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位高师爷又忽然病了。他是住在一家农人的小土屋里,向他的妻子碧眼狐狸说:“你去告诉太太,自管往下走吧,玉小姐必然无虞,不等咱们走到伊犁,她一定已然先走到那里了!”
高师娘把这话告诉了玉太太,玉太太却说:“这是高师爷病了,他口中说的胡话。”所以玉太太死也不走,非得寻着了小姐她才能放心起身。
大家都得听太太的话,所以虽住在这小小的驿站上,时时恐怕强盗袭来,可是大家又都不能走。所幸此地水源倒还富足,粮草也还够用,但是小姐一天寻不着,众人就要一天困在这里。
就在众人忧心叹气的时候,忽然小姐单身归来,而且骑来的是一匹赤兔马,马上还有一个牛皮水袋和装干粮的口袋。这些营兵和几个差官看见了小姐,就如同见了天仙忽然下凡似的,一齐都欢呼着说:“小姐回来啦!”这么一喊,早有仆妇丫鬟由驿站的小房里跑出来,都惊喜着把小姐搀下马去。小姐微微地喘气,脸有些红,就进到里面见了她母亲。
玉太太真疑惑自己是做了一梦,她把女儿详细地看了又看,就流着泪说:“龙儿,这两天你上哪儿去啦?你可真急死我啦!”
玉娇龙却说:“那天刮着大风,我在车上被个强盗揪了下去,抢走了。在风沙里走了很远,我就用手打那强盗;强盗一怒把我推下了马去,我就摔死过去了,就在沙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被一个放马的哈萨克姑娘把我救了,那姑娘待我很好,她也会说咱们的话,她把我带到她的帐篷里,又住了一天,今天是她打听出母亲等人驻在这里,她给我备了马,还给我马上带上了粮食跟水,指告了我路径,我这才回来!”
玉太太说:“哎呀!这位哈萨克姑娘可真好!明天咱们赶紧派人去谢谢她吧!”玉娇龙摆手说:“暂时不用,我已经跟她约好,将来我们由伊犁回来时再去看她。”旁边有小官员的家眷就说:“这一定是神佛指点,特意叫那姑娘去救小姐,不然在沙漠里就是有人去救,要是个男子也不方便呀!”
玉娇龙又问:“我的老师和师娘怎样了?他们那天没遇着什么惊险吗?”
她母亲玉太太叹了口气,说:“还提呢!你那老师那天也叫强盗给拉下车去,被烈马连踢了几下,受了惊吓。当时还不觉怎样,一来到这里,他就起不来了,现在是住在外边一个农人家里。听说今天他发烧得很厉害,人事不省,口中直说胡话,他催着叫我们离开这里,他说你绝丢失不了,你会一个人走到伊犁去。”
玉娇龙听了不禁神色一变,赶紧说:“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旁边的丫鬟们说:“小姐且歇一歇,换上衣服再去吧!这次出来把小姐的衣服带得很多,可是前天晚上来到这儿,因为这儿的地方小,车上的东西就没全拿下来,不知怎么会丢失了一个包裹。”
玉娇龙不等这丫鬟说完,就摆手说:“那不要紧!”
