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灵子。
来的是海灵子。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神仙,毕竟有算错的时候。
沈璧君全身都凉了。
头戴雨笠、手持长剑的海灵子,已站在她面前,距离她还不及七尺,湿透了的衣裳蛇皮般紧贴在他枯柴般的身上。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向人索命的魔鬼!
沈璧君连看都不敢看他,扭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居然在笑。
海灵子冷冷道:“两位只怕再也想不到来的会是我吧?”
萧十一郎大笑道:“你以为我想不到?其实我早就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了。我那些话就是说给你听的,否则你怎么敢现身?”
他笑得那么开心,说得又那么自然。
连沈璧君都几乎忍不住要相信他这番话是真的。
海灵子脸色也不禁变了变,但脚步并没有停。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他每走一步,脚步与剑锋都完全配合。
他行动时全身几乎完全没有破绽。
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被人两句话动摇的人。
萧十一郎不再等了,因为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用尽全力,扑了过去。
然后,他倒下。
他气力已不继,就像块石头似的,往半空中跌在海灵子足下。
沈璧君惊呼失声。
海灵子的剑已毒蛇般下击,直刺萧十一郎腰后软胁。
萧十一郎似已不能闪避,身子一缩,以右臀去迎海灵子的剑!
“哧”地一声,剑锋入肉,鲜血四溅。
海灵子面露狞笑,正想拔剑再刺!
谁知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以肉掌握住了剑锋。
海灵子一挣,未挣脱,身形已不稳。
金针已暴雨般射了过来!
萧十一郎应变的急智,永远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
他自知力竭,伤重,绝难对敌,竟拼命以血肉之躯去迎海灵子的剑,为的只是要将海灵子毒蛇般的剑扼死!
他必须要给沈璧君一个出手的机会。
他只怕沈璧君会轻易放过这机会,那么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幸好沈璧君已学会了很多。霎眼间,她已发出七把金针!
“满天花雨”!
这名字虽普通,但却是暗器中最厉害的手法。
萧十一郎先倒下,正是怕阻住她的暗器。
海灵子一声狂吼,撤剑,萧十一郎已滚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他倒下时,胸膛上已多了柄匕首。
一柄几乎完美无瑕的匕首,却刺在这丑恶无比的人身上!
萧十一郎仰面躺着,喘息着,他觉得雨点打在他身上,已不再发疼。
是雨已小了,还是他已麻木?
沈璧君呆呆地站在那里,茫然望着倒在地上的海灵子。
她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
萧十一郎挣扎着,像是要爬起来。
沈璧君这才定了定神,赶过去扶住他,柔声道:“你……你的伤……”
看到他的伤口,她眼泪已流下面颊。
萧十一郎道:“我的伤没关系,扶我坐起来。”
沈璧君道:“可是你……你还是躺着的好。”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一定要坐起来,否则只怕就要永远躺在这里了!”
雨虽小了,却仍未停。
萧十一郎盘膝坐在海灵子和屠啸天的尸体旁,似在调息。
沈璧君一直在看他,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人,仿佛她目光只要离开他,她这人就会崩溃。
萧十一郎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突然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沈璧君心一震,目光四下搜索,哪有赵无极的人影?
过了很久很久,萧十一郎突然又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同样的一句话,他竟说了四遍。
每隔盏茶工夫就说一次,说到第三次时,沈璧君已明白他这只不过是在试探,但等他说到第四次时,赵无极果然被他说出来了。
赵无极步履虽很安详,但面上却带着惊讶之色。他自信步履很轻,实在想不通萧十一郎怎会知道他已来了的。
萧十一郎眼睛已张开,却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淡淡笑道:“我知道你迟早总会来的,想不到你竟来得这么迟,连海灵子都比你早来了一步。”
赵无极目光掠过地上的尸身,脸色也变了,瞪着萧十一郎,满面都是惊讶和怀疑之色。
萧十一郎道:“你用不着瞪我,他们两位并不是我杀的!”
赵无极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他们刚走到这里,就突然倒下去死了。”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他们是自己死的?”
萧十一郎道:“不错,你只要走过来,看看他们的伤痕就知道了。”
赵无极非但没有再向前走,反而往后退了几步,道:“用不着再往前走了,在这里我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萧十一郎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赵无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已力竭,又受了重伤,连逃都逃不了,怎么能杀得死屠大侠和南海剑派的第一高手?”
他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坐在这里,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赵无极道:“等死?”
萧十一郎苦笑道:“不瞒你说,现在你若要来割下我的脑袋,我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最惨的是,连沈姑娘的金针都用完了。”
沈璧君只觉嘴里在发苦,苦得要命。
她自然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话。
但他为什么要说真话?他疯了么?
赵无极若是真的走过来,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但赵无极非但没有往前去,反而又退后了几步。
萧十一郎道:“你若要杀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赵无极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淌出了眼泪。
萧十一郎道:“你杀人的时候一定要笑么?”
