屋读书,所以年代也该是甲午吧。此外有图的书先后买来的,有《海仙画谱》,《百将图》,《点石斋丛画》,《诗画舫》,《古今名人画谱》,《海上名人画稿》,《天下名山图咏》,《梅岭百鸟画谱》,都是石印本。又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马镜江的《诗中画》,和《农政全书》本的王磐的《野菜谱》,大概因为买不到的缘故,用荆川纸影写,合订成册,可以归在一类。在戊戌前所买的书还有《郑板桥集》,《徐霞客游记》,《阅微草堂笔记》,《淞隐漫录》,影印宋本《唐人合集》,《金石存》,《酉阳杂俎》,这些也都是石印本,只有《徐霞客》是铅印,《酉阳杂俎》是木板翻刻本。书目看去似乎干燥杂乱,但细看都是有道理的,这与后来鲁迅的工作有关联,其余的可惜记不得了,所以不能多举几种出来。
五〇 仁房的大概
关于各房的事未曾说及,现在因为讲到玉田,所以把仁房提前来一说吧。仁房底下也分作三派,以礼义信为名。礼房的长辈已先死,剩下的是十三世,那里又分两房,长房三弟兄,以小名为号,六四字菉史,四七字思蕺,五十字衍生,只有六四娶妻成家,有子名连元,字利宾,女名阿云。次房子衡,小名曰惠,过四十后始娶,有子女,名字不具详。义房十二世弟兄甚多,在癸巳前后只存花塍,是个秀才,椒生名庆蕃,是举人,玉田是秀才,藕琴在陕西。椒生有二子,长伯文,次仲翔,是秀才,玉田有二子,长伯是秀才,次仲阳。花塍无子,以伯文为后,信房十二世吉甫在平湖做教官,死于任所,无子女,以仲阳为后。那时住屋分配,第四进五进东头两幢归于礼房,中部是义信两房的,因承继关系差不多都为义房所有了。那里也是一个小堂前,西边后房花塍死后,为椒生住室,后房是玉田所居,将廊下隔断,改造为小书房,南窗下放着书桌,鲁迅所说各种名目很生的书籍,便是在这地方看见的。那小堂前和小书房其实即与兴房的东一东二正相对,中间是一个不大的明堂,却用曲尺形的高墙隔开了,南面只剩了一条狭长的天井,北面的小明堂也就并不宽大,阳光不多,这于爱种珠兰建兰的人是很不方便的。从白板门出去,走过大堂前,弯到那里去很有一大段路,但如没有那墙,就只有一个院子之隔,不过十步左右而已。戊戌以后,伯夫人为得慰问鲁老太太丧儿之痛,时相过从,那时玉田公也去世了,她有时候便隔着墙叫话,问候起居,吃过饭没有,便是利用这房屋特别的构造,若是两间相并的房间,倒反而不能那么容易传声了。
五一 玉田
玉田进秀才时,名兆蓝,这与他的小名蓝和玉田的号是相合的,后来有一时他改名瀚清,玉田也改了一字成为玉泉,又别号琴逸,我曾买到他的一部遗书,翻刻小本的《日知录集注》,书面有他的题字,就用这个别号,和“玉泉”与“臣瀚清印”的两方印章。介孚公点了翰林的时候,族中从兄弟有的改名用“清”字排行,如这“瀚清”是合格的,但子京本名致祁,与介孚公旧名致福原是排行,却改名为福畴,硬用福字去做排行,忘记了这是人家的小名,弄成了笑话,可是他自以为是,后来一直还是使用着。
玉田去世很早,我赶不上同他往来,所以他的学问志趣不很明了,所记得的只是在他那里看见过《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和《笃素堂文集》,那桐城张氏父子的处世哲学还不能理解,其中一卷饭有十二合说却觉得有意思,虽然那里说的是些什么话,于今也完全忘记了。后来收集本乡人的著作,得着两册一部瘦吟庐诗抄,也是他的旧藏,从这零星的材料推测起来,他大概是一个较有学问艺术趣味的文人,虽是没有什么成就,但比那时只知道做八股的知识阶级总是好得多了。
鲁迅手抄本中有一册《鉴湖竹枝词》,共一百首,是玉田所著,乃是从手稿中抄出来的,卷末有小字记年月,侄孙樟寿谨录字样,大概是戊戌前半年吧,已在那次族中会议之后,但对他的感情还仍是很好,这也很可注意,可知他给鲁迅的影响不浅,关系始终不坏。在旧日记中梅里尖扫墓项下,抄有一首竹枝词云,“耸尖遥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势凌天,露霜展谒先贤兆,诗学开科愧未传。”原注云,“先太高祖韫山公讳璜,以集诗举于乡。”诗并不佳,只是举例罢了,韫山公是第六世,坟墓在梅里尖地方。
五二 藏书
这里笔又要岔开去,一谈家中旧有的藏书了。鲁迅在说玉田的地方曾云,“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这就间接的把自己家里也评定在里边了。在有些本家的房间里,的确看不到什么书,除了一本上写“夜观无忌”四字的时宪书,乡下只叫作历日本,也不叫黄历。这边算是书香人家,当然不至于那样,可是书并不能说多,而且更其缺少特别的书,换句话说就是制艺试帖关系以外的名目很生的书籍。可能有些是毁于太平天国之战,有些是在介孚公的京寓吧,总之家里只有两只书箱,其一是伯宜公所制的,上面两个抽屉,下面两层的书橱,其二是四脚的大橱,放在地上比人还高,内中只分两格,一堆书要叠得三尺高,不便拿进拿出,当作堆房而已。橱里的书籍可以列举出来的,石印《十三经注疏》,图书集成局活字本四史,《纲鉴易知录》,《古文析义》,《古唐诗合解》为一类,《康熙字典》大本和小本的各一部,也可以附在这里。近人诗文集大都是赠送的,特别的是《洗斋病学草》和《娱园诗存》,上有伯宜公的题识,《说文新附考》,《诗韵释音》,虽非集子也是刻书的人所送,又是一类。此外杂的一类,如《王阳明全集》,谢文节集,《韩五泉诗》,《唐诗叩弹集》,《制义丛话》,《高厚蒙求》,《章氏遗书》即《文史通义》,《癸巳类稿》等。现在末一种书尚存,据说是伯宜公的手泽书,虽然没有什么印记,实在那些书中也就是这最有意义,至今还可以看得,《叩弹集》也还在,这是晚唐诗的选集,同类的书不多,但少有时间与兴趣去看它了。这与玉田的书相比,其启发诱掖的力量当然要小不少,但很奇怪的是有一部科举用书,想不到其力量在上记一切之上。这是石印的经策统纂,石印中本,一共有好几十册,是伯宜公带到考场里去用的,但里边收的东西很不少,不但有陆玑《诗疏》丁晏校本,还有郝氏《尔雅义疏》,后面又收有《四库提要》的子集两部分,这给予很大的影响,《四库简明目录》之购求即是从这里来的。经策统纂本来是十夹板吧,改用定做的小木箱装盛,不可思议地经过好些灾难却还是保存着。
五三 抄书
没有什么好书,可以引起小孩读书的兴趣,但是他们自己能活动时,也可以利用,有如大人的破朝靴,穿了会得跳钟馗捉鬼,表现得很好玩的。这总在癸巳以前,在曾祖母卧室的空楼上,南窗下放着一张八仙桌,鲁迅就在那里开始抄书的工作。说也奇怪,房间与桌椅空闲的也有,小孩却一直没有自己的书桌,不用说什么自修室了,这是乡下风习如此,反正功课都在书房里做了,并没有宿题带回家来的。至于读夜书,那是特别热心科举的人家才有,伯宜公自己不曾看见在读八股,所以并不督率小孩,放学回来就让他们玩去好了。那时楼上有桌子,便拿来利用,后来鲁迅影写《诗中画》,是在桂花明堂廊下,那里也有桌子一两张闲放着。最初在楼上所做的工作是抄古文奇字,从那小本的《康熙字典》的一部查起,把上边所列的所谓古文,一个个的都抄下来,订成一册,其次是就《唐诗叩弹集》中抄寻百花诗,如梅花桃花,分别录出,这也搞了不少日子,不记得完成了没有。这些小事情关系却是很大。不久不知道是不是从玉田那里借来了一部唐代丛书,这本是世俗陋书,不大可靠,在那时却是发见了一个新天地,这里边有多少有意思的东西呀。我只从其中抄了侯宁极其实大概是陶谷假造的百药谱和于义方的《墨心符》,鲁迅抄得更多,记得的有陆羽《茶经》三卷,陆龟蒙的《耒耜经》与《五木经》等。这些抄本是没有了,但现存的还有两大册《说郛录要》,所录都是花木类的谱录,其中如竹谱笋谱等五六种是他的手抄,时代则是辛亥年春天了。不知道在戊戌前的哪一年,买到了一部二酉堂丛书,其中全是古逸书的辑本,有古史传,地方志,乡贤遗集,自此抄书更有了方向,后来《古小说钩沉》与《会稽郡故书杂集》就由此出发以至成功,虞喜谢沈等人的遗文则尚未能成就。那些谱录的抄写,全是在做这辑录工作时候的副产物,而其线路则是与最初《茶经》有关连的,这类东西之中他想校勘《南方草木状》和《岭表录异》,有过若干准备,却可惜也终于未曾做成。
五四 椒生
鲁迅于戊戌年春间往南京进学堂去,这与仁房的椒生很有关系,现在要来说明一下。椒生名庆蕃,小名曰庆,鲁迅这一辈叫他作庆爷爷,又因为他的大排行系十八,所以鲁迅从前的日记上常写作十八叔祖。他是个举人,这科名在以前不容易得到手,秀才只能称相公,中了举就可以叫老爷了,所以他自己也颇自傲,虽然“新台门周家”大家知道,他总要信上写明“文魁第周宅”的,可是他的举人乃是属于最多数的一种,即是只能做八股,或者比一般秀才高一点,至于文章与学问还是几乎谈不到的,他以候补知县的资格到南京去投奔妻族的长亲,一个直乐施人姓施的,是个老幕友,以办理洋务名,一直在两江总督衙门里,东家换了,这位西席总是不动的,因了他的帮忙,被派在江南水师学堂教汉文,兼当监督。那时校长名叫总办,照例由候补道充任,监督用州县,仿佛是学监兼舍监的性质,不过那些官僚不懂得文化,只能管得宿舍的事情罢了。水师学堂原有驾驶管轮和鱼雷三班,椒生所任的是管轮堂监督,大概前后有十年之久。周氏子弟因了他的关系进那学堂的共有四人,最早是诚房的鸣山,本名凤岐,由椒生为改作行芳,那时学校初办,社会上很看不起,水陆师学生更受轻视,以为是同当兵差不多,因此读书人觉得不值得拿真名字出去,随便改一个充数。鸣山大抵是考的分数不够,据他说是不幸分派在驾驶班,那边的监督蒋超英和椒生有意见,所以把他开除了。其次是伯升改名文治,于丁酉年入学,甲辰年毕业。得到“把总”的顶带,上兵船去练习,仕至联鲸军舰正管轮。鲁迅是戊戌春间进去的,名字也是椒生所改,但他觉得里边“乌烟瘴气”,于次年退学,改入陆师附设的矿路学堂,至辛丑冬毕业,壬寅派往日本留学。我是末了的一个,辛丑秋天才进去,后来因为眼睛近视,改派学土木工程,于丙午夏离开学校了。在校的末后两三年间,椒生已休职回家,总办是那位蒋超英,他的水手(这名称里不含恶意)与副官气的官僚作风在同学中虽然很被笑话,可是人并不坏,这是我和鸣山的意见全不相同的。
五五 监督
