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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一朵莲花初会玉娇龙 半封书信巧换青冥剑(2 / 2)

来回走了两趟,忽然迎面正遇见那卖艺的父女从西边走来,刘泰保就注意地看他们。只见那个做父亲的穿着一件很破旧的青布大棉袄,头戴毡帽,手中提着卖艺的兵器,除了流星锤之外,还有一对花枪。这花枪十分特别,枪杆是铁的,尺寸不太长,两杆枪共有四个枪尖。这种东西名叫双枪,刘泰保只记得《八大锤》那出戏中的陆文龙是耍的这种枪,但还没见过练武的人有谁使用,当下他就十分惊愕。又见那女子今天换了一身红,弓鞋也是红的,纤腰间系着一条白罗巾。头上的两个抓髻是又黑又亮,每边插着一朵绢做的玫瑰花。脸上也脂粉薄涂,朱唇微点,耳边还戴着一副镀金的耳坠,手里提着铜锣和一盘粗绳,袅袅娜娜像一条小金鱼似的随着她的父亲走。

刘泰保走过去了,又翻回头来,就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这父女二人。

往东走了不远,来到一家大宅门前,这父女二人就止住了步。

刘泰保仰目一看,这大宅门是在一座高坡上。门前有八株大槐树、十几个拴马桩,大门和车门前全都有上马石。那大门是新髹的朱漆,上悬巨大的匾额,匾上是歌功颂德的几个字。向里一看,是雕砖的照壁,四周也是画栋雕檐,十分豪华阔绰。刘泰保心说:这一定就是那玉大人的府第了!那个嫦娥就是在这里住,这真是富埒王侯!也难怪那天我表兄抱怨我,在德家我跟那姑娘虽然是巧遇,可也实在是大不应当。再也别到德家去了!

此时玉宅里有几个穿得很阔的仆人都下了台阶,都把色迷迷的眼睛盯住那姑娘看,笑着问:“来啦?”卖艺的人点头微笑,说:“来啦!凤凰不落无宝地,我们不敢说自己是凤凰,不过是个老鹌鹑带着个小鹌鹑,可也愿挑选有宝的地方儿来走。今天我要练几手‘流星赶月’,也叫我闺女练一套看家的本领,名叫‘喜鹊登枝倒衔花’!”说着把家伙都扔在地下,回首向他的女儿说:“伙计,敲起锣来!”立时行人驻足,连玉宅的仆人带刘泰保,围了半个圈子。

那女子扔下绳子,挽了挽红衣的瘦袖,就铛铛铛敲响了铜锣。卖艺的人脱去了上衣,向四下一抱拳,然后说:“父女逃难到京城!”女儿敲锣答道:“京城真是好京城!”卖艺的人又说:“各路财神都在此!”女儿敲锣答道:“八仙庆寿笑哼哼!”卖艺的人假做出发怔的神气,问道:“八仙庆寿是应当笑腾腾,你怎会就是笑哼哼呢?”女儿收住锣声笑着答道:“因为铁拐李的腿疼,何仙姑的肚子又疼,所以说是笑哼哼。”卖艺的人说:“为什么何仙姑的肚子会疼呢?莫非吃蟠桃吃得太多了?”女儿摇头说:“不是!”脸上微微现出些红晕,媚笑了笑说:“因为何仙姑她要生小孩!”这样一说,把大家全都逗笑了。

刘泰保却绷着脸儿,纳着闷儿,心说:厉害!看这样子,这女儿不单是卖艺,还许是卖身;不单是个贼,还许是个娼妓。此时那卖艺的人已然舞起了流星,那女儿在旁一面敲锣,一面还闭着嘴飞起了媚眼,向那几个玉宅的仆人去掠。那几个仆人都笑着,直着眼,不去看流星,却专看那女儿的粉面和莲足。

少时,卖艺的人就收住了流星,又抱拳说:“我耍的流星大概诸位全都瞧得腻烦了,现在还是叫我的闺女来踏软绳吧!”说着,就把那根粗绳子系在两杆枪上,然后将两杆枪插在地下,就成了个软绳的架子。这卖艺的人由他女儿手中接过了铜锣,铛铛铛敲了几下。那女儿就踢脚伸拳,打了几个姿势,是“柳穿鱼”“连枝箭”“金刚跌”,个个姿势都非常利落。

刘泰保看了越发不住地惊异。又听卖艺的人敲锣说道:“八仙庆寿笑腾腾,蟠桃会时显奇能,果老骑驴绳上走……”那女儿听了这句话,立时腰肢一拧,如同蝴蝶一般,翩然踏上了软绳。两只莲足灵巧地在绳上行走,双手腕叉在腰上,袅袅娜娜如杨柳迎风。旁观的人都齐声叫好。

刘泰保尤为惊讶,因为自己在江湖上虽曾看见过几个绳妓,但她们踏软绳全是手中有东西,或是拿着两头重的一根竿子,或是手里提着两个沉重的东西,像如今这女子徒手在绳上跳跃,自己还是初次看见,于是眼睛也发直了。