因为这屋子太小,连玉太太都退了出去,叫女儿换衣服。少时,玉娇龙就换上了新绸子的内衣裤,外罩雪青色的缎袷袍,仆妇又给她梳洗头发,重编辫子。屋中已点起了烛台,丫鬟送上来红茶、糕点,玉娇龙却都不去食用,她只急急地要去见她的老师高云雁。玉太太也想着:自七八岁时,女儿就做了高师爷的学生,如今高师爷在沙漠中遇了凶险,得了重病,也难怪女儿对他放心不下。当下玉太太就派了三个仆妇随去,并叫了两名差官、十名营兵,护送小姐去看高老师。
此时,天上的云影已然发黑,暮鸦成群在空中飞叫,从沙漠和草原那边吹来的晚风,是越发地寒冷了。其实高朗秋所住的那处人家,距这驿舍不过是二三十步远,可是营兵个个持刀拥护,就仿佛玉娇龙是什么显官要员似的。她来到了这人家,就进了高朗秋栖住的那间小屋之内。这屋子真窄,除了炕上躺着的高朗秋,炕前坐着的高师娘,就几乎再无隙地了,玉娇龙一进屋,她的身后就是用草扎成的屋门。
屋中太暗,看不清高朗秋的病容怎样,只见高师娘嚯地站起她那高大的身躯,道:“小姐你回来了?这两天内你一定见了不少的事,到底是徒弟比师父强,你师父只为那天被马踢了几下,就爬不起来了。小姐,我们还以为你单枪匹马跑到伊犁去呢!”
碧眼狐狸这样高声地说话,身旁的高朗秋就揪住她的胳膊,连说:“悄声,悄声!”又喘吁了几声,声音微弱地说:“娇龙!我怕一病不起,当着你的师娘,你说实话也不要紧,我那两卷书,你是否已经抄出了副本?”
玉娇龙说:“师父且不要问这话,我先问师父,你是否名叫高朗秋?”
碧眼狐狸突然抓住了玉娇龙的手,悄声问说:“他教了你十多年,难道他的真名字你都不知道?”此时高朗秋又呻吟着说:“我没做过欺人枉法之事,真名字被人知道了也不要紧!只是,奇怪,你是听谁说的?”玉娇龙悄声对碧眼狐狸说:“请师娘暂且出屋,我要跟师父说一两句话!”碧眼狐狸却嘿嘿笑着,大声说:“哎呀真奇怪!女徒要跟老师说话,还有叫师娘躲开的吗?”
此时屋门开了,两个仆妇站在屋外,都说:“请小姐回去吧!不然太太又不放心,叫师爷跟师娘歇歇吧!”碧眼狐狸笑着说:“对啦!小姐请回吧!待会儿想着把那两本书送回来就是了。”高朗秋躺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玉娇龙只好转身出去。
营兵们把她保护着回到驿舍,她便同她母亲在一起用饭。这菜饭虽然比不得她们在且末城时那一向的享用,可是比跟罗小虎在一起的那些要强得多了,但她竟不能够下咽。今天,仅仅知道了高云雁即是高朗秋,罗小虎所唱的那首歌是他编的,罗小虎的家门惨史、妹弟的下落也都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才能帮助罗小虎将一个草莽的英雄引上正路。可是,又偏偏有那高师娘从中作梗,不能叫自己将话对他说明。玉娇龙手持着筷箸闷想着,忽然她把筷箸放下,眼睛一瞪,心中想着:今晚我就去,先将高师娘杀死,然后对高朗秋说明,请他明天带病到秦州村见一见小虎,以后求他给小虎谋个出身……
这时她母亲玉太太却瞪着眼睛看她,慈爱地说:“龙儿!你怎么一点儿饭也不吃呀?你别净想着这两天的事啦唉!这次咱们真真不应该出这趟远门儿!”绣香也在旁说:“我给小姐热点酒,叫小姐定定神吧?”玉娇龙却急躁地说:“不用!”又见她母亲惊讶地望着她,她就勉强地噗哧一笑,说:“妈妈!我真想再回到那沙漠里去!那沙漠里真好,有马,有人唱歌……”
忽然她听得窗外真像是有人唱歌,她吃了一惊,赶紧侧耳细听,原来不是,是在窗外守卫的一个营兵,嘴里哼哼着梆子腔。玉太太就叫仆妇出屋去吩咐,说:“叫他们规矩点儿!因为小姐回来了!夜里还得加严防备,要仔细防备半天云那伙强盗再来抢劫。”玉娇龙听她母亲口中说出了“半天云”三个字,不由得脸上突然一下热了,站起身来,背着灯烛。
这时玉太太又连声叹气,叫绣香给小姐收拾床铺,让小姐歇息。这位太太拭了拭眼泪,向女儿说:“将来见了你父亲,我也得瞒着,不能叫他知道你在沙漠里丢失了两天两夜的事,虽然你可也没有什么舛错,但是,我究竟对不起他呀!”玉娇龙忽然心中又一阵难受,眼睛觉着发酸。
少时,绣香已铺好了床铺,请小姐去歇息。这小屋中除了她母亲和一个仆妇、一个丫鬟之外,还有五个官员的太太也在此睡觉。这许多人都在一间屋里,玉娇龙还没有受过。她想起昨夜与罗小虎在一起的时光,那是多么惊奇而缱绻呢!她辗转寻思,忽悲忽喜一夜,听窗外永远有巡更声、人的往来脚步声和刀鞘摩在靴子上的声音,她虽想要偷偷起来去见师父高朗秋,但是却不能够。她又想不出这时罗小虎是在哪里?荒凉的沙漠?
