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仙唉叹了一声:“娃呀,就奔着你这份诚实劲,老汉不去都不行咧。”
鲁四见到那啥把刘半仙背回来了,上前去在刘半仙的光头上摸了一把,开起了玩笑:“老东西我以为你都死了,想不到你还活着。”
刘半仙也笑着说:“我死时也要把你拉上,不然的话到地下摸牌时叫不下人嗬。”
鲁四把手一拍,说道:“撩扎咧,黑地里老骡子就回来咧。咱三人正好驴推磨,咋像?”
刘半仙说:“莫谝咧莫谝咧,咱先给人看病。”
原先,刘半仙就在这方圆几十里给人看病,老汉一边看病一边还会那么一点相术,有时也给人算命,文化革命时被一帮造反派给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拉到公社里游了几次街,老汉气愤不过,钻了深山。
停一会儿刘半仙从秀秀的窑里出来了,他端起鲁四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的说:这娃得的病叫做伤寒,原先西医给治疗时用药太猛,结果骨子里的寒气出不来,津气不足,精血难以再生,所以形成虚脱。
鲁四听得不耐烦了,说:“你先说这病咋治哩,谁有闲工夫听你背书哩么。”
刘半仙说这病有些麻缠,不过他看娃的面相觉得这娃阳寿未尽,命不该绝。鲁四接着说我就认准你能给娃把这病看好。看好了我八台大轿把你抬上到西安市逛去,看不好了我把你的秃脑瓜砍下来做个尿壶。
刘半仙说看把你急得,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咱慢慢来么。“这娃是你的啥哩些?看把你热心得。”
鲁四满脸得意的说:“那娃是我儿媳妇哩,进山背你出山的是我儿,”
刘半仙拽住鲁四的山羊胡子眼瞅着鲁四的脸看了半天:“叫我看看,就这号模样还想有儿?该不是想儿想疯咧,半路上拾了个儿子。”
“刘半仙我****先人!这就是我的儿么,亲亲的亲儿!”
那啥进来了,他面朝鲁四叫道:“大吔,你先叫我刘叔把药单子开好,你俩再谝。”
刘半仙不说话了,低头开起了药方。
天黑时老骡子跟翠花一搭里回来了,老骡子一见到刘半仙,把在乡政府遇到的倒霉事一扫而光,俩个人又对骂着开了一阵子玩笑。
鲁四问老骡子:“事办得咋像?”
老骡子一声长叹:“嗨——,再莫提了”
——原来,那阵子生产队已经解散,公社改称作“乡”,鲁四劝说了老骡子几回,叫老骡子跟翠花到乡政府把结婚证办了,至于儿子们的话么,以后再说。老骡子做通了翠花的工作,领着翠花到乡政府去领结婚证时那个民政干部把老骡子跟翠花左看右看地看了半天,然后冷冷地问道:“你俩个跟你们的儿女们商量过了没有?”老骡子说我们的事情不需要跟儿女们商量,民政干部说你俩的事在乡里都摇了铃咧,你俩的儿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快入土的人咧跑来扯结婚证都不嫌丢人。
鲁四说乡政府的干部吃了豹子胆咧,还敢对抗国家的婚姻政策。老骡子说他看出门道来了,肯定是****的儿子们做了手脚,暗地里和乡政府的人串通好咧。我说你俩到县上去告他们,老年人的合法权益受法律保护。翠花说她那里都不去了,她嫌丢人。刘半仙说你们认儿子的认儿子,娶老婆的娶老婆,就我还是光棍一条。鲁四接上话茬说:“明日赶集时我给你吆一头老母猪,咋像?”