卖艺的人又敲锣说道:“湘子吹笛真可听!”女儿在绳上蹲着行走,双手做吹笛之状。卖艺的人又敲了一下锣,说:“采和的花篮献祥瑞!”女儿突然一翻身,手向上,头向下,在绳上连走几步。刘泰保也不禁叫道:“好啊!”铛铛敲着锣,卖艺的人又说:“铁拐李的葫芦显威风!”接着,锣声紧,卖艺的人口中连珠一般地念道:“曹国舅的鼓板叮叮响,汉钟离的扇子呼呼风,吕洞宾把莲花采了一朵,……”他的女儿在绳上站立,说道:“错了,吕洞宾是使宝剑,莲花却是何仙姑的。”卖艺的人说:“他们二位神仙都把自己的玩意儿玩腻啦。现在换着使用啦!”紧敲着铜锣,说:“何仙姑的宝剑逞英雄。只见她,鹞子翻身鹰展翅,仙人照掌虎扑胸,剪腕点范双架笔……”只见那女儿随着锣声口令,就轻转纤腰,频挥玉手,宛转如飞燕,急快似流莺,在绳子上打了一套绝妙的拳法。最后卖艺的人把锣使力地敲了一下,随手按住了锣音,又说:“金盘落月并无声!”那女儿翩然而下,一双莲足落地,真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围观的人齐都连声叫好,这父女就拱手求钱。刘泰保就把手中的一串钱向场子里一抖,哗啦哗啦洒了满地。不单那卖艺的父女齐向刘泰保来望,就是旁边的人也都转头看这位“阔大爷”。刘泰保却高扬着脸儿,表现出一种闲散全不在意的神气。旁边的人也都扔了几个钱,卖艺的人作揖称谢,然后捡起钱来又练。这卖艺的人又耍起了流星,那几个玉宅的仆人却都回头看了看,大概是看见了管辖着他们的人,就一齐都回去了。

可是这里围观的人仍然不少,那父女练得都很高兴。

又待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官人手摇着皮鞭把闲人驱散,刘泰保也躲到南墙角。卖艺的父女捡起家伙来就跑,两个官人还拿着鞭子追赶。

刘泰保看着不平,就赶紧走过去拦阻,说:“他们卖艺求钱也不容易,你二位老爷何必要把他们赶走?”那两个官人把刘泰保打量了一番,其中的一个就带着气问说:“你是干什么的?”刘泰保说:“我是铁贝勒府中的教拳师傅,姓刘,今天也是来这儿看看玩意儿。”

两个官人一听,这才都转为笑脸。一个就说:“刘爷你不知道,我们哥儿俩是提督衙门的,这路北的大门就是玉大人的宅子。玉大人办事最严,好清静,连卖零食的人都不许在门前喊叫,这卖艺的家伙却带着他的女儿整天在宅门口敲锣乱吵。前天宅里姑娘又出来瞧了瞧他们,他们就更得意了,索性天天来啦!在宅门口招这一群闲人,这算怎么回事儿呀?提督大人今天心里又正不痛快!”

刘泰保笑着说:“算了!算了!把他们赶跑也就是了,不必再追他们啦!”说着向那两个官人点点头,就往东走去。

此时那卖艺的人提着双枪和流星,他那女儿拿着绳子跟铜锣,往东随跑着随回头来望,有一群人还跟随着他们,刘泰保也赶上了。就到鼓楼后的一片广场,又围了一个圈子,这父女又练起了流星跟软绳来了。他们父女是练一会儿,歇一会儿,再练一会儿,围着看的人是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不过是走的少来的多,所以越来越显着人稠密。

刘泰保看了多半天,便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喝了几盅酒,吃了两碗面。他心里寻思着:那卖艺的父女俩,他们要不是贼,我敢输脑袋!有那么灵巧的腰腿,精熟的武艺,他们能安分卖艺不偷盗?天下没有这么痴的人。说不定昨夜把我踹下房去的,就是那耍流星的家伙,斩铜截铁的宝剑一定在他们的手中。他们在玉宅的门前练把戏,一定就是为探道,也是预备到玉宅里去偷!他扔下酒饭钱,又挤进了场子。就见那女儿站在软绳上跳跃着,舞起了流星,比她的父亲舞得还好。旁边的人没有一个不吃惊不发痴。

刘泰保看了一会儿,把手中的钱都扔完了,便又挤出去,躲到一边等着。直等到天色晚了,那父女才收了场子,观众也都散去。那父女提着他们卖艺的家伙就走了,刘泰保却在后面跟随着。那父女是往西走,晚霞正映照着那女子的红衣裤和头上的红花。父女二人都像很疲乏的样子,慢慢地走,刘泰保也就在后面有二十步之外慢慢地跟随。走的是鼓楼西大街,经过玉宅门前之时,那卖艺的人又往坡上看了一眼。刘泰保在后面却不住暗中冷笑着。

一直往西,过了德胜桥,还往西,眼前就展现出一片严冬的风景。只见一个七八顷宽阔的大湖,湖水都结成了坚冰。湖边扶疏地有几十株古柳,柳丝在这时是也看不见一条了,只有歪斜的枝干,在寒风之中颤抖。

在湖心偏西有乱石叠成的一座山,就仿佛是一座岛似的。上面树木丛生,并有红墙掩映,里面有一座庙宇。湖的四周都是房屋。有的是雕梁画栋的楼房,似是富贵人家的别墅;有的却是蓬门土屋,是极贫穷的人家。地旷人稀,天色已晚,从城墙那边吹来的风分外寒冷。暮鸦在枯枝上乱噪着。刘泰保夏天曾来过此地,他晓得这是北京的名胜,文墨人叫它“净叶湖”,俗名儿叫作“积水潭”。

此时那卖艺的人是顺着东岸往北走着,他的女儿在后跟随,刘泰保又跟在那女儿的后边。前面卖艺的人并未注意,那女儿却走到一株枯柳树的旁边,忽然纤腰一转,回过头来,把她明媚的两只小眼睛向刘泰保一盯,又嫣然一笑,锣跟绳子都放在一只手内,另一只手掠起了腰下垂着的白绸汗巾,耍了个花儿,又一笑,媚眼儿乱转,然后转身颠跑了几步,就跟上了她的父亲。刘泰保心说:啊呀!这是向我调情呀!小娘儿们你别跟刘大爷耍这花样,刘大爷是铁罗汉,不受你这狐狸精的迷惑!