鲁迅本名樟寿,字豫山,本来是介孚公给取的,后来因为同窗开玩笑叫他作雨伞,告诉祖父要改号,乃改一字曰豫才,及往南京去时,椒生为易名树人,这与豫才的意义也拉得上,所以不再变换,虽然自己所喜欢的还是从张字出来的“弧孟”,又取索居之意号云“索士”或“索子”。那时候考学堂本不难,只要有人肯去无不欢迎,所以鲁迅的考入水师,本来并不靠什么情面,不过假如椒生不在那里,也未必老远的跑到南京去,饮水思源,他的功劳也不可埋没。鲁老太太因此对他很是感激,在戊戌后每逢他年假回家的时候,总预备一只炖鸡送去,再三谢他的好意。但是好意实在也就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此后如在他的监督治下做学生,即使在他仍是很好的意思,但在受者便不免要渐引起反感来了。他以举人知县候补,几次保举到四品衔即用直隶州知州,根本上是个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信奉三纲主义,随带的相信道士教(如惠定宇就注过《太上感应篇》),他每天在吃早饭之前也要在净室去朗诵《感应篇》若干遍,那正是不足为奇的。对于学生,特别是我们因为是他招来的本家,他最怕去搞革命,用心来防止,最初是劝说,措词妙得很,说“从龙”成功了固然好,但失败的多,便很是危险。看见劝阻无效,进一步来妨碍以至破坏,鲁迅东京来信以及毫不相干的《浙江潮》等,屡次被扣留,日后好容易才要回来,最后索性暗地运动把我们开除。可是到那时候,他自己的时运已经不济了,运动不能发生效力。辛丑壬寅总办是方硕辅,满身大烟气的道学家与桐城派,其时他很得意。癸卯来了黎锦彝,免去他的监督,让他单教汉文,可是还嫌他旧,到了秋天他只得卷铺盖回去了。这时候专办洋务的施师爷大概已归道山,否则总督即使由刘坤一换了魏光焘,也总还是要请他帮忙,而他假如坐在制台衙门里,候补道也要敷衍他一点,那么椒生的位置是不会失掉的。可是这也只能对付一个短时期而已,甲乙之间蒋超英以前游击衔回来做总办,椒生在那时也总不能不走了。
五六 监督二
椒生回乡之后,因了他举人的头衔与办过学堂的资格,就得到一个位置,即是绍兴府学堂的监督。不知道是副监督还是什么名义呢,总之有一个副手,此人非别,乃是后来刺杀恩铭的徐锡麟。他那时是个贡生或是廪生,已经很是出名,暗地里同了陈子英在打算“造反”,表面上却看不出,只是主张新学,自己勤勉刻苦,虽然世间毁誉参半,总之这与平常人是有点不同的。大概是甲辰的秋天,我到府学堂去,看见在客堂上放着直径五尺的地球仪,是徐伯荪自己糊的,那时他在教操,残暑尚在,他叫学生阴处稍息,独自兀立在太阳下,身穿竹布大衫,足着皮鞋,光头拖下一条细辫,留着当时心存不轨的人所常有的那样小顶搭,鼻架铁边的近视眼镜。这样的一个人,单就外表来看也可以知道那是和椒生的一套全合不来的,椒生穿的是上面三分之二白洋布,下面三分之一湖色绸的“接衫”,袖子大而且长,俨然是荡湖船里的脚色,他的那背诵《左传》,做“颖考叔论”的功课,也不吃香,其走向碰壁正是难免的了,不久之后他又下了野,其原因不很明了,但徐伯荪似乎也不长久干下去,大抵在甲辰年往日本去一转之后,就以道员往安徽去候补,两年后就动手杀了恩铭,椒生还以为他早看出这个乱党,自己有先见之明呢。
这之后,他只在家里教几个学生,从新做起塾师来了。辛丑年底藕琴从陕西回家,义房的住屋重行分配,旧日玉田椒生所用部分都归了他,玉田妻媳移住后一进,伯文仲翔住在礼房偏东前后进屋内,利宾则搬在大门内的大书房里去了。椒生回来的时候,里边没有房子可住了,乃向诚房借用白板门内的“兰花间”,教书也就是在那里。他是以道学家自居的,可是到了晚年露出了马脚来,有一回因举动不谨,为老妈子所打,他的二儿媳从楼窗望见,大声说道,“打得好,打死这老昏虫!”这类的事情很多,暴露出士大夫的真相,也是有意思的事,但是因为顾惜笔墨与纸面,所以就径从节省了。
五七 轶事
椒生有两个儿子。次子仲翔是个秀才,人颇机警,戊戌以后附和维新,与鲁迅很谈得来,有如朋友,清末在箔业小学教书,至民国八年时还在那里。长子伯文性稍暴烈,目睛突出,浑名曰“金鱼”,当初和鲁迅也常往来,因为能仿写颜欧体字,故常请其题署,曾买得书贾以龙威秘书等板杂凑而成的丛书一部,名“艺苑捃华”,内有汉武外传,南方草木疏,以至《丽体金膏》,共二十四册,一一请其为写书面,又戊戌冬椿寿病故,其墓碑“亡弟荫轩处士之墓”八字,也是他所写的。他的故事很不少,最初是在乡间人家坐馆,因为责罚学生,用竹枝打后,再用盐擦,被东家解雇,这与子京的门缝里夹耳朵可称双绝,平心说起来,广思堂的私塾也还要文明得多了。其次是己亥年院试,仲翔以四十名入学,伯文落第,他乃大怒,拔院子里的小桂花树出气,自己卧地用尽力气,终于把它连根拔起。人家劝慰他,答道:“我并不是为了兄弟进学而生气,气的乃是我隔壁的一号入了选。”考试用弥封,院试揭晓初用字号,及复试后乃正式发表名字,他这里将考试与彩票摇彩一样看待,虽然说场中莫论文,却总被人说作笑话了。椒生晚年胡闹,儿子们很是狼狈,仲翔偶然走进去,看他正在写字,以为是什么正经文字,近前一看乃是在写凭票付洋若干,将来向儿子们好来要的债票,好在他重听不知道,仲翔便又偷偷的走了出来。有一天,诚房的子传太太走过,看见兰花间门口竖放着一条长板凳,问这是怎么的,谁也不知道,便移开完事。后来伯文私下告诉人,那是他装的“弶”,让老昏虫碰着摔一个跟斗,就此送了老命。他虽是不第文童,可是他不赞成改革,痛恨革命党,对于兴房以后就很不好,虽然他们进学堂原先都是因了椒生的线索去的。辛亥冬天杭州已经光复,乡下谣言很多,伯文正上大街,忽然听传说革命党进城了,他立即双腿发软,再也站不起来,经旁人半扶半抬的把他弄回家来,自此以后虽是革命党并不来为难他,却是威风完全失尽,没有什么奇事可说,至癸丑年遂去世了。
五八 墓碑
上文讲到椿寿的墓碑,所以连带的说下去。椿寿小名曰春,荫轩的号也是介孚公给取的。他死时才六岁,但那碑的格式却颇阔气,下署兄樟寿立,那时鲁迅正从南京告假回家,大概是十月中到家,查旧日记这月份缺少,只记十一月初六日县考,周氏去者数人,鲁迅在内,初七日椿寿病重,初八日辰时身故,十一日鲁迅往南京。廿九日县考出大案,凡十一图,鲁迅三图三七,仲翔头图廿四,伯文四图十九,案首为马福田,即马一浮是也。椿寿葬在南门外龟山,相去不远还有一座小坟,坟前立片石,上题“亡女端姑之墓”,下款是伯宜,但下文看不清楚了。龟山那里临河有一个废庙或庵的遗址,除门口两间住着看守人之外,其余都改作为殡屋,兴房也有一间,伯宜公的生母孙夫人的灵柩就停放在那里,大抵是为了这个缘故,伯宜公所以把他的亡女去葬在殡屋背后的空地上的吧。丙申年伯宜公去世,也殡在那里别一间屋里,和寿颐的父亲桂轩在一起,他们生前原颇要好,常是一处吃酒的。隔了一年,椿寿也被送往龟山,不能像大人那么停放,所以也就埋葬了,那里有点是丛冢性质,端姑的近旁没有地方了,就离开有一二十步的光景。在逍遥溇地方买有本家不用的寿坟三穴,蒋老太太去世后,就给介孚公和两位祖母下了葬,到了民八即一九一九年举家北迁的时候,添做了一穴给伯宜公用,葬在龟山的端姑和椿寿也都迁去附葬在那里了。这迁葬的事是鲁迅亲自经手的,后来在《彷徨》的《在酒楼上》一篇小说里,借了吕纬甫的口里来说过一个大略。那因为是小说,所以说小兄弟是三岁上死的,虽然实在乃是六岁,至于说坟里“什么也没有”了,那自然是事实。当初埋葬是我经办的,在寒风中看着泥水作庆福用砖铺地,放上棺木,再拿砖砌成墓穴,叫作“等棺打”,这情形一直记忆着,直至听到什么也没有的话以后,才算消了这个块垒。小妹妹比小兄弟的死要早十年,而且那时也还不到一周岁,虽然文中不曾说及,其完全复归于土当更是没有问题的了。
五九 讲西游记
义房的事情还有一部分没有讲到,现在来补说一下。义房第十二世亲兄弟共有九个,但是我们所能见到的后来只有四位罢了,末了的一个便是“九老爷”,号叫藕琴,这二字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或者是后来改的同音字吧。他从小在外边,大约是做幕友,却也不知道是刑名还是钱谷,只听说他向来在陕西韩城一带做事,到了辛丑壬寅之交就退休回乡,以后一直不再出门了。他的夫人是陕西人,他的一子一女,子号曰冠五,在陕西生长,连他自己都是陕西话,虽然他的自然不很道地,近于蓝青官话,但在乡下听起来总是“拗声”了。他回家已是在二十世纪,所以在我们百草园的老话中间,不讲到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他的轶事有一说的价值,这一节说是有点破例也罢。
他从陕西回家的时候,介孚公也于大半年前从杭州回来了,至甲辰年介孚公去世为止,他们老兄弟有过三年盘桓,可是说也奇怪,这对于他好像是一桩苦事似的。介孚公平日常站在大堂前,和诚房的人聊天,里三房的人出入,经过那里,也拉作谈话的对手,因为介孚公喜欢批评人,大家都不大高兴听,这本是一般的实情。但藕琴是特别害怕,有时候要上大街去,不敢贸然出来,必须先叫冠五去一看,假如介孚公站在堂前,他的出行是只可无条件的延期了。他怕的是什么呢?介孚公也并不怎么的麻烦他,一看见就同他谈《西游记》,特别是猪八戒的故事,即使他推说有事要急走,也不肯听,总要留住他讲几句的。介孚公的确喜欢《西游记》,平常主张小孩应该看小说,可以把他文理弄通,再读别的经书就容易了,而小说中则又以《西游记》为最适宜。他爱讲孙行者败逃,化成破庙,尾巴没法安排,变作一枝旗竿,竖在庙后门,立即被敌人看破,以为全是小孩想头,写得很好,这个我也同意。但不知对藕琴讲的是些什么,或是用意何在呢?我们在百草园里破例记这件事,实在却也已经是老话了,上边说过的义房诸人现今只有冠五健在,多少知道这事的大概也就只是他了吧。
六〇 伯升
介孚公身边的亲人,如他在日记信札上所称,是潘姨与升儿,因为他对家人有时过刻,所以大家对于他们或者未免有些不满,其实也并不一定,平心说起来,有的本来不坏,有的也是难怪的。伯升生于光绪壬午,生母章姨太太是湖北人,早年去世,他从五六岁(?)的时候归潘姨太太管领,可是他并不是她的一系,回家以后对于嫡母及兄嫂很有礼貌,一直没有改变。他于癸巳年同我在厅房里从伯文读书,乙未在三味书屋,丙申随潘姨太太往杭州,丁酉进了南京水师学堂,甲辰毕业,以后一直在船上,至民国七年戊午殁于上海,年三十七。他小时候在北京,生活大抵不差,后来却很能吃苦,平常总是笑嘻嘻的,这很是难得。但是他有一种北京脾气,便是爱看戏,在南京时有一个时期几乎入了迷,每星期日非从城北走到城南去一看粉菊花(男性)的戏不可。椒生正做着监督,伯升从他玻璃窗下偷偷走过,他本来近视也看不见,但是伯升穿着红皮底响鞋,愈是小心也就愈响得厉害,监督听到吱吱的响声,也不举起头来,只高叫一声道“阿升!”他就只好愕然站住,回步走到监督房里去,这一天已是去不成了。有时椒生苦心的羁縻他,星期六晚同他预约,明早到他那里吃特别什么点心,伯升唯唯,至期不到,监督往宿舍去找,只见帐门垂着,床前放着一双布马靴,显得还在高卧,及至进去一看,却已金蝉蜕壳,大概已走过鼓楼了。他实在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肯用功,成绩一直在五成上下,那时标准颇宽,只要有五十分的分数就可及格,幸而也还有真是不大聪明的朋友,比他要少两分,所以他还巴得牢末后二三名,不至于坐红椅子。可是他并不为意,直弄到毕业,我觉得这也有点儿滑稽味的。