广阔的草原?可怜的他究竟栖止在何处呢?……玉娇龙想再听听那悲壮苍凉的歌声,然而,听不见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玉娇龙就见这里的人都忙乱起来,丫鬟仆妇们都急急地收拾东西,外面也是马嘶车响,原来大家就要即时动身。玉娇龙赶紧问他母亲说:“高老师那样重的病,他怎能随着咱们走呢?不如我去告诉他,叫他就在这里养病吧!”玉太太却说:“你不用去,叫钱妈去问问他吧!”于是就派钱妈去了。
待了一会儿,钱妈回来了,说:“高师娘也收拾好了东西啦,她要一辆车,要送高师爷回且末城去养病。她说在这地方,高师爷的病也绝养不好!”玉太太就说:“这也好,就叫张差官带四个营兵送他夫妇回去吧!”
玉娇龙心中明白,那高师娘一定是借辞回去,要去搜自己那两卷书。
关于书的事,玉娇龙倒是用不着担心,因为她看见自己的那只装首饰的木匣正提在绣香的手里,那链上的铜锁安然未动,高师娘就是回去,到自己早先住的房中去搜索,也是白费事。只是,无论如何自己也得再见高朗秋一面,并且须背着人跟他说几句话。于是她就向她的母亲请求说:“我想再去看看我的老师,因为我昨天看见他老人家的病体十分沉重。今后我们到伊犁去,他到且末城去养病。他那么大年岁,就许从此与我见不着了!”
玉太太面上却现出不悦之色,说:“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对于老师也不可太近。何况高师爷也未必就死,他只是惊吓得糊涂了,前天我要是听了他的话,你回来了也找不着我们了。走吧!赶紧到克里雅城去歇息两日,再往伊犁去吧!我看你由昨天回来到现在,仿佛精神总是不安!”玉娇龙的心如同被她母亲用针刺了一下,便不敢再言语了。待了一会儿,差官就隔着窗子请示,问说:“是否即刻动身?”玉太太吩咐:“即刻就走!”