又往前走了不远,路北就有一座破烂房子,屋顶是用稻草跟泥灰盖的,院墙是用碎砖头浮垒成的,街门只是荆棘扎成的,这人家一定很穷寒。卖艺的人就推门进去了,那女儿临进去之时,又回首向刘泰保笑了一笑,轻佻地耍了耍汗巾,这才进去。刘泰保也向那女儿一笑,心里却说:小妹子!我在这儿等着你,你快把宝剑送出来吧!

那父女都回家去了,刘泰保却仍在湖边闲走。天际的红霞已纷纷下落,四周遭都渐渐发黑了。刘泰保刚才喝的那几盅酒的酒力也都消散,身上觉得很冷,便一耸身跳到冰上,打算溜几下冰,溜完了到德胜桥找个小铺喝几盅酒,却再想主意。不想才溜了两下,他就啪嚓一声,在冰上摔了个大马趴。此时却听岸上有女子咯咯地一阵笑。刘泰保挺身而起,一耸身又跳到岸上,仔细一看,笑的人正是那卖艺的女子。刘泰保上前一把将她抓住,说:“小妹子,你还笑我?今天我赏了你多少钱?若不是亏了我,那提督衙门的人赶上你,至少也要在你这嫩肉上抽几鞭子!”

女子却笑着说:“你别拉我!留心把碗打了!”

刘泰保低头一看,才见女子的手中有一只粗碗,就问说:“你要买什么去?”

那女子笑着说:“我到桥边去打酱油,回来好做晚饭。吃完晚饭我爸爸要到茶馆听评书,那时候大爷你可以去找我。”

刘泰保笑着说:“真的吗?”

女子说:“我冤你做什么?今天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做官的,又有钱,又爱做好事。”

刘泰保放了手,又拍拍女子的肩膀,笑着说:“你捧我啦!你快买酱油快回去做饭,快叫你爸爸去听书。不到八点我准找你去,咱们拍手为记。”

那女子笑着点头说:“好吧!你先回家吃点儿草料去吧!”说着她顺着湖岸往南跑去了,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咯咯地笑。刘泰保的心里不禁起了点儿异样的感觉,仿佛魂都消了。

站在这里受了半天寒风,忽然见由南边又来了一条黑影,迎近一看,正是那女子买了酱油回来了。刘泰保就笑着说:“小妹子你先别走,我要问你句话,你姓什么?”他伸手去抓,那女子却向一旁去躲,真如流莺穿柳一般,嗖的一声就躲开跑过去了。刘泰保赶紧去追,那女子咯咯地笑着,跑得极快,一霎时就进了那荆扉,跑回家去了。刘泰保追到门前,隔着破墙往里去看,就见院里东屋有很明亮的灯光,可听不见人的说话声。

他便笑了一笑,转身走去。唱了二簧,摇摇摆摆地到了德胜桥。摸摸里衣还有两张钱庄的票子,他就进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壶白干,借以消磨时间,心里却忘不了那黑黑的一点也不难看的脸儿,明媚的眼睛,娇痴的笑,双抓髻,红衣裤、小红鞋、白汗巾,玲珑的身子还会飞。由此又想到了那口斩铜截铁的宝剑,心中骄傲地想:一定能成功,不但宝剑追回,还得交上一场桃花运。

一壶酒他喝了多半天,这时差不多就有八点钟了,刘泰保心说是时候了,遂就给了酒钱,出了门。迎面的北风一吹,他那微薄的酒力就涌了上来,觉着身子有点儿飘飘然的。他就仿佛怀着新郎将要入洞房时的那种心情,可是又极力自制着,暗道:我可别忘了,今天我来是为探案,不是要找什么风流的便宜!否则不单贼捉不着,宝剑觅不回来,还许坏了我一朵莲花的名头。

当下他摇摇摆摆地又来到了积水潭边,顺着湖边往北走去,远远地就望见了那座破烂房子,有点儿灯光从砖头垒成的墙缝儿滤过来。可是一闪就过去了,刘泰保心说:怎么那姑娘是拿着灯上茅房去啦?不然就是在院子里捉蟋蟀?可是这时候又哪儿来的蟋蟀呀?

他迈腿跑了几步,少时就来到了那破房子前,扒着洞往里看了看。里面的东屋窗上有隐隐的灯光,可是听不见里边有人说话。刘泰保就啪啪鼓了两下手掌,然后退后了两步,又“啪啪”鼓了两下。这里夜静地旷,拍手的响声很是清脆,院里只要是有人,不会听不见的;可是刘泰保看了半天,那荆棘的门户却不见启开。刘泰保就不由“啪啪啪”连声又拍了几下手,等了一会儿,依然是芳踪杳然。他心说:好丫头,你可别骗刘老爷呀!