潘姨太太是北京人,据伯升说她名叫大凤。她是与介孚公的小女儿同年的,所以推算当生于光绪戊辰年。一夫多妻的家庭照例有许多风波,这责任当然该由男子去负,做妾的女子在境遇上本是不幸,有些事情由于机缘造成,怪不得她们,所以这里我想可以不必多说了。
六一 恒训
介孚公爱骂人,自然是家里的人最感痛苦,虽然一般人听了也不愉快,因为不但骂的话没有什么好听,有时话里也会有刺,听的人疑心是在指桑骂槐,那就更有点难受了。他的骂人是自昏太后呆皇帝直至不成材的子侄辈五十四七,似乎很特别,但我推想也可能是师爷学风的余留,如姚惜抱尺牍中曾记陈石士(?)在湖北甚为章实斋所苦,王子献庚寅日记中屡次说及,席间越缦痛骂时人不已,又云,“缦师终席笑骂时人,子虞和之,余则默然,”是其前例。他的骂法又颇是奇特,一种说是有人梦见什么坏人反穿皮马褂来告别,意思是说死后变成猪羊,还被害人的债,这还是平常的旧想头,别的是说这坏人后来孤独穷困,老了在那里悔。后者的说法更是深刻,古代文人在《冥土旅行》中说判定极恶的霸王的刑罚是不给喝孟婆汤,让他坐在地狱里,老在回忆那过去的荣华与威力,比火河与狗咬更要利害,可以说有同样的用意了。
介孚公著有一卷《恒训》,大概是丙申年所写,是给予子孙的家训,原本已佚,只存鲁迅当时在南京的手抄本。这里边便留存有不少这类的话,此外是警戒后人勿信西医“戴冰帽”,据他说戴者必死,这大抵是指困冰枕头或额上搁冰袋之类吧,还有旅行中须防匪人,勿露钱财,勿告诉姓名等事。这一本家训算来几乎全是白写,因为大家没有记得一条,没有发生一点效用。但是他的影响却也并不是全没有,小时候可以看小说,这一件事的好处我们确是承认,也是永不能忘的。还有一件事是饭后吃点心,他自己有这个习惯,所以小时候我们也容许而且叫吃,这习惯也养成了,往往在饭前吃这一个月饼时,午饭就要减少,若是照例吃过午饭之后来吃,那么一个两个都可以不成问题。后来鲁迅加以新的解说,戏称之曰“一起消化”,五四后钱玄同往绍兴县馆谈天,饭后拿出点心来的时候,他便笑道:“一起消化么?”也总努力奉陪吃下一个的。
六二 病
关于伯宜公的病,《朝华夕拾》中有专写的一篇,但那是重在医药,对于江湖派的旧医生下了一个总攻击,其意义与力量是不可以小看的。但是病状方面只说到是水肿,不曾细说,现在想来补充几句,只是事隔半世纪以上,所记得的也不很多了。
伯宜公于丙申年九月初六日去世,这从旧日记上记他的忌日那里查到,但他的病是甚么时候起的呢,那就没有地方去查了。《朝华夕拾》中说请姚芝仙看了两年,又请何廉臣看了一百多天,约略估计起来,算是两年四个月吧,那么该是起于甲午年的四五月间。可是据我的记忆,伯宜公有一天在大厅明堂里同了两个本家弟兄谈论中日战争,表示忧虑,那至早也当在甲午八月黄海战败之后,东关金家小姑母八月之丧他也是自己去吊的,所以他的病如在那一年发生,可能是在冬季吧。
最早的病象是吐狂血。因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里,不能估量共有几何,但总之是不很少。那时大家狼狈的情形至今还能记得。根据“医者意也”的学说,中国相传陈墨可以止血,取其墨色可以盖过红色,于是赶紧在墨海里研起墨来,倒在茶杯里,送去给他喝。小孩在尺八纸上写字,屡次舔笔,弄得“乌嘴野猫”似的,极是平常,他那时也有这样情形,想起来时还是悲哀的,虽是蒙胧的存在眼前。这以后却也不再吐了,接着是医方与单方并进,最初作为肺痈医治,于新奇的药引之外,寻找多年埋在地下化为清水的腌菜卤,屋瓦上经过三年霜雪的萝卜菜,或得到或得不到,结果自然是毫无效验。现在想起来,他的病并无肺结核的现象,那吐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随后脚背浮肿,渐至小腿,乃又作水肿医治,反正也只是吃“败鼓皮丸”。终于肿到胸腹之间,他常诉说有如被一匹小布束紧着,其难受是可想而知的了。他逝世的时刻是在晚上,那时椿寿只有四岁,已经睡着了,特别叫了起来,所以时间大概在戌亥之间吧。
六三 大书房
要讲到礼房和诚房其他的事情,都与大书房有相关,须得先把大书房所在的那一部分地方先来说明。这便是新台门西南部分,自大厅以西,桂花明堂以南,西至梁宅,南至街为界。其间又可以划分为东西两部。西部另有街门,很早以前出租与人,曾祖母是古老严肃的人,不知怎的肯把这租给开棺材店,突出在东面一条墙上直行写道:“张永兴号龙游寿枋”。东部的北头一部分即是兰花间,上文已曾说及,往南下去则是所谓厅房,再下去即是大书房了。厅房是兴房所有,平常当作客室用,计朝西屋三间,朝北屋四间,成曲尺形,转角这一间有门无窗,别无用处,院子不大,却很有些树木,有月桂,虽不是每月,秋季以外常发出桂花香来,可见的确开花的,罗汉松结子如小壶芦,上青下红,山茶花枇杷木瓜各一株,北窗均用和合窗,窗外有长石凳高低四列,可知以前是很种过些花,大概与兰花间的名字是有关联的。大书房系南北大房各三间,中间一个明堂,靠西是一株桂花,东边一个花坛,种着牡丹,两边是过廊,与南北房相连接。大书房的朝南正屋虽高大,但与厅房的朝北四间是同一屋顶,所以进身不算深,正中间梁上挂着一块匾,写着四个字道:“志伊学颜”,原来不知道是何人手笔,后来所见的乃是中房的芹侯所重写,他通称“廿八老爷”,乃是第十二世中顶小的一位了。
大书房最初是玉田督率他子侄辈读书的地方,时代大概是癸巳甲午,那时牡丹桂花都还健在,伯文与仲阳常因下棋吵架,一个将棋盘撕碎,一个拿棋子撒满明堂中,过了一会又决定从新比赛,便分头去满地拣拾黑白子,或往东昌坊口杂货小铺买纸棋盘去了。本名孟夫子的那位孔乙己也常来枉顾,问有没有文件要抄写,也或顺手拿一部书出来,被玉田碰见,问为什么偷书,答说“窃书不是偷”,这句名言也出在那里。这之后闲废一时,由礼房四七诚房桐生先后寄居,末了礼房利宾全家移入,一部分租给中房月如日如兄弟,阿Q的老兄也即是《在酒楼上》所说的长富父女,也借住一角,于是这大书房乃大为热闹起来了。
六四 礼房的人们
礼房底下大概也有分派房份,但是现在说不清楚了。只知道其一派是子衡,小名阿惠,曾当过朱墨师爷之类,早已赋闲在家,晚年才成家,住在第四进堂前的一间楼上。他独身时代是有名的“街楦”,整天在外坐茶馆,听谣言,自称是狗眼,看得见鬼,说些鬼话吓唬女人们,别的坏处也还没有,却常被介孚公引为骂人的资料,与四七五十同当作不肖子弟的实例。上文说过六四四七五十是三兄弟,只有六四娶妻,生有子一连元,女一阿云,四七与五十都始终是“光棍”。六四依靠姑夫陈秋舫,是个前清进士,荐在育婴堂里任司事,四七曾作长歌嘲之,于拜忌日时当众朗诵,起首云:“绍兴有个周六四,育婴堂里当司事,”此下有“雪白布头包银子”一句,其余惜已记不得了。他家里的事没有什么特别可记的,除了阿云的这一节。阿云是一个不大得人欢喜的小姑娘,我们小时候常要戏弄她,故意吃东西给她看,却不给她吃,害得她追着看。她于十二三岁时病死了,她的母亲非常哀悼,几乎寝食皆废,听到的人无不替她悲伤,虽然他们平时对于六四太太并没有多少好感。恰好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夜牌头”,就是自称走阴差的,平常她们利用迷信骗人骗钱,一定要说那死姑娘怎么在地狱受苦,要她去设法救助可以放免,这回却并不然,她反肯排难解纷,说阿云现今在塔子桥的社庙里,给土地奶奶当从神,一切很好,比在家里还要舒服,也是一番鬼话,却发生了很好的效力。六四太太不但立即停止了她的哀悼,叫人拿了好些纸糊东西到庙里去焚化,给阿云使用,一面又逢人宣布她的喜信,阿云现在做了从神,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情形等。从前替她悲伤的人,这次听了她欢喜的报告,又感到一种别的悲哀,因为这明明是一颗吗啡止痛丸,看着她吞下去的,觉得人的受骗真是太容易了。这“夜牌头”的真相终于不曾明白,或者是她自动的说的也未可知,但一般推测是由于六四的计画,嘱咐她这样的说,那也是可能的事。
六五 四七
四七与五十两人不知道是谁居长,但总之是年纪都要比伯宜公为大,因为小孩们叫他们为伯伯,却念作阳韵,上一字上声,下一字平声,虽然单读如某伯时也仍念作药韵。四七看他的脸相可以知道他是雅片大瘾,又喜喝酒,每在傍晚常看见他从外边回来,一手捏着尺许长的潮烟管,一手拿了一大“猫砦碗”的酒(砦当是槽字的转变,指喂养动物的食器),身穿破旧龌龊的竹布长衫,头上歪戴了一顶瘪进的瓜皮秋帽,十足一副瘪三气。但是据老辈说来,他并不是向来如此的,有一个时候相当的漂亮,也有点能干,虽是不大肯务正路。介孚公于同治辛未(一八七一)年中进士,点翰林,依照旧时封建遗风,在住宅和祠堂的门口须要悬挂匾额,那时匾上二尺见方的大字即是四七所写,小时候看了一直觉得佩服。大概是癸巳年我同伯升在厅房里读书的时候,曾经请他写过字看,前后相去二十多年,手已发抖写不好了,可是看他的底子还在,比伯文自夸的颜欧各体要好得多。介孚公往江西做知县时,曾带了他去,但是照例官亲总不大能安分,所以不久同了介孚公的外甥一起被打发回家来了。这其间多少年的事情全不清楚,我所能记得的便是那一副落魄相了,脸上没有烟酒气,衣服整齐的时代该是哪么个样子,简直没法子想象,因为他后来的模样完全是一个流氓了。
乡下的流氓有这些分类,由讼师式的秀才文童组成的名为破靴党,一般的低级的则叫作“破脚骨”,积极的进行讹诈,消极的维持地盘,第一要紧的条件是禁得起打,他们的行话叫作“受路足”。四七在本家中间不曾有过讹诈的行为,但听他在吃忌日酒的时候自述,“打翻以(又)爬起,爬起以打翻”,颇能形容出他的受路足的工夫。他的生活诚然穷苦,但每天的茶饭烟酒也相当要几个钱,不知道他是怎么筹划来的,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大概这是破落大家出来的长衫帮“破脚骨”的一派作风吧,如孟夫子应当也是这一路,但比起来却要狼狈得多,因为他的脚真是给人家打折了(参看《孔乙己》)。
六六 四七与五十
四七有一个时期住在后园的“三间头”里。上文已经说及那是仁房所有的房屋,在园的东北角,从大门口进去,要走通五进房子,再通过整个园地,这园里传说有一条大火练蛇,是要扑灯光的,夏天野草长得三四尺高,他于晚间在这当中来去自如,这倒也是很可佩服的。随后他迁移到大书房里,这不知道是在哪一时代,大抵已在他的晚年,他就在那里病殁,至于年月那也已无可考了。