当下外面的车马愈乱,玉太太带着玉娇龙出去,她命女儿跟她坐在一辆车上。玉娇龙的心里很难过,可是面上也不大敢现出愁态。她先由丫鬟搀上车去,坐在车里,她的母亲就坐在她的前面,并且放着车帘。跨车辕的是一个仆妇和一个赶车的。她就得听车声辚辚地响,马蹄嘚嘚急敲着,她母女坐的这辆车也颠动着走了。她母亲的身子挡着车窗。她也不能扒着车窗向外去看。她想着这时车马或已走到了草原。那罗小虎也许正在远处骑着马向他们这队车马张望着呢。唉!“侯门一去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玉娇龙的心坎里突然想起了这两句诗,她不禁悲伤欲绝,在她母亲的身后滴下了眼泪。此时只觉车轮愈急,马蹄愈骤,又觉风在窗外呼呼地响,玉娇龙又盼望再刮起一场狂风,自己再趁势逃出去,再与罗小虎相会,可是,沿路无事。
至傍晚时,这一队车马就进了克里雅城。克里雅城即是于虞县,在这里有县官,有总镇。如今玉领队大臣的官眷来到这里,本地朱总镇赶紧请玉太太和小姐到他的衙门内宅里面休息,朱总镇的夫人恭谨接待。玉太太就告诉了走在沙漠遇匪之事,朱总镇不住地告罪,自认查办不严,致使官眷受惊。所以,次日朱总镇就带领了大队的官兵往沙漠中去剿捕大盗半天云的盗众。
玉娇龙听见了这个消息,非常担心。但是她母亲却觉得这里给预备的地方狭小,不愿多住,又吩咐起程。本地的朱总镇便亲率官兵,保护着送到了和阗(今和田)县。在和阗县又休息了一晚。次日再起程到莎车县,由莎车县又加派了人员保护北上。
一路风尘,越走越离着沙漠远了,玉娇龙时时担心着罗小虎。不知小虎在哪里,也不知经过克里雅城的官兵征剿之后,他是被捕了,还是能够侥幸脱身?玉娇龙时时吞咽着眼泪,但被母亲监守着,仆婢拥护着,她一步也不能离开。
又行走了几天,才来到伊犁。伊犁的将军是一省最高级的长官,因为与她家也是亲戚,所以早为她母女预备下了行馆。她也在此见着了她的母舅瑞大臣和她的舅母于夫人。她还有两位表姊,都比她的年岁略长,一个叫玉清,一个叫玉润,娇龙一来到,当然表姊妹是住在一起。
这里的居住和饮食,是比玉娇龙在家里时还要舒适些、豪华些,而且庭中的芍药已然开放,粉白纷披,芳香怡人。舅母又很和善,两位表姊也都知书会画,女红尤为精巧。服侍她们的丫鬟仆妇也都是个个驯服。只是玉娇龙的一颗心仍时时驰往于荒沙旷野之中。她不耐烦陪伴着舅母谈说家庭琐事,聆听闺阁的训言。她更恨两个表姊日夜跟她在一起,问她什么《女四书》《列女传》,并弄些针线搅扰她的心。只是这里有一只小猫,全身是雪白的毛,只鼻梁上有一块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带了来的,因为见她喜爱,就送给她了。别人都管这猫叫作“雪中送炭”。可是玉娇龙给这个猫起了个名字,叫它“雪虎”。她时常把猫紧紧地抱在怀里,叫着:“雪虎!
雪虎!”有时不觉地就把“雪虎”叫成了“小虎”,假若此时身边没有人,她就不禁落下几点眼泪。
她每天虽然必须盛装艳容,可是从镜里她知道自己已比以前瘦了。
她的首饰匣中有四卷书,其中两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岁时,她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给她代存之时,她就自出匠心,拿个小铁片磨成一个钥匙,将匣子开了,将书发现,她以两个月的工夫将全书抄得,并订成了容易收藏的小册。这几年来,她背着师父,背着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练习。还有两卷书,那就是江南鹤手录的原本。这是当碧眼狐狸高师娘被她师父领到且末城中的那一天,玉娇龙就查看出来高师娘的来历可疑,她与高云雁必不是夫妇。所以那夜里,玉娇龙就到高云雁碧眼狐狸所住的小院中去探窥,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狸是为这两卷书而来的。玉娇龙的心中就发生了嫉妒,她知道她师父虽然精研此书,但是她师父的胆气太小,而且是照着念书的方式去研究,不会活用。但这书若被一个武艺已有了根底的人得了去,一二年后,这人就将成为自己的劲敌了。因此在那夜,玉娇龙就纵火烧屋,趁势将这两卷原书也得到手里。她将这正副两种本子,永远随身珍藏,这次她是装在了她的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首饰匣内,交给丫鬟绣香收着。可是来到这里,因为两个表姊时时在旁,她竟连匣子也不敢打开。