于是“啪啪……”连气拍起手来,并且非常有节奏,嘴里并唱着:“哗啦啦又把门儿开,开门一看原来是张秀才,张秀才……”

忽然啪的一声,也不知是从哪儿飞来的一块小砖头,正正打在刘泰保的后脑瓢儿上。刘泰保吓了一跳,也不再往下唱了,回头向四下寻觅,却听在一株大柳树的后边有女子的咯咯笑声。刘泰保就说:“好丫头,你敢戏耍我!”

追到柳树后,却见那女子收住了笑声,不住地顿脚抱怨,说:“你可唱什么呀?我爸爸才走,院子里还有街坊呢!叫人家听见了算是怎么回事呀?”

刘泰保说:“谁叫我拍了手你不应声呢,你不应声我就唱。”

那女子娇声笑了笑,又说:“拍手只准拍一下,你连气儿地拍,多讨厌!听见了我也不能理你。”

刘泰保也笑了,摸摸后脑瓢儿,说:“你这一砖头真打得不轻,都鼓起来一个疙瘩了!也就幸亏是你打的我,换一个别人,刘太爷能饶他?”

女子笑着说:“哎呀刘太爷!真的,我还没问你姓什么呢?刘太爷你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

刘泰保说:“先别问我。我得先问你姓什么?有名字没有?”

女子笑了一声,仿佛是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才带点儿羞涩地说:“我叫蔡湘妹!”

刘泰保说:“好名字!‘湘妹’叫出来有多么娇嫩呢!你爸爸名叫什么?告诉了我,以后我好请教!”

蔡湘妹说:“我爸爸他没有名字,人家就叫他蔡九。”

刘泰保又问:“蔡九爷出去听评书去了吗?”

湘妹笑着说:“他不出去,我怎会出门来等你?”

刘泰保点头说:“好啦,那么外边太冷,咱们到你家里谈谈去好不好?”

湘妹点头说:“好!慢慢!你跟着我可别大声儿,小心被我们街坊听见!”

刘泰保说:“街坊还能管得着你往家里让朋友?”

说着湘妹在前边快跑着,刘泰保在后跟随。到了门前,湘妹就把那荆棘的门扉推开了一道缝儿,她一侧身就进去了,进去却又推住门。刘泰保笑着,也侧身进去。不料门上的树枝子就挂住了他的衣裳,“嗤”的一声划破了一块。刘泰保便低声骂道:“你家这个门真缺德!”

湘妹暗笑着,陪着刘泰保进到东房里。刘泰保进屋一看,这屋中是乱七八糟,靠南墙是半屋子烂纸,都是像穷人由街上拾来的,里边大概什么脏纸都有。靠东墙是一张破桌,大概用手一推就得塌架,上面放着粗碗粗筷子。桌底下是一只木桶、一只木脸盆,盆里的水已冻着很厚的冰。屋里很冷,四壁全都透风,当中一只破白泥炉子,里面有几个煤球,像是都快灭了。窗台上有一盏清油灯,灯里用的是纸捻,光焰一跳一跳的,大概油都快烧完了。北墙一铺土炕,炕上有一领芦席,席上放着双枪、流星、软绳、铜锣等几件他们用以谋生的家伙;另外还有两份铺盖、一只木箱。那只木箱虽然不大,而且很旧,可是锁得很严,刘泰保不由对之非常注意。另外还有点东西,就是小脚鞋的鞋底,上边还连着针线,是没有纳完。

刘泰保说:“真冷!你们这屋里怎会这么冷?一天挣那么些个钱,可不生个旺火?也不把墙裱糊严了!”

蔡湘妹说:“挣多少钱呀?也就是这两天的买卖还好。前些日,有时一整天连五百钱也挣不来。原来北京城的人更吝啬,净是白看玩意儿的,等到我们练完了作揖求钱的时候,他们可一转身走了,白叫我们苦人流了半天汗。这房子是我们租的,买卖要是不好,过几天就得离开北京,再到别处谋生去。谁像你们大老爷,一间小屋能生七八个旺火炉,才一进我们的屋里来,就挑剔说嫌冷。嫌冷?你给我们叫几百斤煤来!”她伶牙俐齿,半笑半嗔地说了这一番话,仿佛跟刘泰保一点儿也不生疏。

刘泰保不禁有些销魂,笑着说:“好吧!明天我给你们叫二百斤煤来,不但煤,连面、灯油我都可以供给你们。”

湘妹笑着说:“那可好啦!我们算是遇见财神爷啦,我们也不必再在街上敲锣卖艺了!”说着她把火炉又添了几个煤球,然后就盘腿坐在炕头上,拿起那小鞋底儿来低头纳着。又问说:“刘太爷,你的大名是怎么称呼呀?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

刘泰保说:“你可别叫我刘太爷,我姓刘行二。”

湘妹说:“刘二爷就是了。”

刘泰保说:“称不起爷,我上不在衙门当差,下不在街头讨饭,平日就是无家无业,游手好闲。可是银钱随手去,也随手来。没有高亲贵友,可是到处有人帮忙。”

湘妹抬起头来问说:“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

刘泰保说:“我呀,说出来你也许不明白,恭维我们的人称我们是好汉、光棍;不恭维我们的人,叫我们是混混、无赖,俗名叫作地痞,官名叫作流氓!”