在大宗族的祠堂里,举行春秋祭祀,饮胙时小辈自由坐下在每桌的上下两旁,只留下旁边的一把太师高椅,等辈分上排定的人来坐。这人反正是不认识的,辈分至少要高三辈,叫他作太公总是不会错的,可能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店伙,也可能是瘪三样的人,全是要碰巧。在宗祠里这种情形无法避免,平常吃忌日酒便比较好办,例如四七那副尊容,衣服不干净,而且口多微词,始终对于他的长兄夫妇丑诋恶骂,不肯休止;没有固定坐位的小孩们便可以自主的不到他那一桌上去,没有什么困难。可是假如你不避忌他,跑去坐在他那里,他也会知道你的好感,表示一点客气,虽然他的嘲骂或是朗诵未必因而有所改变。对于他,大概只有用这两极端中的某一种办法。
四七这人给予你以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即使他的言动于你毫无关系,相反的是五十,他是个大阴谋家,可是人家见了他不但不害怕,而且反觉得可亲近。我想这好有一比,四七大抵有点像狗,特别是一只外国的牛狗,而五十则是一头猫吧。五十据说曾在县衙门的什么库房里做过事,不过我们认识他时,早已什么事都不干,只在诚房寄食,过着相当舒适的生活。这也是一个不可解的谜。他平常总说,“没有钱愁它什么,到时候总自会来的。”这句话不知有何事实或理论的根据,但在他却并不是说的玩话,因为我们的确看他没有穷过,说他有钱呢,那也当然并不是的,这些难问题我们无法解答,所能知道的也就只是表面的琐事罢了。
六七 五十在诚房
诚房的事情以前没有讲了,因为要等五十来补足,所以须得在说明了礼房以后再回过来说了。诚房的子林外出,子贞早死,只剩下子传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鸣山,住在大堂前东边的一间大房里。西边的两间和兰花间出租给李楚材,在子传死后,鸣山要结婚的时候,才收了回来,由子传太太和儿子媳妇分住,东屋就让给了五十,所以我们所有的五十的印象是与那间大房分不开的。
五十也吃雅片烟,因此很瘦,夏天光着脊梁,辫子盘在头上,肋骨一根根的显露出来,像是腊鸭一样,可是面色并不如四七那么样的青白,穿着一条绸裤子,用长柄的竹锹搅着在铜锅里熬着的烟膏,在煮好了的时候,一锹(读如跷)一锹的装进白磁圆缸里去,看他那细腻精致的作风,愉快满足的神气,简直是一个艺术家的样子。那寄主家里的鸣山虽是独养子,年纪也比他青得多,舒服还比不上他,若是拿去与四七相比,那更有云泥之差,但是四七却只怨恨六四,对于五十不曾有一句不平的话,这在五十更是极不易得的幸运了。
五十平常无论对什么人都是笑嘻嘻的,就是对于年幼的弟侄辈也无不如此,你同他说话,不管是什么他总表示赞同,连说“是呀是呀”,这在地方俗语里说作“是咭是咭”,是字读如什蔼切,又急迫接连的说,所以音变如绍兴音的“孩业”,小孩们遂给他起诨名曰“孩业”,意思即以表明他拍马屁的工夫。因为这个缘故,大家对于他的一般的印象都很好,多和他去接交,结果不免受到他的若干损害。《朝华夕拾》中说小孩打旋子,衍太太鼓励他多做,乃至摔倒受伤了,她又说风凉话,“这是旋不得的”,这是一例。还有重要的是探听消息,制造谣言,向爱听的人散布,引起纠纷,听了觉得高兴。介孚公一面骂五十聊荡不务正业,但是他或他们的话却是爱听的,虽然介孚公去世后已无所施其技,但在五十死时,祖母无意中念一句阿弥陀佛,也可见他影响之多么深远了。
六八 诚房之余
诚房里大房子林,通称林大老爷,据说是颇有心计的人,但是我没有见到他过,只是听人说罢了。他有一子凤桐,字桐生,生于光绪丁丑(一八七七)年,在这以后不久子林太太去世,他将儿子送往岳家代为抚养,自己便飘然往河南去找在那里做官的亲戚去了。以后回家来过一趟,又复出去,不再回来,就客死在外边,关于他的故事因此没有什么可说。只听老辈传说,他回来的那一次曾带了一个人同来,这是亲戚家子弟而生长在外边的呢,还是不相干的河南人,那也弄不清楚了,总之这人颇有点钱而似乎不大聪明,听了他的骗来到绍兴,大概算是来游览的吧。关于这人留下二三传说,可以作为上边评语的佐证。其一是说到了东郭门外,看见渡东桥下一片河水,大声惊叹道:“渡东桥是海罗!”其二是见了萧山的红皮甘蔗,非常赏识,每回买一苗篮,挂在脖颈下,一口气吃完。这位游览客不晓得在绍兴耽搁了几多天,末了银子用完了,只好回河南去,子林也就一同走了。这一节故事,只是由他所导演,还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以他这么一个能人却不曾留下一个故事,这实在是可惜的。
他的儿子桐生养在外婆家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曾回家来拜年,假如这是在癸巳年,那么他该是十七岁了,却还是由一个老妈子带领,显得有点迟钝,虽然衣冠楚楚,也穿得很整齐的。据人说子林太太有点精神不足,桐生生产便是落在马桶里的,因此又或迷信他的晦气所以很大,但是其一半原因也或出于后天,小时候什么教育都没有受,可能有很大的关系。不多几年他的外婆去世,舅父们不肯再管,就打发他归宗,这办法不能说不对,但他的厄运自此开始了。子传太太什么都不肯管,那是可以料到的,那么叫他到哪里去,怎么办呢?这一节不知怎的完全弄不清楚了,也不记得是哪一年,所有的印象只是住在门房里的身外无长物的一个人,名称还是被大家叫作桐少爷,但是其生活已远在“自手至口”雇工人之下了。
六九 桐生
桐生是败落大家子弟的另一派,与五十四七等截然不同,在他的生活上没有什么谜,他简直的是没有法子生活。起初有一个时期在药铺里当伙计,那是义房的仲翔伯等人替他弄到的职业。药铺名叫泰山堂,开在东昌坊口的西南角,店主人名申屠泉,本是看风水的,有了一点钱就开了药铺,他的拜年名片上写这个姓名,地方上只知道他是申屠,更知名的是诨号“矮癞胡”。他的特征是矮,胡只是有普通的胡须而已,癞则是秃发,并非腊梨头,这诨号三字相连,大抵只要有一二特征,这名称就应用得上,所以在广思堂里也有这名称的塾师,那或者只可以说是副牌吧。
桐生这药铺伙计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的,他不认识什么字,更不必说那些名医龙蛇飞舞的大笔了,他替人家“撮药”不会弄错么?我们小时候买玉竹来当点心吃,到泰山堂去买,桐生倒也不曾拿错过,却是因为本家的缘故,往往要多给些,这在他是好意,不过我们也要担心,假如药方里有麻黄,他也照样的多给了,那岂不糟么?话虽如此,他在药铺里倒并不曾弄出什么麻烦来过,只是药铺自身出了问题,所以他不能不连带的歇业了。申屠在家里忽然被外边抛进来的一块砖头打破了脑袋,主人死了,那个小店自然也就只好关门了。
他的别的职业是行商。仲翔给他募集一点钱,买了一套卖麻花烧饼的家伙,又替他向东昌坊口西北角的麻花摊担保,每天付给若干货色,至晚清算,如有短欠,由保人归还。祠堂里饮胙有坐位的长辈之中,有一个便是卖麻花烧饼的,所以这种行业虽小,却也是有名誉的。桐生卖了几时,倒也规规矩矩的,但是他有一个小毛病,便是爱喝老酒,做卖买得来的利润只够糊口,有时喉咙太干了,他就只好将付麻花摊的钱挪去给了酒家,结果要保人赔一天的钱,有时还把竹篮也卖掉了。这种事情有过二三次之后,大家觉得不是办法,只好中止,但是想不出别的方法来,于是他的行商也便因之停止了。
七〇 桐生二
桐生住在大书房里不知始于何时,但是这里所说的一件事发生于他住在那里的时候,那总是确实的。他失掉了生活的道路以后的方法大抵是高卧。有一回大概是卖掉了竹篮之后,有好几天不曾出现,仲翔怕他饿下去不行,拿了些馒头之类到大书房去,对他说道:“桐店王(店王本是店主的意思,后来变为一般通称,店伙则称店官,似乎原来封建气很重的样子),起来吃点东西吧。”他却仍高卧不起,只说道:“搁下在那里吧,你怕我会得饿死么?”仲翔出来传述此事,他觉得桐店王的这股硬气倒是很有意思的。可是他有时候也很懂得情理,并非一味胡来。他没有四七五十的谋生的手段,时常要挨饿,等到饥渴难忍的时候,他也只好出来向人借钱,一角两角钱可以过得一天了。但是他的渴比饥还要紧,所以往往借来的钱都喝了酒,肚子还是让他饿着。有一次他向鲁老太太借钱,鲁老太太对他说道:“钱可以借给你两角,但是你要拿去吃饭,不可买酒喝。”他正色道:“宜嫂嫂给我的钱,我决不买酒吃。”他说了果然做到,看他量了一升米,买柴买菜,回去准备煮饭去了。
桐生的智力短缺,照现代的说法大概可以说是属于低能的,但是有时说话也颇中肯,特别是对于他的父亲的。关于自己的不幸的生活他只怨恨父亲,说他养儿子像是生蛆虫似的,生下就不管了。他还有一样好处,便是决不偷窃。他的笑话只有一件,那就是《阿Q正传》第四章“恋爱的悲剧”所记的事,他在义房的厨房里对老妈子跪下道:“你给我做老婆吧,”结果如《正传》所说,“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正传》里说是被打的是阿Q,实际上却是他的事情,又拿竹杠的实在是伯文,乃是文童而非秀才,小说中说文童便没有什么意思了。
七一 月如与日如
在四七死后,大书房里增加了不少的住民。最早的要算是礼房的利宾夫妇,他们于父母去世后将原住房给了仲翔,自己带领了子女搬到外边来了。随后来的是中房慰农的两个儿子,寿恒字月如,小名泰,寿升字日如,小名升,他们和利宾都是周氏十四世,在那辈里是年长者,月如居首,利宾第二,日如比鲁迅稍小,但也不出前五名吧。
中房第十二世有名叫春农的,有三个儿子,叫作念农慰农忆农。慰农一派单独留住在老台门里,到他夫妇去世之后,下一代的人便放弃了老屋,也并到新台门来,这大概是大家没落的照例的初步。慰农人颇精明,但也是赋闲在家,与伯宜公很谈得来,族中有婚丧等事,常被委托照料,慰农总管,伯宜公则动文笔,曾见过他给“孝子”代做的一两篇祭文草稿,可惜现在都已散失了。有一年忆农结婚,请他们陪“亲送舅爷”,看看花烛时刻将到,两人还是在吃酒谈天,并无准备着衣帽陪客的意思,新郎发急去催促,说婚姻大事,岂可迟误,他们听说回答道:“你尽管大事,于我们何干,”反而更是悠然的吃起酒来了。结果是忆农说了好些好话,才哄得两人放下酒杯,去换衣服,这一件事附属于伯宜公轶事之部。曾听鲁老太太说过,所以流传下来的。
慰农平时为人精干,也稍严刻,但很有些例外。每逢祖先忌日,本家都聚集与祭,他目光炯炯的坐在厅上,看见小辈有不到的,便要问连元或是阿张为什么不来。仲翔不平,反问道:“阿泰来了么?”他没法只得答说:“他是在阳家弄。”慰农太太姓孙,原是阳家弄的大族。他又极喜打牌,那时还没有马将牌,只有一种大湖,就是上海称为挖花的。他的工夫不差,但打牌多输,他并不计较,因为他所喜欢的是打牌,目的并不在钱上边。有一回他照例的输,可是忽然看见桌上发出来的牌中间有了六张“白拳头”,即是普通骨牌中的幺五,这显然是有弊了,因为白牌是只有四张的,可是他并不发怒,只说不再玩了,这一副有弊的牌的输赢他还是照算的。
七二 兰星