她的表姊们都有很多的金翠的首饰,腕上的镯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换,仿佛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么也拿不出来。那书上所绘的图式她倒是不必时时翻阅,因她早已在心中记得娴熟,只是这身手,若是不时常地练习,只在深闺中消磨,若再有半载,她就将成了普通女子一样的纤弱。所以,她大胆地在深夜两个表姊熟睡之时,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剑,往房上房下蹿越。她住的这虽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逻,可是她这样夜夜练习,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因此她就想盗马出城去找罗小虎,可是又难以离开她的母亲。所以她的身手、武艺不但都没有搁下,而且还日日进步,但是她的心永是十分优柔寡断,甘愿被情思煎熬,却没有决然一走的勇气。
过了一个月之后,她的母舅就要携眷离伊犁赴任去了。她们母女也应当就回且末城,可是因为天气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热难行,又不得不暂留于此地。玉娇龙觉得非常苦恼。忽有一日,高师娘突然身穿重孝来到,原来高朗秋已于月前死在且末城了。这件事真给了玉娇龙一个严重的打击。她当着人就哭泣起来,别人只说她感念师恩,却不知道她是另有隐痛。因为高师娘一来到,夜间她也不敢再出去练武了。
高师娘是跟仆妇们住在一起,正房里还有两位表小姐,穿着孝的人是不能到这屋里来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娇龙见面,见了面也是不能说什么话的。但是,有一日深夜子时以后,玉娇龙忽觉外房门微响,有一个人进来,就伏在了她的床下。玉娇龙伸手一摸,摸着床下人的头上的发髻,她也毫不惊慌,用低微的声音向床下说:“到外面去等我!”床下的人似乎微微冷笑,就爬着又悄悄地出屋去了。玉娇龙也轻轻地下了床,此时屋中睡着她两个表姊,外间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但都不知道这屋中先后有两个人进出。
碧眼狐狸高师娘到外面蹲地下,一见玉娇龙出屋来了,她就蓦然站起来,走上前来,一把就将玉娇龙抓住,冷笑着,悄声说:“你放心!我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你师父在死前说那两卷书是在你的手里,叫我来向你索要,你拿出来便没事,不然你可……”
碧眼狐狸才说到这里,忽觉玉娇龙用手指向她的左肋点去,她大惊,赶紧用右手去揉,同时又翻左手向玉娇龙去打。不料被玉娇龙用手托住,下面一脚,碧眼狐狸就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下。她大怒,挺身而起,不料玉娇龙如闪电般地赶到,向她的前胸又是一脚。碧眼狐狸闪身跑开,飞身上了房,想掀房瓦向下去打,却不料脑门子忽然一痛,被一支小箭射中了,痛得不禁哎啊一声。玉娇龙却如狸猫似的扑上房来,碧眼狐狸伸手要去点穴,更不料玉娇龙早已抄住了她的腕子,反手一摔,身后又一脚。碧眼狐狸就啪嚓一声整个身子摔在房瓦上。玉娇龙就骑着她的身子,手按着她的双臂,碧眼狐狸极力挣扎,却不能够。她就说:“我要嚷了!我嚷嚷起来,我被拿住,可也于你没有好处!”
玉娇龙却冷笑着,悄声说:“我不怕!至多叫人知道了我会武艺,但你是个江洋大盗,我早已看出来了,只要捉住了你,翻起了你的旧案,你就休想活命!”
碧眼狐狸的身体有些颤抖,就悄声央求说:“你放了我!我就走!那两卷书我也不跟你要了。”
玉娇龙说:“你要我也不能给你,今天你也可以看出了,我的武艺准比高云雁还强上百倍。无论你怎么抵抗,也是无用;无论你跑到哪儿去,我也能当时就把你捉回来。以后你就得依从我,我叫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不许违背我的话。当然,我也不能错待了你,慢慢我还要把书中的武艺传授给你呢,你应不应?快说!”