湘妹一听,抬眼看了刘泰保一下,便不再言语了,神情上显出来一种失望的样子。

刘泰保见灯光在窗上映出她的俏影,抓髻上的两朵玫瑰花颤颤巍巍的影子,前边留着刘海发,尤为动人。两只手儿,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拿着针线,一起一落的,那手指仿佛撩动着谁的春心。一身红,盘膝坐着,腰间垂下的白罗巾故意掩住了一双莲钩。刘泰保笑着,也坐在炕上,离湘妹不远,他就说:“可是你别看不起我。我刘二虽然是个混混,可是在京城也有些名头,顺天府、都察院、提督衙门,连上带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都察御史、提督正堂、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不跟我称兄唤弟!”

蔡湘妹嫣然一笑说:“你就别吹啦,我早就瞧出来你不是个无来由的。今天提督衙门的那两个官人,要追住我们拿鞭子抽,你上前两三句话就把他们给拦住了,我还瞧见他们冲着你笑呢!正经,我们求你一件事……你认得玉大人吗?认得玉大人府中的大总管也行。”

刘泰保听了,不禁觉得奇怪,遂就说:“玉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他坐在轿子里不理我,可是我给他拜年,他亲手搀扶叫我老弟。现在九城的地面是他管着,可是没有我帮忙也不行。无论哪一省的大案贼混进了北京,我说拿就拿,说放就放。有我,流氓们不敢在街上滋事,因为他们都是我手下的;没有我,纵使他有五百班头、七千捕快,也是不中用。你打算求我办什么事?快说吧!”

蔡湘妹默然了一会儿,就说:“也没有什么难办的事,就是我们想多挣些钱。我们父女是甘肃省的人,在家里种庄稼,本来很好,可是去年黄河发了大水,水过了房顶儿,把我娘给淹死了。我们父女幸亏是腰腿灵便,躲到树上才没被水给淹死。可是水退了之后,我们的庄稼也全都完了,没得吃,没得穿,也没得住。没有法子,幸亏我爸爸还会耍点玩意儿,又教给我踏软绳。”

刘泰保赶紧插话问说:“你学了一年多就会踏软绳啦?”

蔡湘妹说:“可不是,那还有什么难练的?只要腰腿灵便,就容易学,那不像是读书写字,得下十年的寒窗苦功夫。”刘泰保就点了点头。

蔡湘妹又说:“我学会了这点儿能耐,就跟着我爸爸漂流四方,走过山西、陕西、河南、直隶,上半月才来到北京。我们卖艺吃饭,可是有时连饭也吃不饱。幸亏是前两天,在玉大人府门前卖艺,玉大人的小姐出来看了半天,赏了我五两银子,还问我十几,我说十六岁。问我的脚怎么会裹得这么小,我说是从小时裹的。我瞧玉小姐很喜欢我,我也爱玉小姐,她长得有多好呀!我想要自卖自身,到她府里去当个丫鬟!”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笑了笑说:“踏软绳有多么自由,山南海北随意去。给人家当丫鬟,那苦极了,真比牛马还不如。你别看她们穿的衣裳好,可没有你舒服!”

蔡湘妹摇摇头,显出感伤的样子,说:“不!我可愿意穿好衣裳,住那高楼大厦,这么受一辈子穷,我真不愿意!再说我跟着我爸爸,也是个累赘,要没有我,我爸爸早就投营效力去了,现在也许都做了武官。所以我想托个人,叫我卖身到玉大人的府里去,顶好是叫我去伺候那位玉小姐。

这事先别跟我爸爸去说,等事情办到了,他一定也就愿意了,他放心了我,就可以自奔前程去了!”

刘泰保听了,略略发怔,想了一会儿,就点头笑着说:“这件事容易办,要到玉宅里当个丫鬟,我一句话就行。可是你别忙,等一半天我见着正堂大人跟他去说,叫他把你收到宅里。虽然使用着,可别当奴仆看待,一定行!”

蔡湘妹笑了笑说:“那敢则好!那我可就跳出来啦!这样走一辈子江湖,跟我爸爸卖一辈子艺,怎是个下场头呢?”

刘泰保笑着说:“其实你要急着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也不必要去当丫鬟。你看我今年才三十二,也不算老,我家里也没有媳妇,可以跟你爸爸说,叫你嫁给我,吃喝穿戴管保比在玉宅当丫鬟都好。”

蔡湘妹却拿那只小鞋底打了刘泰保的脑门一下,脸通红着,笑着说:“你不是好人!你要存着这个心,你就快走吧!”

刘泰保笑着说:“我说的也是实话,难道你去当一辈子丫鬟,就不想嫁人啦?”

蔡湘妹娇媚地笑着,摇头说:“我不想那事,我还小呢……”说着,把眼睛抬起来,又掠了刘泰保一下,就羞涩地说:“这时要叫我做新媳妇,我爸爸一定要生气,可是他要知道我到玉宅去做丫鬟,他又一定喜欢。你等着,我在玉宅住个一年半载之后,那时你再接我出来。”

刘泰保说:“我跟玉正堂是朋友,要由他宅中接出个丫鬟来,至多了也就做我的妾,要做正太太可就太丢我的人啦!”