中房的人移住到新台门来的,还有一个桂轩四太太。这一派的第十一世号叫一斋,是一个举人,《越缦堂日记》中提起他过,说他同介孚公要想把章实斋《文史通义》的板本铲去文字,重刻时文云云,其实这是错误的。一斋大抵不免是个“劣绅”,但他对于书籍也还有点理解,他曾将茹三樵的《越言释》缩刻为巾箱本,啸园丛书本即是依据这个重刊的,《文史通义》也由介孚公和他找到木板,送给浙江官书局,修补印行,见于谭复堂日记中。第十二世号揆初,曾重修本族的家谱,他的儿子就是桂轩,早已去世,留下一子寿颐,小名兰星,曾在三味书屋读书,鲁迅最初得到《花镜》,便是以二百钱代价问他买来的。介孚公去世,潘姨太太不久逸去,房屋空了出来,西偏吴送妈妈为首所典的一部分也早已期满,乃一并租给了桂轩太太,不过经常只是她一个人居住,因为兰星是给和记管事,住在那里不回来的。
周氏致中两房都有相当支派,唯独和房一脉相传,因此资产集中,最为富有,因为曾经营商业,所以那一房特别称为“和记”,相仍不改。到了第十世没有儿子,便向大房即致房下的智房要了一个继承下去,那即是苓年公的幼弟,通称“十五老太爷”。他一直活到己亥年,但因失明终年不出眠床来,也就没有见过他的面。第十二世号星曹,小名咸,本家恨他吝刻,绰号为“海沙”,实在只是盐的别名而已,第十三世小名瑜,早卒,有一子一女,子名培生,也早卒,有遗腹子为第十五世了,女大概尚在,名从略。照上边所记系统说来,如以第十四世为本位,则和记与智房的人比较相近,但也是同高祖,若是别房的人乃是同第八世祖,比高祖还要远两代,在《尔雅·释亲》中已经没有名称了。不久四太太来诉说,他的儿子不好,与那姑娘发生恋爱,于是本家中议论纷然,拜忌日时兰星也不便出来了。对于那些伪道学的长辈,鲁迅却非常厌恶,他虽不明白说出,遇见兰星便特别亲切接待,这种无言的声援的确也有不少力量,但那已是宣统年间事,距离庚子已经颇远了。
七三 阿有与阿桂
外姓人家住在新台门里的也有好几家,今均从略,只挑取在鲁迅小说中有得说及的一二件事来说一下。
其一是阿有。他姓谢,是有名的阿Q的老兄,他以给人家舂米为业,因此认得他的人很多,老太太多称之为有老官,算是一种尊称。乡下常说这个人曰葛老官,潘姨太太初到绍兴,听人家说话里常有这句话,心里很怀疑,为什么老是谈论乌鸦的呢,因为这和老鸹的发音的确相差无几。他的妻已死,只留下一个女儿,很是能干,就替他管理家务,井井有条。他们住在大书房里,不知是在哪一角落,大概总是朝北的这一排屋内吧。他给人家做短工,因为舂米费力,可以多得一点工钱,反正也多不到哪里去,但比起他兄弟来总好得不少了。阿桂本来也是做短工的,可是他不能吃苦,时常改卖旧货,有的受了败落人家的委托,有的就不大靠得住,这样就渐渐的降入下流,变成半工半偷的生活了。有时跑到哥哥那里来借钱,说近来生意不顺手,这便是说偷不到,阿有怒喝道:“你这什么话?我要高声说给人家听了。”阿桂于是张皇的从大书房逃了出去,其实这问答的话大书房的人都已听见,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小说《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叙述奉母亲之命,买两朵剪绒花去送给旧日东邻船户长富的女儿顺姑,等到找着了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病故了。这长富就是阿有,顺姑的伯父偷鸡贼长庚自然是阿桂了,不过阿有的女儿的病不是肺病,乃是伤寒初愈,不小心吃了石花,以致肠出血而死。小说里说长庚去硬借钱,顺姑不给,长庚就冷笑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这也是事实,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影响。因为他的未婚夫是个小店伙,本来彼此都是知道的,无论如何总不会得比不上阿桂的。剪绒花一节当然是小说的虚构,顺姑也不是本名。阿桂的事情出现于辛亥前后这两三年中,他们弟兄到民国八年还健在,以后的消息不知道了。
七四 单妈妈
其二是单妈妈。她前夫姓单,带着一个儿子名单阿和,年纪很小的养媳妇名阿运,住在大门内东首的一间门房内。但她虽是寡妇,却不是独身,因为她还有一个同居的男人,名叫阿绪,不知道是姓什么。他的职业是轿夫,平时固然也给人家抬轿,但他的专职是二府衙门的轿班,二府即是同知,衙门在南街,与东昌坊口相去不远。听说轿班是没有钱的,因为这算是人民给官服役,但是又须得出一笔钱才能得到这差使,仿佛叫作买轿杠的钱。人民去服役,还要用钱去捐,这事似乎奇离得很,实在却是很有理由的。轿班去给官骑在头上,可是他自己也就可以去骑在人民的头上,这岂不是一种权利么。轿班按时可以从市上摊贩收取例规钱,假如不给就要受到报复,据说最普通的一例是抬着官的轿子故意绕到那里,一脚踢掉那摊子,不但毁了一摊的货色,还要问他几乎撞倒官轿的罪。阿绪平常看见总是笑嘻嘻的,但是他当然也是在搞那一套,因为否则他天天喝老酒,也吃点鱼肉,那里来的呢。阿和大概也是以抬轿为生,不过是否是什么官府的轿班那就不清楚了。他们两人的关系很是微妙,好的时候像朋友似的一起谈笑吃喝,有时怒目相向,不但互骂,而且有动手之势,单妈妈在背后着急,想制止阿和,连呼“爹咭爹咭”,但了无用处,这时只有别的男子介入中间,硬把他们拉开,才能了事。阿绪与阿和都是颇为强壮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在没有几年(说不定也有十年八年)之间相继病故,单妈妈和阿运在门房住了些时之后,搬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单妈妈的轶事今悉从略,只说小说《祝福》中祥林嫂问再嫁的女人死后是否要用锯解,这话的出典即是从她来的。她曾对鲁老太太诉说生平,幽幽的说道:“说是在阴司间里还要去用锯解作两爿的呢。”她关于这一类稀奇的事情一定知道得很多,我们只可惜没有机会听到她说,所以此刻也就不能多记了。《祝福》中捐门槛之说,或者可能也是她所说的,但是精通这种学问的女太太们很多,没有确证,不能断定一定是她。
七五 四百年前
百草园里的人物差不多都简略的讲到了,现在综结一下,上溯一点上去,谈一谈先代的事情。
会稽姓周的大族很不少,但和我们都是同姓不宗。他们家谱上的世系从南北宋列记下来,有的可以上达汉唐,有五六十代之多,我们的便不行,从始迁祖算起到我们这一辈才有十四代,以三十年一代计算,只有四百年的历史。实际上这也是对的,据说第一世逸斋公移至绍兴城内居住是在明正德年间,我们从正德元年(一五〇六)算起,至清末刚是四百年。一般家谱的办法,始迁虽是晚近或微末,却可以去别找一个阔的始祖来,最普通的是拉住那做过《爱莲说》的周茂叔,喜欢往上爬的还可以硬说是周公之后,大家弄惯了也不以为可笑,但是我们的家谱上不曾采用此法,干脆的说逸斋公以前不可考。其实逸斋公虽有其人,却也不大可考了,不但他从什么地方移来,是什么样的人,都无从知悉,便是名字也已失传,总之他带了两个儿子进城住下是事实,儿子长名寿一,次名寿二,以后世系完全存在,老太爷没有名字不好叫,后来修谱的人便送他这一个笔名,逸斋者言逸其名也。朱洪武做了皇帝,臣下替他出主意,叫他认道学正宗朱文公做祖宗,他不答应,洪武做皇帝后很有些无道的行为,但是他这一种老实的态度总是可以佩服的。
据我们推测,逸斋公的一家当初或者是务农的,但在他搬进城来的时候一定也已由农转而为商了,工也未始不可以,不过那更是空虚的揣测罢了。由农转商,生活大概渐见宽裕,又因为在城市里的便利,子弟可以进私塾,读书以至赶考,运气来时便又可由商工而进入士大夫队里去了。寿一寿二以后隔了三世,第六世韫山公以举人出现,这是一个转变,他的一个儿子乐庵公分到覆盆桥老屋来住,下一代寅宾公生有三个儿子,分为致中和三房,如上边所叙述。这三台门的组织维持了有百十年,在我们懂得人事的时候觉得渐已败落,看着它差不多与清朝同时终于“解纽”了。
七六 台门的败落
乡下所谓台门意思是说邸第,是士大夫阶级的住宅,与一般里弄的房屋不同,因此这里边的人,无论贫富老少,称为台门货,也与普通人有点不同。在家景好的时候可以坐食,及至中落无法谋生,只有走向没落的一路。根据他们的传统,台门货的出路是这几条,其原有资产,可以做地主,或开当铺钱店的,当然不在此限。其一是科举,中了举人进士,升官发财,或居乡当绅士。其二是学幕,考试不利,或秀才以上不能进取,改学师爷,称为佐治。其三是学生意,这也限于当铺钱店,若绸缎布店以次便不屑干了。可是第一第二都要多少凭自己的才力,若是书读得不通,或是知识短缺,也就难以成功,至于第三类也须要有力的后援,而且失业后不易再得,特别是当铺的伙计,普通尊称为朝奉,诨名则云夜壶镴,因为它不能改制别的器皿也。照这样情形,低不就,高不凑,结果只是坐吃山空,显出那些不可思议的生活法,末了台门分散,混入人丛中不可再见了。论他们的质地,即使不能归田,很可能做个灵巧的工人,或是平常的店伙,可是懒得做或不屑做,这是台门的积习害了他们,上文所说的好多人情形不一样,但其为台门悲剧的人物,原是根本相同的。
介孚公所写的《恒训》中有一节云,兄弟三人,长为官,次开大店铺,大概是绸缎店之类,三只开一爿豆腐作。后长次二家官败店关,后人无所依赖,被招至豆腐店工作,始得成立。《恒训》语多陈旧,现今看起来已过了时,但是这一节对于台门货的箴言,却是真实可取,这里可以抄来做个有诗为证的。
七七 祭祀值年
无名的《鲁迅的家世》中第三节云,“会稽周家是一个大家族,大家族的维持依靠一种经济的关系。各房的祖宗常留有田产,叫做祭田,由派下的各房轮流收租,轮流办理上坟祭扫及做忌辰等事情。比方覆盆房公共的祖宗忌日这一天,由值年的叫工人向各房邀请拜忌辰,各房派下的男女老幼都须去拜忌辰,男女大约各有数十人。”这种祭祀值年的办法大概乡下一般多有,情形大同小异,现在只就周家来说一下。
承办一代祖先的一年间的祭祀,需要相当的费用,指定若干田地或房屋为祭田祭产,使值年的人先期收取,以便应用,大抵可以有些赢余作为酬劳,一年应办的事从年底算起,是除夕悬神像设祭,新年供养十八日,再设祭落像拜坟岁,这与三月上坟,十月送寒衣,系三次的墓祭,冬夏两至及七月半,以及忌日。忌日的日数不一定,普通自然是祖先两位生忌讳忌各二日,但也有续娶的便要加算。祠祭及三月上坟均用三献礼,此外只用普通拜法,此因乡风各别,多有异同,今就本族所行礼式略记于此。祭时家长先上香,依次行礼四跪四拜,拜毕焚纸钱,再各一跪四拜,家长奠酒,一揖,灭烛,再一揖,撤香礼毕。三献时人多,不能与祭者于献后分排行礼,四跪四拜毕即继以一跪四拜,中间不再间断。此种拜法不知始于何时,后半似近于明朝的四拜,四跪四拜礼数繁重,似属可省。乡下定例妇女只拜一次,大概还是肃拜的格式,男子的所谓拜则是叩首兼作揖,其一跪三叩首的拜法称为官拜,唯吊丧时用之。
