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骡子的脸上挤出难堪的笑:老哥吔,兄弟我落难咧,叫儿赶出来咧。
鲁四轻蔑地瞥了老骡子一眼:活该!
老骡子被儿子赶出家门的事鲁四早有耳闻。自从跟翠花断绝了组织家庭的念想以后,儿媳妇对老骡子越孝顺了:
——大吔,我给你把炕烧暖和咧。
——大吔,黑地里打牌莫要时间太长。
——大吔,响午吃饭时回来早些,我给咱包饺子……
老骡子心里跟鸡毛扫那般滋润。人么,就这样儿,有一失必有一得,翠花再好也是个人,有儿子跟儿媳妇孝顺他,他不知足还做甚?黑地里睡到炕上,听到那边窑里儿媳妇均匀的鼾声,心里边便毛躁得不行,不由得想起了翠花,想起了翠花那没骨石一样的身子……老骡子耐不住了,神差鬼使,他竟然敲开了儿媳妇的窑门。
“大吔,深更半夜的,你干啥哩嘛?”儿媳妇穿一件红裹兜,两只胳膊像莲藕那般鲜白,一边揉着发涩的眼一边埋怨老公爹。
“大这脚冻麻咧,想在你的炕上暖和暖和……”
弄不清这脸上怎么湿辣辣地,用手一摸,疼的钻心!老骡子临出窑时还劝儿媳妇:“今黑里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一样,出去跟人没说。”
第二天,满村里摇铃咧。——这号事,都瞒不住鬼!
儿子罗艺回来了,说:爸,你做下伤天事咧,不是儿不认你,儿想孝顺你都不行咧,儿最后叫你一声“爸”,你走吧。
……就这样,老骡子被儿子和儿媳妇赶出来咧。
老骡子脸上臊臊的,不知道该说些啥,他看见那鲁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刚想说点什么,鲁四低声吼道:“莫摸!你的手太脏。”
老骡子觉得他应该把那件事给鲁四挑明,厚着脸皮叫了一声:“鲁四哥,我给你说点事。”
“莫说!你的口太臭,我不想听!”
老骡子仍然站着不走。饭做熟了,鲁四自己舀了一碗,吃了起来,也不让老骡子,把个老骡子凉在一边。老骡子厚着脸皮拿了个碗到锅里刚舀了一碗饭,被鲁四一把将碗夺下来:“你吃了我的狗吃啥?”老骡子被激怒了,气狠狠甩门而去,隔老远,听见老骡子的骂声:“人倒霉了狗都欺负哩,鲁四,有你娃寻得着我的时候……”
不久,我被解放了,重新任命为《林业系统革命委员会主任》。从罗家塔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特意整了几个小菜,跟鲁四一起喝酒。两瓶酒快喝干了,我跟鲁四没说一句话,好像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散场时,我说,叔吔,明天,我就走咧,你老人家还有啥要说的?
鲁四一口气将酒瓶里剩余的酒喝干,然后说:我早知道你是过路客,罗家塔留不住你。娃吔就凭你把我叫叔哩,叔给你安顿几句,凡事莫手长!天长眼哩,天不糊涂。至于我吗,那啥和秀秀没有回来之前,我死不了。你干你的大事去,心里惦记着罗家塔就行。
就说早点起来,还是睡过了头。睁眼一看,拓子坪林场的几个小伙子已经到了罗家塔,他们是专门来接我的。拓子坪到罗家塔不通公路,四十里山路全靠人走。我知道局里的北京吉普在拓子坪等我。
鲁四、那鲁、还有黑子,这些家伙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临走时也没有见到他们。这老家伙行为做事跟常人不一样,要是换一个人看见我官复原职,舔尻子话就不用说了,最起码也该送我一程。这老家伙就不,他说过,他一辈子不值钱的地方就是脖子上的犟筋太硬。
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整天都忙于处理那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业务。我没有忘记鲁四和他的孙子,时不时往山里捎一些东西。
要不是一九七七年的那一场山火,罗家塔林场可能就成了我一生中永久的记忆。那是一个礼拜六,处理完一周的业务以后,我特意告诉司机:明天咱到水库去钓鱼。我的脑神经绷得太紧,需要找个地方去放松。突然间电话铃响了,林场着火了!