蔡湘妹说:“什么妾不妾,我倒不在乎,得啦!你就快走吧!一会儿我爸爸就许回来,他要瞧见我跟你说话,一定得打死我。你快走吧!快点儿给我去办。明天晚上来时,记住了,拍一下巴掌我就听见啦,别在门儿口唱戏。快走!快走!明天见!”

刘泰保还笑着不想走开;湘妹就下了炕,用双手推他,一边儿推一边儿娇笑。刘泰保又向炕上的那只木头箱子盯了一眼,就笑着,被推出了屋去。湘妹在屋里,一手关门,还向外面悄悄地娇声说:“记住了!快去给我办!能叫我在玉宅里住半年就行,出来,我就是你的人!”

一阵风吹来,刘泰保觉得脑后砖头打的那个地方很痛,就冷冷地笑着,向屋里说:“好吧!我走啦,明天我还来。我还想给你打两件首饰,因为你到玉宅去做丫鬟,也跟出一回阁差不多,也得有几件奁妆,不然旁的丫鬟可就瞧不起了!”

屋里没有言语,门关上了,窗上的灯光照出蔡湘妹的俏影。玫瑰花儿颤动着,嗤嗤地发出轻微的纳鞋底拉线之声。刘泰保又不由一阵销魂,但他转身就走,自己小心地开了荆扉,走出门去,却见湖边的寒风甚紧,天色漆黑,星星一颗颗地在天空跳跃。酒意已失,刚才被湘妹弄得那阵昏头昏脑的劲儿也过去了。此时身上就是有些冷,但头脑却非常地清楚。他往东走着,就想:可怕!蔡湘妹要想到玉宅去做丫鬟,她不定是怀着什么心,小者她是想偷盗玉宅的什么贵重东西,大者就许于玉正堂大有不利。那丫头绝不是平常的人,她要不是瞧着我今天跟衙门里的那两个人说话,她也不能跟我调情。总之,她一定是另有贪图,打算耍我这傻大脑袋。好!

明天咱俩再说!他一边想一边走。

这时天色才不过二鼓,大街上的买卖还有几家尚未关门上板。回到安定门内,刚走到贝勒府,见门前的大门已然关闭了。门前很黑,刘泰保将要上前去打门,忽然看见左边的大石头块子的后边,有个很矮的黑乎乎的人影。他就像个鹞子似的一耸身跳了过去,把那黑东西抓住。原来是个要饭的小孩儿,手里还抱着个火盆,火盆啪的一声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小乞丐叫了声:“爷爷!”

刘泰保骂道:“你这小子!黑乎乎的跑到这儿来蹲着,是存着什么心呀?”

小乞丐说:“是酒馆的一位大爷叫我给贝勒爷送一封信!”

刘泰保惊讶地说:“什么?信?拿来先给我看!”他由小乞丐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小小信封,可是这时四边没有灯,地下的两块碎炭也都快灭了,看不清楚信上写的是什么字,赶紧又问说:“是什么人叫你给送来的?”

小乞丐说:“是一位年轻的大爷。他在酒馆里喝酒,我在酒馆外要饭,他出来就把我揪到一边,叫我送这封信,给了我一块银子。可是我来到这儿,府门就关上了!”

刘泰保说:“哈!送一封信就给一块银子,你这小子倒真发了大财。

快告诉我,叫你送信的那个人走了没有?”

小乞丐说:“给了我银子跟信,他就往南去了。”

刘泰保问说:“那人是穿什么衣裳?”

小乞丐说:“穿黑衣裳。”

刘泰保又问:“戴什么帽子?”

小乞丐说:“戴黑皮帽子。”

刘泰保再问:“身材有多么高?说话是哪省的口音?”

小乞丐说:“身材不矮,说本地话。”

刘泰保一怔,又问:“是瘦是胖?脸儿是黑是白?”

小乞丐说:“不瘦不胖,脸儿也不黑不白。”

刘泰保便抬脚骂道:“快滚开!”小乞丐在地下滚了一个滚,就跑了。

刘泰保把信揣在怀内,就上前打门。打了半天,府门还是没开,旁边的车门却响了。刘泰保赶紧走到车门前,就见里边开门的是本府的两个仆役,身后还有四个官人,有人提着一只大灯笼。官人抽出腰刀来怒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半夜里敢来叩打府门?拿下!”

却有本府的仆人说:“这是本府的教拳师傅。”

遂又问说:“刘爷!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不知道这两天府里紧吗?玉大人现在还在这里呢!”

刘泰保微笑着说:“我不知道,我出去跟朋友谈了会子闲天,没想到就忘了时候了。麻烦众位,对不起!”

四个官人的声气也都改为缓和了,有一个就说:“这几天府里既有事,你还是晚上少出门!”