这些老家伙,一得机会就骂,没个正经。说话中翠花已经将饭做好,老哥们几年没见,少不了喝一场酒,喝完酒后老家伙们仍然兴趣不减,三个人又围在一起摸起了纸牌。那啥给秀秀抓药去了,翠花便到秀秀的窑里陪秀秀睡觉,我看了一会儿老汉们耍牌,先睡了。
一阵响动将我惊醒。翠花拉着哭声喊道:“快来呀,秀秀不行咧。”大家手忙脚乱,一起涌到秀秀窑里,只见秀秀全身缩在一起,嘴唇发青,大口大口地出气,只剩下一丝游魂。连鲁四也哭了,大声吼道:“天杀我哩!”
刘半仙说:“你们先让开。”只见他拿出一包银针,选了几个穴位,把针扎进去。停了一会儿,秀秀终于缓过气来了。谁也不想睡觉了,大家坐在秀秀窑里,一直守到天明。
中午时分那啥回来了,翠花接过那啥的药包,立刻开始给秀秀煎药。大家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刘半仙低估了秀秀的病情。接连服了几幅中药以后,秀秀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可是总不见减轻。老神仙挠着寸草不长的脑壳,陷入苦闷之中。一日刘半仙到山泉边散步,无意中发现了那只老龟。老家伙双手合十,灵性大开:为何不给秀秀熬一碗龟血参茸汤?他弯腰去捉老龟,老龟躲进水里不出来,老家伙挽起裤腿下到泉水里,老龟咬住了他的脚趾头。老家伙疼得一声大叫,一扑塌坐在泉水边,使劲把老龟从脚上往下扯,那老龟到也有一股鳖劲,死咬着刘半仙的脚趾头不肯放松。刘半仙一步一拐,拖着老龟回到院中。
鲁四看见刘半仙脚上拖着个老龟回来,站在院子里把秃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刘秃子我说你驴日的活厌烦了,吃了五谷还想六谷,竟敢在山神爷的脚心里挠痒痒,那山龟是你先人哩,你驴日的都不怕作孽。”
刘半仙一扑塌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脚一边说:“鲁四我说你老东西瞎驴啃木桩哩,算个有福的。你先给我把老龟拿下来,秀秀有救了。老龟的血是个大补物,咱给你的儿媳妇熬龟血参茸汤喝。”
鲁四把老龟抱来放到桌子上,香炉里焚起了三柱高香,他双手抱拳,面对老龟作了一个长揖,然后双膝下跪,口中念念有词:“老龟你的苦日子熬到头咧,但愿你下辈子也托生个人。今天只要你能救下我儿媳妇的命,我每年的今天都给你烧香磕头。”
刘半仙在鲁四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莫装孙子咧,我常给人算卦哩,你崽娃子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能数清。”
渐渐地秀秀的病情好转起来,有时还能走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刘半仙看秀秀无甚大碍了,执意要走。那天晚上鲁四置办了一桌酒席,把一生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包了一个大红包,老哥们再没有对骂,从来没有见过鲁四那么严肃。他对刘半仙说:“老哥,我都想给你磕头哩。我也知道你一辈子活得不容易。这些钱你拿着,到外头逛一逛世事去。”
刘半仙拽着鲁四的山羊胡子,脸对着鲁四的脸看了半天,重重的给了鲁四几句:“我说你兄弟狗眼看人低,老汉活了七十多了,还能活几年?爱钱的话攒的钱都能堆成一座山!这些钱你拿着,给你老家伙糊纸灰盆去。”
刘半仙执意不让那啥送他,一个人背着褡裢消失在山林之中。山林里,传来了刘半仙那破锣嗓子吼出来的山歌:
出南门来上北坡,
新坟倒比旧坟多,
新坟都是我看死,
旧坟吃了我爷的药。
记得有一次那鲁问我:“大伯,你说,山有魂么?”我当时竟回答不上来。刘半仙走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山有魂!山的魂就是山里头这些人。他们固执的遵循着那古老的做人的哲理,撑起了山的脊梁。所以,从山里出来的人,都有一股与常人格格不入的拗劲,世俗的观念在他们面前一文不值,表面上他们冰冷如山,肚子里的岩浆却炙热欲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