七八 做忌日
在以前旧家族里做忌日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目。据《越缦堂日记》中所记,很有斋戒沐浴的神气,虽然或者是笔下装模作样,但乡风各别,异同可能很多,因此琐屑记录下来,也是民俗调查研究的一部分资料。现在只就值年的做忌日来说一下。
普通说是忌日,分开来说时有生忌讳忌两种。祭祀形式完全相同,不过生忌的所供果品中在水果三品之外有面和馒首各一盘,讳忌则只有馒首没有面。家常祭祀只用香炉蜡烛台,值年公堂忌日改用五事,即是于香炉蜡烛台的两旁加上一对锡制方形瓶状的东西,本是插花用的,虽然总是空着。香花灯烛的说法恐怕是出自佛教,大概最初在寺院里开始使用,随后引用到家庭里来的吧,可是香烛照常焚点,花却省去了,于是那两个锡瓶就成为无用的长物,平常也随减五事为三事了。祭具是五事,前面挂红桌帏,小型三牲,即鸡一只,肉一方,鱼一尾,大抵用白鲞,水果面食,祭菜十碗,酒饭筷子依照所祭祀的人数。在冬夏至,根据冬至馄饨夏至面的成例,另添这一种食品,中元添加西瓜,与祭的人也得分享,有时候歉收瓜贵,非得供应不可,在值年人是一笔额外沉重的支出。
主办的人是做忌日,与祭者则是拜忌日。拜的情形上文略有说明,这里只补说一点蜡烛与拜的关系。蜡烛点上,算是祖先在享受祭祀了,及至拜毕,纸钱焚化毕,奠酒毕,乃灭一烛,向上一揖,告诉祖先这祭祀已毕,再灭烛一揖送别,便动手撤馔,有的更殷勤的把坐位移动一下,让祖先可以出来,但似乎不是一定的规矩。拜忌日时男左女右分立两面,男子有功名的着外套大帽,余人可用便服,但以长衣为限,妇女均须着有“挽袖”的女外套,头上戴“头笄”,这是民间的礼服,与满清的典礼截不相同的,室女则便服,也不系裙。行礼时男子居先,同辈中叙齿,妇女同辈中室女居先,妯娌辈不论年岁,以其夫的次序为准,此正出于三从的礼法,称呼上叫丈夫的兄弟姊妹为伯叔诸姑,则又是低降了一辈了。
七九 忌日酒
《越谚》卷中饮食部下有云,“会酒,祀神散胙。忌日酒,祭祖散胙。上坟酒,扫墓散胙。三者皆筵席而以酒名。”这种筵席都是所谓“十碗头”。《越谚》注云,“并无盘碟,每席皆然,唯迎娶请亲送者有小碗盘碟,近二十年来亦加丰。”这如名字所示,用十大碗,《越谚》中“六荤四素”注云,“此荤素两全之席,总以十碗头为一席,吉事用全荤,忏事用全素,此席用之祭扫为多,以妇女多持斋也。”做忌日时与祭者例得饮胙,便吃这十碗头的忌日酒,丰俭不一定,须看这一代祭祀的祭产多少如何,例如三台门共同的七八世祖的致公祭,忌日酒每桌定价六百文,致房的九世祖佩公祭则八百文一桌,菜的内容很有些不同。十碗头的第一碗照例是三鲜什锦,主要成分是肉丸,鱼圆,海参,都是大个大片,外加笋片蛋糕片,粉条垫底,若是八百文的酒席改用细什锦,那些东西都是小块,没有垫底,加团粉烩成羹状,一称胡蝶参,不知道是什么意义。其次是扣肉,黄花菜芋艿丝垫底,好的改用反扣,或是粉蒸肉,也一样的用白切肉,不过精粗稍有差别罢了。鱼用煎鱼或醋溜鱼,鸡用扣鸡或白鸡,此外有烩金钩以及别的什么荤菜,却记不完全了。素菜方面有用豆腐皮做的素鸡,香菇剪成长条做羹名白素鳝,千张(百叶)内卷入笋干丝香菇等物名曰素蛏子,以及炖豆腐,味道都不在荤菜之下。夏天还有一种甜菜,系用绿豆粉加糖,煮好冻结切块,略如石花,颜色微碧,名曰梅糕,小孩最所爱吃,有时改用一碗糖醋拌藕片,夏至则一定用蒲丝饼,系以瓠子切丝瀹熟,和面粉做成圆片油炠,也是一样好吃的甜菜,虽然不及家庭自制的更是甜美。
吃忌日酒原是法定八人一桌,用的是八仙桌,四边各坐两个人,但是因为与祭的人数不齐,所以大抵也只是坐六人或七人而已。一桌照章是一壶酒,至多一斤吧,大家分喝只少不多,吃了各散,但在女桌便大为热闹了,她们难得聚会一处,喝了酒多少有醉意,谈话便愈多也愈响,又要等待同来的妈妈们吃饭,所以在大厅上男桌早已撤去之后,大堂前的女太太们总还是坐着高谈阔论哩。
八〇 风俗异同
乡下墓祭一年间共有三次。这种风俗在中国虽是大同,却多有小异,现在且来简单的说一下子。据顾铁卿的《清嘉录》卷一云,“上年坟,携糖茶果盒展墓,谓之上年坟。”注引钱塘黄书崖诗,按语云,“盖杭俗上年坟多以肴馔楮镪,吴俗则糖茶果盒而已。”又卷三云,“上坟,士庶并祭祖先坟墓,谓之上坟,以清明前一日至立夏日止,道远则泛舟具馔以往,近则提壶担盒而出,挑新土,烧楮钱,祭山神,奠坟邻,皆向来之旧俗也。凡新娶妇,必挈以同行,谓之上花坟。”注中引《程氏遗书》,谓“拜坟十一月拜之,感霜露也,寒食则从常礼祭之”,但卷十一中无此一项,可见吴中没有这种风俗。范啸风《越谚》卷中风俗部下列有三项,其一云,“拜坟岁,上元之前,儿孙数人,香烛纸锭谒墓。”其二云,“上坟,即扫墓也,清明前后,大备船筵鼓乐,男女儿孙尽室赴墓,近宗晚眷助祭罗拜,称谓上坟市。”其三云,“送寒衣,十月祭墓之名,亦数人而已。”这里会稽的送寒衣为吴中所无,虽然与宋朝河南的风俗倒是相近的,拜坟岁又跳过了杭州而与苏州相同,假如广泛的调查比较起来,这倒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就百草园的旧例来说,拜坟岁的办法倒是与黄书崖所说相合的,关于上坟可以说大旨都是一致,但是异同也仍不能免。例如同是住于东陶坊的人家,在百草园西边的梁家和迤东河南岸的寿家即三味书屋,他们扫墓的仪式便截不相像,两者都出于顾范的记录之外。百草园的近邻有一个名叫四十的,以摇船为生,他有一两只中船小船,屡次送梁家寿家去上坟,据他所说梁家仪式繁重,上午早到坟头,从献面盆手巾,茶碗烟袋起,演到吃中饭,要花上小半天工夫,寿家则用小船,父子二人祭毕下舟,怀中各出烧饼两个,吃了当饭,虽然没有说明,大概只备香烛纸锭,并无什么食品的。这固然是极端的例,但凑巧都在会稽的同一个街坊内,正是难得,至于周家那是极平常的一般的办法,与顾范二家所记大抵相同,或者可以说是最没有特色的一种吧。
八一 扫墓
周家墓祭的规矩,拜坟岁和送寒衣都只有男子前去,佩公祭祖坟乌石头一处,致公祭祖坟调马场龙君庄两处,用船三四只不等。船在城内某一处会齐,由值年房分给每船茶炊一把,各人泡茶一碗,点心一桌,大抵是瓜子,花生,福禄糕,糖馒头之类,菜一桌及柴米等。坟前行礼毕,回船散胙,与做忌日时差不多相同,但因为是在冬天,所以三鲜什锦改用火锅而已。
清明上坟,规模就要大得多了,不但是妇女同去,还因为要举行三献礼,有些旧排场,所以于男女座船,火食船,厨司船之外,还有一只吹手船,多的时候一总可以有十只以上。关于扫墓成规,在平步青所编的《平氏值年祭簿》上记得很是详明,现在可以借用一下,其中记往娄公去的一项云:
“座船两只,今改大三道船一只,酒饭船一只,吹手船一只,吹手四名。向例每只约船钱银三钱几分不等,临时给船米七升五合,酒十五吊,鱼二尾,鸡蛋二个,折午饭九四钱百文,点心等俱无,后改一切俱包,回城上岸时每只给掸舱酒一升壶。”
“祀后土神祭品,肉一方,刀盐一盘,腐一盘,太锭一副,烧纸一块,上香,门宵烛一对,酒一壶,祝文。”
“墓前供菜十大碗,八荤两素,内用特鸡。三牲一副,鹅,鱼,肉。水果三色,百子小首一盘,坟饼一盘,汤饭杯筷均六副。上香,门宵烛一对,横溪纸一块,大库锭六百足,祝文。酒一壶,献杯三只。”
“在船子孙每房二人。值年房备茶,半路各给双料荤首两个,白糖双酥烧饼两个,粉汤一碗,近改用面。散胙六桌,八荤两素,自同治二年起减为两桌。每桌酒几壶不等,酱油醋各二碟。小桌二桌,三炉十碗。吹手水手半路各给小首两个,烧饼两个,粉汤一碗,近年改用面一中碗。管坟人给九四钱二百文,酒一升壶。”平氏虽属山阴,上记成规,却与会稽的周氏大抵一致,所以不妨借来应用,只有极小的地方略有不同,如祀后土及祭祖时普通用双响炮仗五个十个,这倒颇合于驱逐山魈的原意,平氏祭簿上没有,大概是特别的一种家风吧。
八二 祝文
《平氏祭簿》所记上坟用三牲为鹅,鱼,肉,这里值得注意是有鹅而不是鸡,普通祭祀总是用特鸡的。乡下风俗上坟时必须用熏鹅,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这据《越谚》上说是斗门市名物,但别处也都能做,其实与北京的烤鸭子差不多,只是鹅不能像鸭那么养得肥,所以皮虽然也香脆,吃的还是那肉,用酱油醋蘸了吃,实在是很香甜的。《祭簿》上又有祝文,祭后土即山神的和祭祖先的各一篇,上边录有全文,是很好的例子。其一云:
“维年月日,信士平某敢昭告于某地后土尊神之位前曰,惟神正直聪明,职司此土。今某等躬修岁事于几世祖考某某府君几世祖妣某氏太君之墓,惟时保佑,实赖神庥,敢以牲醴,用申虔告。尚飨。”其二云:
“维年月日,考宗孙某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几世祖考某某府君几世祖妣某氏太君之墓前曰,呜呼,岁序流易,节届清明,瞻拜封茔,不胜永慕。谨具牲醴,用申奠献。尚飨。”这两篇文都简要得体,祭祖先的一篇尤其朴质可取,而且通用于各地的祖坟,尤有意思。大抵祭祀原是仪式,须要庄重,因此仪文言动也有一定规律,乃得见其整肃,这祝文或祭文程式的一致,我想即其一端。庚子年日记三月初九日下,记“往梅里尖,为六世祖韫山公之墓,余与鸣山叔赞礼,祭文甚短,每首只十数句耳”。因此可知上代办法亦是如此,虽是一处单用,文句也还简单,不像后来的繁缛,如致祭佩祭所用的那么样,这些文章都已忘却了,只记得乌石头的祭文中有云,“山绕龙山,石蟠乌石,”声调响亮,文词华丽,却反失了诚实与庄严,不大合式了。
说到乌石头,令人联想到一件旧的悲剧来,鲁迅的小说《祝福》中说祥林嫂的小儿子在门口剥豆,给马熊拖去吃了,这实在乃是乌石头坟邻的女人的事情,她因此悲伤至于“眼睛哭瞎”了。大概鲁老太太曾经听见那女坟邻亲自对她讲过,所以印象很深,直到晚年提起来时还是为之惨然,近年我遇到在浙江大学教书的同乡,说抗战时住在山里,一个小孩为马熊所拖去,这更令我不能忘记,因为那比乌石头的事情又要迟五十年了。
八三 山头的花木
在旧时代里,上坟时节顶高兴的是女人,其次是小孩们。从前读书人家不准妇女外出,其唯一的机会是去上坟,固然是回娘家或拜忌日也可以出门,不过那只是走一趟路,不像上坟那样坐了山轿,到山林田野兜一个圈子,况且又正是三月初暖的天气,怎能不兴会飙举的呢?小孩们本来就喜欢玩耍,住在城市里的觉得乡下特别有趣,书房里关了两个月,盼望清明节的到来,其追切之情是可以想象得来的。但他们的要求也只是游玩而已,乡下儿歌有云,“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虽然说得很好,却是成人替他们做的,因为这不能说是儿童的本心。某处地方有俗谚云,“花不如团子”,我觉得可以接续一句云,“女人不如花”,这至少在上坟船里的小孩们是可以如此说的。