刘泰保连声答应说:“以后再也不出去了。”

当下他进了车门,门随之咣当一声关上了。出了车房就是马圈,今天圈里的马匹特别多,刘泰保猜出来,玉正堂来了,一定带来了不少的官人。他心说:这叫作贼走了关门,有什么用?还不如我一朵莲花,头一天就探出了线索,在蔡湘妹那里入进了腿。如今又得来这一封信,一定也与昨天那件事有关。

刘泰保走进了小屋内,正好李长寿没在屋,灯又很亮,火也很暖。

他就先将屋门关上,然后掏出那封信来。就见封皮上写着“呈交贝勒铁公”,是方头方脑儿的隶体字。拆开信一看,原来信笺只有半张,是很贵重的“朱丝栏”信笺,字也是十分整齐的隶体,写着:字呈铁公:宝剑为鄙人取去,暂借一用,约五年后,必可璧还。今闻爵座不欲深究,感戴至极,鄙人本为……以下的半张仿佛已经写好,觉得不妥,又给撕去了。

刘泰保看了,不禁呆呆地发怔,心中十分烦恼,把这半张信笺收在信封里,又揣在贴身的小褂口袋里,把屋门开开。他却急得在满屋子里乱转,心说:不对!凭蔡湘妹跟她爸爸,还会写隶字?这盗剑的一定是另一个人。

今天白费了半天事,虽然也占了点儿小便宜,可是脑后也挨了一砖头。这件事儿我弄错了,与蔡家父女无关,由明天起,我还得重新去找线索!

他在屋中转了半天,便躺到炕上去睡,脑里却还在思索着这件事。感觉到是一片茫茫,无从下手。心里又想着蔡湘妹,他真有点儿睡不着觉。

待了半天,李长寿回屋来了,推了他一下,说:“刘爷,你这么早就睡?不赌一下去吗?今儿班房里可真热闹,光是提督衙门来的人就有二十多个,两份牌九,一份骰子。”刘泰保假装睡觉,没有言语。李长寿就由他的一个小木匣子里取出些钱来,又跑出去捞本儿去了,少时刘泰保就真睡着了。到了次日起来,还有点发怔,到西大院跟秃头鹰又谈了半天,仍然是感觉到毫无线索可寻。他就在西大院吃过了午饭,又到前门外煤市街全兴镖局,去找他的表兄神枪杨健堂。

此时杨健堂正在家,一见了他的面,就说:“我正要找你去呢!”随把他拉到柜房里,屏去了众人,就向他问说:“你做的那是什么事呀?”

刘泰保发着怔说:“哎呀大哥,我做了什么事啦?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杨健堂说:“反正你自己明白,别跟我装痴!”刘泰保就不由有些生气。

杨健堂又说:“前天夜里,你们府里丢失了宝剑,现在闹得九城无人不知,提督衙门派了许多官差,在各处捉拿盗剑的贼人。你知道那宝剑的来历吗?那是李慕白送给铁小贝勒的,李慕白若是在九华山得了此信,他也一定要下山来为铁小贝勒寻剑,他的武艺你惹得了?”

刘泰保冷笑着说:“岂有此理!我又不是盗剑的贼人,李慕白也罢,提督衙门的官人也罢,问得着我吗?”

杨健堂说:“你说问不着你,可是连我都相信剑是叫你偷去了!”

刘泰保气得脸色发紫,抡起了拳头,对方若不是他的表兄神枪杨健堂,他这一拳早已打了下去。他恨恨地骂道:“这一定是得禄说的,除去了他,谁也不敢疑惑我!好啦!我回去找他去,旁的都别说,我先给他一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杨健堂冷笑着说:“你真不要命了?你就闯祸去吧!反正你不过是我的表弟,也不是我的亲兄弟,连累不着我!”

刘泰保顿脚急得要死,说:“大哥你怎么真相信他们的话!早先偷过你的钱倒是真的,可是现在我怎敢偷盗府里的宝剑呢?前天夜里府里失了宝剑,昨天我就在外边访查了一天,打算查出来线索,好给我自己洗刷干净。可是他妈的访查了一天,倒是得着了一点儿头绪,没想到后来又弄乱了!”

杨健堂见刘泰保这样着急的神情,才相信不是他偷的,遂坐在椅子上,皱着眉想了一想,就说:“这件事你真得设法洗刷干净了!得禄为人忠厚,他虽然疑心剑是被你盗的,可是他并没对别人去说,只是昨天找了德啸峰,叫啸峰劝你把剑再偷偷地交还,也就算没有事儿了。”

刘泰保顿脚说:“要了我的命我也交不出剑来呀!那宝剑我连细看也没看过!”

杨健堂说:“这么说一定是有飞贼大盗现在潜伏在京师。铁小贝勒以为,盗剑的人必是一位侠客,所以他不愿意深究,可是提督玉大人对此事却极为震怒,他已限官人在三天之内捉获贼人,追回宝剑。可是我怕三十天也破获不了。你现在又没有事做,倒真应当下些功夫,在各处转转,访一访京城现在有什么可疑的人,同时我也给你帮忙,在各镖店、各客栈也替你访一访。”

刘泰保拍着胸脯说:“我早就发了誓,不追回宝剑,我不姓刘。好!

大哥你既肯帮忙,咱们就分头办事。你再叫德啸峰告诉得禄,我一朵莲花不是盗剑贼,信不信由他,反正十天之内,我把人赃俱获,送到衙门去处理!”

杨健堂说:“别应他日期,咱们极力访查就是了!”

刘泰保站着喘了喘气,就说:“那么我走了,我今天再在街上转一天,寻不出线索来我不回去吃饭!”