赵无极大笑道:“两位一搭一档,戏真演得不错,只可惜在下既没有屠老儿那么土,也没有海灵子那么蠢。”
萧十一郎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赵无极道:“我只不过还不想被人在胸膛上刺一刀而已。”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这机会太好了,错过了实在可惜。”
赵无极笑道:“多谢多谢,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若走,一定会后悔的!”
赵无极笑道:“活着后悔,也比死了的好。”
这句话未说完,他身形已倒纵而出。
萧十一郎道:“你若想通了,不妨再回来,我反正是逃不了的。”
这句话赵无极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因为话未说完,他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赵无极一走,沈璧君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嫣然道:“我真没想到赵无极会被你吓走。”
萧十一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有把握?”
沈璧君道:“但我已快急死了,你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萧十一郎叹道:“那也多亏了这场雨。”
沈璧君道:“这场雨?”
萧十一郎道:“其实那时我又何尝不是满头冷汗,但赵无极却一定以为那只不过是雨水,我身上的血迹也被雨冲走了。”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这场雨一下,每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大家都同样狼狈,否则以赵无极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毛病来?”
沈璧君望着他的笑容,面上忽然露出了忧虑之色。
他虽在笑着,却笑得那么苦涩,那么疲倦。
萧十一郎自然知道她忧虑的是什么。
沈璧君终于忍不住道:“厉刚到现在还没有找来,只怕不会来了吧。”
萧十一郎道:“嗯!只怕是不会来了。”
两人目光相遇,沈璧君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平时不会这么做的,但现在却不同。
现在也许就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刻了。
他们嘴里虽还在骗着自己,心里却都很明白。
厉刚必定会来的,而且很快就会来了。
就算没有人来,他们也很难再支持下去,厉刚来了,他们哪里还有生路?
厉刚的心,就像是一把刀!
沈璧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咬了咬嘴唇,垂下头,柔声道:“无论怎么样,我都绝没有后悔。”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整个人却似已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突然道:“只要你肯,我还是有对付厉刚的法子。”
雨渐帘纤。
厉刚摘下了雨笠,用衣袖擦着脸。
他几乎已找遍了半山,几乎已将绝望。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沈璧君和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仰面倒在那里,海灵子就压在他右边,手里还握着剑,剑已刺入了萧十一郎的胯骨。
屠啸天倒在左边,一只手扣住萧十一郎的脉门,另一只手还印在他心口的“玄机”穴上。
这三人想必经过一场恶斗,已同归于尽了。
再过去几步,才是沈璧君。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显然还没有死。
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裹着她那修长却成熟的胴体。
厉刚自从第一眼看到她,目光就没有离开,脚步也没有移动,面上却还是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沈璧君似已睡着,又似已晕迷,全不知道有人已到了她身旁。
厉刚岩石般的脸,忽然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那双刀一般锐利,冰一般冷的眼睛里,也似有股火焰燃烧了起来。
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仿佛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果然不愧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扑在沈璧君身上。
沈璧君的身子似在颤抖。
厉刚喘息着,撕开了她的衣襟,眼睛里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热……
突然,这双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他的人也突然挺直,僵硬,嘴里“嘶嘶”地吐着气——
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
一柄刀已插入他心脉旁的肋骨之间。
沈璧君还是在不停地颤抖着,全身打着冷战。
她的手紧握着刀柄,厉刚的血就流在她这双春葱般的玉手上。
她甚至可以感觉出厉刚的身子在逐渐僵硬,逐渐冰冷……
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推开了他,站起来,喘息着,牙齿不停地“咯咯”打战,连嘴唇上都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然后,她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山虽艰苦,但有时下山却更难。
沈璧君挣扎着,扶着萧十一郎,在山路上踉跄而奔。
虽然她知道此时外面已不再有人追赶,但她还是用尽全力在奔跑,她只想快跑,走得离厉刚远些。
她这下才认清了这“见色不乱真君子”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可能会令她受到刺激,他绝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是在心里感激。
沈璧君若不是为了他,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山路旁,密林中,仿佛有两条人影。
但他们并没有发觉。
他们再也想不到连城璧此刻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密林里。
连城璧眼看着他们走过,既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甚至连他的脸色看来都还是那么平静。
站在他身旁的正是赵无极。
赵无极平时一向自命镇定的功夫不错,此刻却也忍不住了。
他已知道方才上了当,已忍不住要追过去。
但连城璧却拉住了他。
赵无极愕然,试探着问道:“连兄难道不想将嫂夫人劝回来?”
连城璧慢慢地摇了摇头,淡淡道:“她想回来,迟早总会回来的,若不想回来,劝也没有用。”
赵无极沉默着,似在猜测着连城璧的用意,过了很久,嘴角才慢慢露出了一丝很奇特的微笑。
他微笑着,喃喃道:“不错,连夫人迟早总会回来的,萧十一郎反正已活不长了。”
走过前面的山坡,就是平地。
萧十一郎用手掩住嘴,轻轻地在咳嗽。
沈璧君柔声道:“你要不要歇歇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