全县总动员。就连书记县长也坐上小车往林场的方向赶。一路上人流滚滚,仿佛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离林场还有几十里路,浓浓的烟味就在空气里弥漫。我是林业局的主管领导,一路上所有的车辆都为我让路。赶到着火的地方时大火已将几十个山头侵占。山风越刮越猛,火信子打着旋儿飞向半空,无数条火蛇狂飞乱舞,一道道火链穿天而过,一颗颗大树变成了一株株火柱,山林里传来了麋鹿的哀鸣,山神爷躲在角落里呜呜直哭。
大火烧了一个星期才被扑灭。我顾不上局长的尊严,拄着一根山柴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查看灾情。灰尘将我的衣服罩满,迷了我的双眼,同行的工作人员不住地劝我,局长咱们歇一歇。可是我的双脚就是不听使唤,我不停地走着,眼前的一切使我惊骇:烧焦的大树无奈地站在山上,失去了往日那鲜活的形象,满目疮痍,鼻子里不时能闻到野兽烧熟的焦糊味。我的意识里还有一种焦虑,我惦念着罗家塔惦念着罗家塔的爷孙俩。
来到罗家塔时我彻底的放心了,爷孙俩安然无恙。只是我住过的窑洞里睡着一个烧成重伤的老人,我认识他,他叫罗天成。这老不死的东西,怎么烧成这样?他怎么躺在罗家塔的窑里?
鲁四告诉我,他早晨起来背水时在泉水边发现了老骡子,本来不想搭理这个老兽禽,看他快死了,才动了恻隐之心,将老骡子背回来扔到窑里。
我随行的工作人员里有医生。医生马上给老骡子做了包扎,老家伙伤势太重,必须立刻送往县上。大家把老骡子抬了四十里山路,到拓子坪后叫来了县上的救护车。老骡子住院时我到医院去过,罗天成见我的头一句话就说:“齐局长,你坐下,我给你反映一个情况,我知道那啥和秀秀是冤枉的,我能证明豁豁是自杀的。”罗天成说,豁豁的老鼠药是在罗锅那里买的,那天他和几个老汉正在罗锅的窑里摸纸牌,豁豁进来了,问罗锅有没有老鼠药,豁豁拿上老鼠药还问了罗锅一句:这老鼠药能不能毒死人?罗锅说没有试过。老骡子还开了一句玩笑:他对豁豁说你先试试。没想到豁豁当真喝了老鼠药。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咋不早说?”
老骡子缠着纱布的脑壳上有根筋在突突直冒,他说了,喉咙里像塞了一颗核桃。他说他最早时是想看稀糊景,想看驴上坡。被儿子赶出来后突然间良心发现,几次想给鲁四把话挑明,鲁四不理他,把他到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我迫不及待的问罗天成:“你敢不敢到公安局作证?”
“敢哩,咋不敢。把罗锅和另外几个人也叫上。”
我马不停蹄的赶到公安局,原来的局长调走了,新上任的局长说话也非常痛快,他说正好上边有一个精神,通知对过去的某些案件要重新审理,局里马上组织人力调查取证。很快给我一个答复。
我几乎是同时接到了两份通知,一份是公安局对那啥和秀秀案件平反的通告,另一份是组织部对我处分的通知:我因玩忽职守而被撤职。
县长约见了我。县长说那场山火纯属偶然,但是做为主管领导我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组织上充分肯定我过去的工作成绩,只要好好反省,复职的机会不是没有。他还关切地问我:撤职后想干些啥?
我几乎想都没想的回答:想去罗家塔。
县长通知司机用他的《伏尔加》小车送我,正好秀秀和那啥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了,我们便一同坐车回到了罗家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