查阅旧日记,见上坟记事中多记花本事,这与我的记忆是相符合的。如己亥三月往调马场,拔得刺柏四株,杜鹃花三株,折牛郎花数枝而回。十月往乌石头,拔得老弗大二三十株,此系俗名,即平地木,以其不长大故名,高二三寸,叶如榛栗,子如天竹,鲜红可爱,至冬不凋,乌石极多,他处亦有之。庚子三月日记云,“正月中旬往调马场拜坟岁,杜鹃花不多见,虽枝叶甚繁,而作花者只寥寥一二株,余家一树自去年十一月起烂熳不绝,至二月杪始毕,而今又复蓓蕾盈枝,亦一奇也。”田野间无花木可采取,妇孺多去拔田里的草紫,此本系肥料,故农夫也不很可惜,小孩采花朵作球,红紫可观,大人取茎叶用腌菜卤煮,味略如豌豆苗。旧作《儿童生活诗》之八云,“牛郎虽好充鱼毒,草紫苗鲜作夕供,最是儿童知采择,船头满载映山红。”注云,“牛郎花色黄,即羊踯躅,云羊食之中毒,或曰其根可以药鱼。草紫即紫云英,农夫多植以肥田,其嫩叶可瀹食。杜鹃花最多,遍山皆是,俗名映山红,小儿折取玩弄,或掇花瓣咀嚼之,有酸味可口。”
八四 上坟船里
上坟这事中国各处都有,但坐船去的地方大概不多,我们乡下可以算是这种特别地方之一。因为是坐船去,不管道路远近,大抵来回要花好大半天的工夫,于是必要在船上喝茶吃饭,这事情就麻烦起来了。据张宗子在《陶庵梦忆》卷一上所说,明末的情形是如此的:“越俗扫墓,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座船,不鼓吹。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座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家花园,酒徒沽醉必岸帻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在二百多年后的清末,情形也差不多,据过去的记忆,庵堂寺院并不游玩了,但吃上坟酒时大抵找一处宽适地方停泊,乌石头就在那山村河岸,龙君庄则到相距不远的百狮坟头去,《儿童生活诗》中有一首云:“扫墓归来日未迟,南门门外雨如丝,烧鹅吃罢闲无事,绕遍坟头数百狮。”注云,“百狮坟头在南门外,扫墓时多就其地泊舟会饮,不知是谁家坟墓,石工壮丽,相传云共凿有百狮,但细数之亦才有五六十耳。”调马场因路远,下山即开船,所以只能一面摇着船,一面吃着酒了。
船里叫号打架的事情从来没有,大家倒都是彬彬有礼的。大概是光绪丙申的春天,在拜坟岁的船中椒生发议各诵唐人诗句中有花字的,那时在三味书屋读书,先生每晚给讲《古唐诗合解》,所以记得不少,陆续背出了许多。三月乌石头扫墓,日记上记有仲翔口占一绝云,“数声箫鼓夕阳斜,记取轻舟泛若耶,双桨点波春水皱,清风送棹好归家。”数日后往龙君庄,伯仲翔诸人共作《越城鄙夫扫墓竹枝词》,惜诗未记录。又有一回不记何年,中房芹侯在往调马场舟中,为鲁迅篆刻一印,文曰“只有梅花是知己”,石是不圆不方的自然形,文字排列也颇好,不知怎地钤印出来不大好看。这印是朱文的,此外还有一块白文方印,也是他所刻,文曰“绿杉野屋”,似乎刻的不差,这两颗印至今还保存着,足以作为这位多才多艺而不幸的廿八叔祖的纪念。
八五 祝福
祝福的名称因了祥林嫂的故事而流通于中国全国了,但是在年底有这祝福的风俗的地方可能很不少,至于通用这祝福的名称的恐怕就不很多了吧,《越谚》卷中风俗部下云“作福”,注云,“岁暮谢年祭神祖名此,开春致祭曰作春福。”乡下读祝字如竹,但这里特别读如作,不过这还是祝而不是作字,因为旧时婚礼于新夫妇拜堂时请老年人说几句吉语,如多福多寿多男子之类,亦称曰作寿,可以为证,至于为什么不称祝福而称祝寿,原因不明,或者由于与祭名重复,又或者那老人是代表南极仙翁的,所以着重在寿,也未可知。《清嘉录》卷十二有过年一项云:
“择日悬神轴,供佛马,具牲醴糕果之属,以祭百神,神前开炉炽炭,俗呼圆炉炭,锣鼓敲动,街巷相闻,送神之时多放爆仗,谓之过年,云答一岁之安,亦名谢年。”注引《说文》云,“冬至后三戌为腊,腊祭百神,”这是很对的,与《越谚》注的谢年说亦相合,但乡下称为祝福,则于报谢之外又重在将来的祈求了。
依照百草园的旧例,这事也由值年者主办,因为事关合台门的六房,须得联合举行,所以规定每年一房轮值,职务是主持祝福,除夜接神,元旦送神,新正五天布施乞丐,到第六天就再也没有他的事了。大概在送灶之后,由值年房预先规定一天,通知各房,到那一天的午前托付工人砍取新竹筱,缚长竿上,掸扫大厅,那就是挂着“德寿堂”匾的地方,周氏旧称宁寿堂,什么时候改为德字虽不可知,总当在道光初年因为避讳之故吧。随后又取一两担水来,将地面冲洗干净,偏向檐口放上四张八仙桌,到了后半夜即是次日的时辰已到,各房把三牲鸡鹅肉加活鲤鱼搬来陈列了,香烛爆仗茶酒盐腐以及神马由值年房置备,各房男子齐集礼拜。照祭神的例,桌子须看木纹横摆,与祭祖相反,叫作横神直祖,拜时也与祭祖不同,却在神马后面向着外边行礼,只拜一遍,焚化元宝(这与太锭都只用于神祇,有金银两色,祭祖用的是银锭,用锡箔折成的名锞子),燃放爆仗,这祀典就算完成了。小孩参加的在家里可以吃到小碗鸡汤面,这是鼓励他半夜起来的东西,但这所谓小孩大抵也须得十多岁才行。
八六 分岁
除夕在乡下称为大年夜,亦称三十日夜,大人小孩都相当重视,不过大人要应付账目,重在经济方面,还是苦的分子为多,所以感觉高兴的也只有儿童罢了。这一天的行事大抵有三部分,一是拜像,二是辞岁,三是分岁。拜像是筹备最长,从下午起就要着手,依照世代尊卑,把先人的神像挂在墙上,前面放好桌子,杯筷香炉蜡烛台,系上桌帏,这是第一段落。其次是于点上蜡烛之后,先上供菜九碗,外加年糕粽子,斟酒盛饭,末后火锅吱吱叫着端了上来,放在中间,这是最后的信号,家主就拿起香来点着,开始上香,继以行礼了。这行礼只有一次,也不奠酒,因为祖先要留在家里,供奉十八天,所以不举行奉送的仪式。神像是依世代分别供奉的,所以桌数相当的多,假如值年祭祀也都在本台门内,那么一总算起来共有五桌,在伯宜公去世后又多添了一桌了。这还是说的直系,有时候对于诚房的两代也要招呼,则仆仆亟拜,虽是小孩不大怕疲劳,却也够受的了。这之后是辞岁,又是跪拜,而且这与拜年不同,似乎只限于小辈对尊长施礼,平辈的人大抵并不实行。压岁钱大概即是对于小辈辞岁的酬劳,但并不普遍,给的只是祖母和父母,最大的数目不过是板方大钱一百文而已。
分岁所用的饭菜与拜像用的祭菜一样,仍是十碗头,其中之一是火锅,称曰暖锅。暖锅里照例是三鲜什锦,此外特别的菜有鲞冻肉,碗面上一定搁上一个白鲞头,并无可吃的地方,却尊称之曰“有想头”,只看不吃,又有一碗煎鱼也是不吃的,称作“吃过有余”。处州的菉笋,米泔水久浸,油煎加酱醋煮,又藕切块,加白果红枣红糖煮熟,名为“藕脯”,却读若油脯,也是必要的,盖取“偶偶凑凑”之意云。最特殊的是年糕之外必配以粽子,义取“高中”,这种风俗为别府所无,说也奇怪,到了端午却并不吃粽子,这个道理我至今还不明白。粽子都是尖角的,有极细尖的称“尖脚粽”,又有一大一小或一大二小并裹在一起的叫作“抱儿粽”,儿读作倪,大抵纯用白米,不夹杂枣栗在内。
八七 祭书神
除夕夜里有些人家实行守岁,这是一种古风,也觉得有意思,但实行有困难,明日新年很有些事情,昏昏沉沉的怎么弄得来。小孩们在吃过年夜饭之后,大抵只在守岁的大红烛底下玩耍一会儿,等分到了压岁钱,便预备睡觉,到明朝一觉醒来,在枕上吃橘子,依照阿长的嘱咐说“恭喜恭喜”了。
旧日记从戊戌年写起,戊己两年的除夕没有什么特别记事,庚子年的稍详,文曰,“晴,下午接神,夜拜像,又向诸尊长辞岁,及毕疲甚。饭后祭书神长恩,豫才兄作文祝之,稿存后,又闲谈至十一点钟睡。”祭书神文如下:
“上章困敦之岁,贾子祭诗之夕,会稽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而缀之以俚词曰:”
“今之夕兮除夕,香焰缊兮烛焰赤。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蠹鱼。寒泉兮菊菹,狂诵《离骚》兮为君娱。君之来兮毋徐徐。君友淬妃兮管城侯。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蠹鱼之来游。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羞。若弗听兮止以吴钩,示之《丘》《索》兮棘其喉。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惙惙以心忧。宁召书癖兮来诗囚。君为我守兮乐未休,他年芹茂而樨香兮,购异籍以相酬。”
八八 茶水
这里详细叙述乡下的风俗,如婚丧及岁时仪节,不是我的本意,实在也在能力之外,因为有许多事体都已忘记,或是记不清了,家中现在又以我为最年老,此外没有人再可以请教,所以即使想要这样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所想做的只是把生活的细微的几点,以百草园的情形为标准,再记录一点下来,这第一件就是关于饮食的。
同是在一个城里或乡里,饮食的方式往往随人家而有差异,不必说是隔县了。即如兴房旧例,一面起早煮饭,一面也在烧水泡茶,所以在吃早饭之前就随便有茶水可吃,但是往安桥头鲁家去作客,就大不方便,因为那里早晨没有茶吃,大概是要煮了饭之后再来烧水的。在家里大茶几上放着一把大锡壶,棉套之外再加草囤,保护它的温度,早晚三次倒满了,另外冲一闷碗浓茶汁,自由的配合了来吃。夏天则又用大钵头满冲了青蒿或金银花汤,等凉了用碗舀,要吃多少是多少。平常用井水煮饭做菜,饮料则用的是天落水,经常在一两只七石缸里储蓄着,尘土倒不要紧,反正用明矾治过,但蚊子的幼虫(俗名水蛆)却是不免繁殖起来,虽然上面照例有两片半圆的木板盖着。话虽如此,茶水里边也永看不见有煮熟了的水蛆,这理由想起来也很简单,大抵打开板盖,把“水竹管”(用毛竹一节削去大部分外皮,斜刺的装一个柄,高可五寸,口径二寸余的舀水竹简)放进水里去的时候,嗗咚一下那些水蛆都已乱翻跟斗的逃开了,要想舀它也不容易。向来习惯只吃绿茶,请客时当然也用龙井之类,平时只是吃的一种本山茶,多出于平水一带,由山里人自做,直接买卖,不是去问茶店买来的。绍兴越里的茶店都是徽州人开的,所卖大概都是徽杭的出品,店伙对客人说绍兴话,但他们自己说话便全用乡谈,别人一句都听不懂了。
八九 饭菜
隔着一条钱塘江的杭州,每天早晨大都吃水泡饭,这事便大为绍兴的老百姓所看不起,因为他们自己是一天三顿煮饭吃的。每顿剩下来的冷饭,他们并不那么对付的吃了,却仍是放到锅(本地叫作镬)里同米一起煮,而且据说没有这个便煮不好饭,因为纯米煮成的饭是不“涨”的。因了三餐煮饭的关系,在做菜的方法上也发生了特别的情形,这便是偏重在蒸,方言叫作熯,这与用蒸笼去蒸的方法不同,只是在饭锅内搁在“饭架”上去,等到生米成为熟饭,它也一起的熟了。