碧眼狐狸这时忽然悲泣起来,她哽咽着说:“我应!我应!我现在本是无处容身,我当初的事都做错了,如果小姐你肯收留我,我为什么不愿过安适的日子呢?只是你师父临死时劝我赶紧逃去,他说你心毒手辣,必定容不下我!”
玉娇龙冷笑说:“我师父他是不晓得我,我待你如何,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下她将碧眼狐狸放了手,先跳下了房去,回到房中安眠。
到了次日,她大表姊就说:“昨天半夜里,我听见房上瓦响,吓得我用被蒙上头,我怕是闹贼!”玉娇龙先是故作诧异,继而就笑着,摇头说:“没有的事!贼人无论如何大胆,也绝不敢到这儿来呀!”
当天,那碧眼狐狸高师娘就装病了,她用白布箍住头,说是头痛。玉娇龙还特别到她屋中去看她,并说:“师父已死,师娘你也不必伤心了!
你一定是因为路上劳顿,所以才头痛。你就放心休息吧,我们怎样待我的师父,也就怎样待你!”碧眼狐狸口中只得道谢。
玉娇龙见自己已将这个凶悍的贼婆制住了,心中很是高兴。她原想派她借个辞出去,找着罗小虎,替她传递一封信,以表示相思之情,劝罗小虎速谋个出身,可是又怕碧眼狐狸靠不住,倘若将自己钟情巨盗半天云的证据落在她的手里,那她反倒能将自己挟制住了。玉娇龙心中犹豫不决,无论怎样想主意,也无法得知罗小虎的近况。她正在忧愁,时时想象着那辽远的沙漠,暗诵到“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那首残缺不全的诗歌,她就不禁为那个身世凄凉,从困难之中长大,现在又失去了情人的少年英雄而惋惜,坠泪。
又两三个月,此时已到夏去秋来,忽然她的父亲玉大人从京城回来了。玉大人在伊犁拜访了几日亲友,便定了日期携眷回任。到起身的那天,正是个新秋晴朗的日子,这次比来的时候声势可又大得多了,车四十多辆,马一百余匹,五十名差官带着百余名营兵。玉大人有时坐在车上,有时也骑着马押护,威风赫赫,直往且末城。玉娇龙的车上倒是只有丫鬟绣香和绣香替她拿着的首饰匣、抱着的猫儿“雪虎”。但是这时即或再有一阵大风,可也未必敢有强盗再来打劫了。玉娇龙也绝无办法再乘风走去了,她如被囚在笼中的小鸟。
离伊犁走了三天,就见车马已走入了草原地带,此时草地的草色已变为枯黄,成千整万的牛马嘶着西风,差官、营兵全都振作着精神走着。玉娇龙隔着车窗就听他们互相谈说道:“放心走吧!连夜走都不要紧,这次绝不能像来时那样了,沙漠里现在没有强盗了,半天云那伙人早就叫官兵剿得一个也不剩了!”玉娇龙无意听到了这话,心就如同被利刃扎了一下似的,悲伤地想:怪不得半载以来听不见罗小虎的音信,莫非他早已死了吗?他死之前也没得见着他的恩人高朗秋,也没得见着我,他真是苦命!玉娇龙这样地想着,就十分伤心。
过了草原,又是沙漠,她不禁又想起几个月前,与罗小虎共卧沙上,对倾心曲,那一种缠绵难忘的情景。现在,真不知罗小虎的尸骨埋在哪里了!玉娇龙暗暗地拭泪,绣香看她出来了,就问说:“小姐,您是怎么啦?