说着,他就走出了全兴镖局,在前门大街转了半天,又进了城,在西城各处去绕,不觉就到了鼓楼前。向西一看,就见那玉大人的宅子前又是一大圈子人,刘泰保就想:访查这蔡家父女没用!就算他们是飞贼,可也一定不会写隶字,宝剑未必是他们偷的。可是不知为什么,那边就像有吸力似的,把他又吸到了那边的人群里。此时蔡九又在耍舞着流星锤,蔡湘妹在旁边铛铛地鼓锣。她斜着眼看了刘泰保一眼,刘泰保就朝她张嘴一笑,蔡湘妹却没笑,也没招呼他,只是用她那纤手拿着锣锤紧紧地鼓锣。

刘泰保看了一会儿,蔡九的流星锤还未耍完,又有两个玉宅的仆人挤进了圈子,摆着手说:“别练啦!别练啦!”

蔡九赶紧收住流星锤,作揖说:“再叫我这闺女踏踏软绳,我们爷儿俩就收场了,因为今天挣的钱,还不够我们爷儿俩的店钱饭钱呢!”

两个玉宅的仆人却说:“不是不许你们练,是我们宅里的小姐要瞧瞧你女儿踏软绳。”

蔡九立刻笑着说:“那真是宅里的小姐抬举我们。我一定叫我闺女卖点儿力气,孝敬宅里小姐一段儿好玩意儿。”

旁边蔡湘妹就笑着问说:“是到宅里练,还是在门外练?”

玉宅的仆人说:“宅里全是砖地,不能叫你们那枪头子插碎砖地,你们就在这儿练吧!”说着就张着手驱逐闲人,像赶狗似的说:“躲开!都躲开!往远处瞧去!”

刘泰保首当其冲,因为他是站在最里层的,就被个玉宅的仆人硬推了一下。他立时就翻了脸,骂着说:“喂!小子,你睁眼瞧瞧人,别硬推!”

玉宅的两个仆人都瞪眼说:“怎么?你还要发横吗?快滚快滚!”

刘泰保挽起了袖头,说:“跟你爸爸说话,就这么不客气?小子睁眼看看我是谁?”

玉宅的仆人说:“管你是谁呢,也得滚开!”

刘泰保一看,蔡湘妹正在瞧着自己,这个脸他不能丢,随就把胸脯一拍,准备打架。这时围观的人全都被驱走了,只剩下刘泰保一人,他就决定不走。高坡上却有两个官人提着鞭,瞪着眼往近走来,玉宅的两个仆人就说:“好!官人来啦,你也别发横,上提督衙门说去吧!”刘泰保很着急,心说:不好!光棍不吃眼前亏,如今我不但要吃亏,还要丢人!

这时高坡上有人喊叫道:“卖艺的人预备着点儿,小姐要出来了!”

刘泰保更觉得难为情,心说:昨天我还在蔡湘妹的面前吹了半天。说我跟玉大人是好朋友,小姐也是我的熟人,如今要真叫人家的奴仆皂隶给赶走,那才叫丢人泄气呢!于是他赶紧放下了袖头,走过去向那两个官人拱手,笑着说:“二位吃过饭了?这玩意儿练得真不错。怎么,宅里小姐也想出来看看吗?小姐专爱看这些武玩意,前几天在德五爷家里,我就看见这里的小姐看那里的德少奶奶耍花枪呢!”

两个官人本来是瞪着眼来,一听刘泰保说了这话,他们的眼睛就都不瞪了,一个就说:“请往东边旁站站吧,宅里小姐一会儿就出来了。”

刘泰保点头说:“好,好。”他慢条斯理地往东走了几步便站住了,然后抬眼向蔡湘妹笑了笑,蔡湘妹似乎没看见他。那玉宅的两个仆人和提督衙门的官人都远远地望着刘泰保,他们彼此谈说着,仿佛猜不透刘泰保是个怎样的人物。

此时,蔡九已把双枪插在地上,软绳架子支好,高坡上就出现了几个仆妇。蔡湘妹用手掠掠头发,揪揪衣裳,把腰间的白罗巾也弄平展了。此时坡上,玉宅的大门里就出现了那位玉三小姐玉娇龙。

刘泰保站的地方很合适,一抬头就看见了玉小姐,他见玉小姐今天没穿斗篷,只穿的是一件石青色的缎皮袍,双手揣在一个水獭皮的手筒里。蔡湘妹在下面向坡上拜了一拜,玉娇龙就微微笑着,清脆地说了声儿:“练吧!”于是蔡湘妹一挥身,双足就踏上了软绳。这时蔡九也躲到一边,也用不着敲锣了。只见湘妹在绳上蹁跹跳跃,手舞足飞,真如娇莺穿柳,彩燕掠波!此时天际又满铺着霞云,全都灿烂着,下望着这绳上飞翔着的少女。

坡上是几个老家人和仆妇,全都看直了眼。那位小姐玉娇龙却微微笑着,她的眼珠随着蔡湘妹的身子乱转。坡下的两个官人和两个仆人,也全都发了呆。刘泰保倒不大看蔡湘妹的技艺,他只是留心着玉娇龙,觉得这位小姐真是太美丽了,太华贵了。尤其是她脸上的那种微微的笑,就像是将要开放的牡丹花似的,那种大方的笑,是蔡湘妹所不会有的。

刘泰保看够了玉娇龙,又去看蔡湘妹,想到这绳上的少女就是昨夜灯畔的情人,不由得一阵销魂。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子,他早已眼花缭乱,把丢宝剑、寻贼人、洗冤屈的事情全都忘了。正在这有些飘飘然的当儿,忽听许多人都哎呀一声惊叫,原来蔡湘妹一失足,就如一朵花由树上坠下来一般,立时她的身子就挺卧在地下,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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