普通的家常菜顶简单而又是顶重要的是干菜,腌菜,霉苋菜梗,其次是红霉豆腐与臭霉豆腐。干菜这里所说的是白菜干,外边通称为霉干菜,其实并没有什么霉,是整棵的晒干,吃时在饭上蒸过,一叶叶撕下来,就是那么咬了吃,老百姓往往托了一碗饭站着吃着,饭碗上蟠着一长条乌黑的干菜。此外有芥菜干,是切碎了再腌的,鲜时称备瓮(读作佩翁)菜,晒干了则名叫倒督菜,实在并不倒督,系装在缸甏里,因为它是怕潮湿的。腌菜也用白菜,普通都是切段蒸食,一缸可供一年的使用,生腌菜细切加麻油,是很好的粥菜,新的时候色如黄金,隔年过夏颜色发黑,叫作臭腌菜,又别有风味,但在外乡人恐怕不能领略,虽然他们也能吃得“臭豆腐”。苋菜梗据《越谚》卷中饮食部说,苋菜其梗如蔗,段之腌之,气臭味佳,最下饭。我的旧文章里也曾说及:“苋菜梗的制法,须俟其抽茎如人长,肌肉充实的时候,去叶取梗,切作寸许长短,用盐腌藏瓦坛中,候发酵即成,生熟皆可食。民间几乎家家皆制,每食必备,与干菜等为日用的副食物,苋菜梗卤中又可浸豆腐干,卤可蒸豆腐,味与柳豆腐相似,稍带苦涩,别有一种山野之趣。”这里的话并没有说错,但是遗漏了一点,便是腌苋菜梗要搁上些盐奶,所以它会得和柳豆腐相像,有点儿涩味。据《越谚》说,煎盐时卤漏篾缝,遇火成乳,研食味较鲜于盐云,这在柳豆腐中是不可缺的作料,但真的难得,或以竹箬包盐火烧制成,只是约略近似而已。
九〇 蒸煮
饭锅上蒸了吃的菜里,最普通的是打鸭子和柳豆腐。这柳字是假借用的,也有人写作溜,但那是一种动作,读作上声,或者应当照柳字之例,于剔手旁写一个卯字,但是铅字里没有,所以不好使用。这豆腐的制法很简单,豆腐放在陶钵内(实在乃是缸钵,因为是用做缸的土质烧成的),用五六只竹筷捏在一起,用力圆转,这就叫作柳,柳得愈多愈好,随后加研细的盐奶,或者是融化的水,蒸熟即成。这里还有一层秘密,便是柳豆腐不贵新鲜,若是吃剩再蒸,经过两次蒸熯之后,它的味道就更厚实好吃,这对于寒俭的家庭是非常有利的。打鸭子即是北京的溜黄菜,有地方叫作鸡蛋糕,本地人却很听不惯,因为点心里有这一种名称,觉得容易相混。打与柳的意思相去不远,动作也相像,不同的地方在于柳的物质多少是半固体,鸡鸭蛋的内容差不多是液体,而且乡下人俭约,碗里还要掺大半的水,用筷子可以很爽利地打去,所以这就不叫做柳了。
此外的东西我们只好简要的一说。豆腐一项,可以加上切碎的干菜去蒸,又或芋艿切片别蒸,随后与蒸过的豆腐同拌加酱麻油,芋艿也可以拌千张(即百叶)或豆腐皮,不过芋艿千张都切了丝。说也奇怪,北方也有芋头,只是没有那么的粘滑,所以就不适用,想要仿做亦不可能。茄子茭白之类便整个的放在饭里,叫作熓,熟后用手撕片,浇上麻油酱油,吃起来味道特别好,与用刀切的迥不相同。荤菜也同样的蒸熯,白鲞或鳘鱼鲞切块,加上几个虾米(俗名开洋),加水一蒸,成为很好的一碗鲞汤。鲢鱼或胖头鱼的小块,用盐腌一晚,蒸了吃不比煎鱼为差。青虾用盐干烤固佳,平常也就只放在碗内,用碟子盖住,防它跳出来,加酱油一蒸即好。大虾挤虾仁后与干菜少许,老笋头蒸汤,内中无甚可吃,可是汤却颇好,这种虾壳笋头汤大概在别处也是少见的。乡下常有老太太们吃素,但同一锅内蒸荤菜却并不犯忌,这不是没有注意到,大概因为这事牵涉家庭经济,没法改变,所以只好默认了吧。
九一 灯火
这里题目写的是灯火,但里边所包含的实在有发火与照明两个问题。在甲午前后,大概家里也已有火柴了,现今通称洋火,乡下则称自来火,第一字又或读为篦,意思是擦,可以解作擦一下有火出来吧。不过那只是用在内房里,若是厨房或是退堂后放着小风炉的地方,那还是用的打火的家伙,藤编的长形容器内放着火石,铁片,毛头纸的粗纸煤插在竹管内的,这都还清楚的记忆着。“开火”工作很不容易,如不熟练不但点不着纸煤,连火星也不大出来。乡下有一句谚语道,“一贼,二先生,三撑船,四老伻”,《越谚》注云:“此言火刀火石取火,快者一刀即着,二三四各分其人。”贼入事主家,假如点不着火,老是笃笃的用火刀敲着火石,未免要误事,这是容易了解的,教书先生为什么那么敏捷,他开火只要两刀,他的本领还超出“撑船人客”(妇孺们叫舟夫的名称)之上呢?这理由范啸风不曾说明,我也至今不得其解。老伻即是看门的人,伻读如上海的浜字,我想这或者是伯字之转也未可知,因为乡下对于帮工的人常用叔伯称呼,有如上文说及过的庆叔王甫叔。不过这类考据易涉牵强,所以这里只作为闲谈,随便说说罢了。
洋油灯自然也早有了吧,但据我的记忆所及,曾祖母不必说,祖母房里在辛丑年总还是点着香油灯的。这灯有好几种,顶普通的是用黄铜所制,主要部分是椅子背似的东西,头部宽阔,镂空凿花,稍下突出一个铜圈,上搁灯盏,底部是圆的铜盘,高可寸许,中置陶碗,承接灯盏下的滴油,以及灯花余烬等。这名叫灯盏,又一种可以叫作灯台,大抵是锡做的,形如圆的烛台,不过顶上是一个小盘,搁着油盏而已。曾见过一个磁的灯台,承油盏的直柱只有二寸高,下面即是磁盘,别有一个圆罩,高七八寸,上部周围有长短直行空隙,顶上偏着开一孔,可以盖在灯上,使得灯光幽暗,只从空隙射出一点来,像是一堵花墙,这是彻夜不灭灯时所用,需要亮光时把罩当作台,上边搁上灯盏,高低也刚适合。这东西在曾祖母时已用着,至少也是百年前物了,现今假如还有这样古雅的器物,固然已经不适实用,但实在做得很好,值得保存在国家美术馆里的。
九二 灯火二
上边所说的灯是不能够移动的一类,此外还有一类可以移动,即是可以拿着走路的,也需要来说一下。这里面最重要的自然是灯笼,不过那是外出时才用,假如在大门内,即使有好一段路,大抵也不提灯笼而是用别的东西的。这可能是蜡烛台,其实和灯笼差不多,只是插蜡烛的方法不同,比起灯笼来要轻便得多,但也有一个缺点,即是风吹了要流泪,所以在那时候是不很合宜的。其次是油纸拈,俗称纸拈头,大抵利用包药材的药纸,酌量需要,搓成长短大小适中的纸拈,蘸上香油,点起火来,拿在手里即是很好的手灯。这点剩了一部分,可以放在灯盏下陶碗内,下次再用,但是中途不够了的时候便没有办法,能够补救这缺点的就是这其三的所谓水蜡烛了。名称是水蜡烛,实际仍是香油灯,用黄铜作壶,约容油二两,口作螺旋,孔中出棉线灯芯,壶下短柱与底台接连,壶与台之间装一把手,以便执持。这有油纸拈的便利,即是用香油点火,禁得起风吹,不会熄灭,油量充足,又无匮乏之虞,在那时候可以说是最实用的移动照明具了。我所说的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不知道别人家是否如此,仔细回想起来,仿佛祖母房里便没有这种家伙,只有鲁老太太常在使用水蜡烛,也不记得本家的谁用过,难道这是安桥头来的系统么,这个问题现在却也无从弄得清楚了。
点用洋油灯最早的大概是伯宜公的房里,所用的洋灯也是国货,是用锡做的,略为扁圆的油壶上装着一个螺旋,可以配上“龙头”,再加玻璃罩就可以点了。不过不知怎的,关于洋油灯的印象一直很是微弱,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大抵小时候睡得很早,后来的习惯也不在灯下做什么事情,无论用功或是游玩,所以对于灯缺少亲近的感觉,古人云,“青灯有味似儿时”,那是很幸福的经验,我却是没有。
九三 寒暑
绍兴是故乡,百草园是故居,在人情上不能没有什么留恋。但是这到底有什么好呢?那么具体的也说不出什么来。譬如说气候吧,这不能比别的地方好。冬天其实并不冷,这只要看河水不冰,有许多花木都可以在屋外过冬,有如梅花桂花,杜鹃山茶之类,这些在北京如不入花窖,也总须放到屋里去才能保存的,可以知道。但因为房屋构造的关系,门窗洞开,屋顶砖瓦缝中风雪可以进来,坐在屋里与在外边所差无几,只靠棉衣和暖炉的力量实在有点敌不过来。别的不说,手脚的冻瘃就不能免,我在民国初元乡居六年,后来住在北方经过三十多年之久,手上看不出了,脚跟上冻疮的痕迹至今还是存在,这是一个显明的例证。冬天睡在床上半夜里的冷醒,与夏天半夜里的热醒,都是极平常的事,不说也罢,单讲夏季的蚊子就很受不了,这不但非铁纱门所能防,恐怕“滴滴涕”也有点应付不过来。房间高大,几乎每一立方寸的空间都飞着蚊子,黄昏蚊市中行走,嘴不闭好固然有蚊子会得飞进几个去,就是不给它这机会,也要在眼睛鼻头上乱碰,这时间喷药水要几何才能有效呢?乡下的土法子是点“蚊烟药”,它的方法是日夜不断地放出一种烟幕,把目的物不管是人或眠床整个地包在里面,至于上下四旁任凭蚊子在空间活动,只要不能侵入烟幕里来就得。小时候的事情不算,就那六年的经验来说,正如冬天苦寒苦冻瘃一样,夏天便在苦蚊,终日钻在蚊烟里,熏得个不亦乐乎,结果还要时常被咬几口去,最初是搔和掐,搽唾沫,后来是涂阿摩尼亚水,虽然手脚上不留什么痕迹,也实在是很不愉快的事。可是在这种不讨人喜欢的气候中间,冬天的鲞冻肉与糟鸡等,夏天的笋与杨梅,真的石花,再迟下去是大菱,却都是好的,都值得记忆。因此我们或者可以说,关于故乡的回忆大抵以风俗与物产为主,地方名胜在其次,至于天时自然是最少关系的了。
九四 园的最后
百草园的事情说来很长,但是按下去说,它的历史实在是相当的短的。宁寿堂的匾额改为德寿堂,显然为了避清道光的讳,这已是十九世纪的事,即使说新台门的成立提早在嘉庆时代,也还是十八世纪末年而已。至于园的作用时间更是短了,以前以后仍是一个荒园或菜园,只有在中间这几年发挥了百草园的作用,如《朝华夕拾》中所说的,大概至多不过七八年,即自癸巳至庚子之间。鸣蝉与黄蜂,蟋蟀与斑蝥,何首乌与覆盆子,它们可能长久存在,但是如没有人和它们发生联系,那么这也是徒然的,只是应时自生自灭罢了。
新台门于民国八年如《朝华夕拾》上所说卖给了朱文公的子孙了,可是那园却早已半身不遂,也可以说被阴间小鬼锯作两爿,简直不成样子了。朱家最初住在东邻,后来逐渐向外发展,收买了王广思堂的北部,在咸欢河沿开门,接着也归并了百草园贴邻的孙家房屋。民国二三年顷,仁房的人公议出卖园地,作价一千元,让与朱家,乃于园中央筑上一堵高墙,东半部拿去不打紧,剩下的西半部也成了一长条,显得狭小,虽然种菜还是可以。东边本来有孙家的高墙,但那边大概是住宅,严密也还当然,幸而园地宽大,西边梁家交界只是泥墙,既低而又多倾圮,西南一片淡竹林映影过来,仿佛是在一个园里的样子,所以并不觉得怎么,如今碉堡似的砖墙直逼到园中心来,这园至少也总是死掉了一半了。在北伐军入北京以前,大家来往过金鳌玉桥,看见桥上靠南那一堵大墙,非常感觉不愉快,事情大小不一样,但是感觉却是很有点相像的。北海桥上的墙现今早已拆除,百草园中间的墙大概也是拆了吧,即使别的方面不能恢复原状,这一点却是必要的,因为在《朝华夕拾》上,在我这文章上所说的都是整个的百草园,中间是没有什么间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