一来到这儿,您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吧?不要紧,这次有大人保护着,就是再遇见大风,半天云也不敢再抢咱们来了!”又笑着说:“您抱着雪虎吧!它不愿叫我抱着,直抓我,它是想小姐!”这个不解事的丫鬟,把个猫儿放在了小姐的膝上,她原想借着猫儿解开小姐的忧惧。可是没想到,小姐的眼泪反簌簌地如同小雨点一般落在了猫儿雪白的毛上。
此时车马已走进了大漠的腹心,马蹄迟重,车轮迟缓,个个人都不作声,都不说话,沉重严肃地进行。玉娇龙柔肠宛转,自己也不知泪怎么会这样地多。又走了半天,忽听……呀!哪来的歌声,雄壮而苍凉,字句很真切,唱的正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玉娇龙大惊,就听车外人声马声都嘈杂起来了,有人嚷着说:“大胡子!一定是半天云!”又听她父亲玉大人怒喊着说:“放箭!”只听嗖嗖箭声急响。
玉娇龙心头一下一下地紧痛,她泪如泉涌,双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丫鬟绣香吓得面色惨白,也靠在她的身上。这时却听外面高昂的声音仍急急地唱着:“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外面箭声愈急,车也忽然停止住了,就听她父亲玉大人咆哮地说道:“追!杀!捉不住贼人你们都不要回来!”喊声中夹杂着紧急的箭声、杂乱的马蹄声,并有“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歌声仍然忽断忽续,显见这人是一边骑着马飞奔,一边唱出的,歌声渐渐地远了。
玉娇龙把猫和绣香全都推开,爬出车去,站在车辕上向远处望去,就见有三四十名骑着马的营兵,都持弓握刀向北追赶去了。那北边极远之处有几匹马,马上的人时时回身,也似在向营兵们放箭。一霎之时,那几个贼骑就跑过了沙坡,玉娇龙却始终也没看见罗小虎。
这里大队的车辆全已停住,差官营兵们都刀光闪闪地保护住了车辆。玉大人骑在紫色大马之上,手举宝剑,高呼着:“追!”他虽是背着身,只见他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乱动,玉娇龙赶紧又回到了车里。她又担心,又悲痛,又愤恨,紧紧地咬着牙,枉然地落着泪。绣香吓得已缩成一团儿,猫儿卧在车角里仍然睡觉,外面是一片怕人的岑寂。
少时谈话声又渐渐地沸起,仆妇和丫鬟都过来掀开车帘看小姐,并安慰着说:“小姐放心吧!强盗已被咱们这里的兵给赶跑了!”玉娇龙拭着泪,摇头说:“我倒是不怎么怕,只是太太现在怎么样?”仆妇说:“太太倒也没受着什么惊恐。”
玉娇龙叫绣香给她穿上鞋,仆妇搀着她下车去,到前几辆车旁去看慰她的母亲,玉太太说:“我倒没有什么,你没受什么惊吓我就放心了。
这次贼来得不多,只是四五个人,你没听见刚才有个贼人直唱吗?”
玉娇龙拭泪摇头说:“我没听见!”
玉太太说:“你回车去歇息吧!待会儿就能把贼人捉了来,那半天云真胆大,也不知是个什么人?”
旁边有仆妇说:“我看见啦!那贼人是个长鬓胡子,头发也挺长,跟个恶鬼似的,骑着黑马,嘴里还唱着。”
玉娇龙心痛得觉着站立不住,两个仆妇又把她搀回车上去。她很担心,就想:如果少时官人把罗小虎捉获送来,在车前枭首,他的血都流在沙子上,我的心将怎么受呢?她担忧了多时,忽听又是一阵杂乱的马声,又听她父亲震怒地喊道:“你们还都有脸回来,贼人一个也没擒来?混账!饭桶!”玉娇龙这才放下了心,知道罗小虎已然逃去。她很钦佩罗小虎的英勇、矫捷,但是又不由得发恨,暗想:别后半载,你依然在此为盗,你也太没有志气了!你这样,我可怎能和你相见呢?……因此,她的泪又不住地流。
车身又移动了,外面玉大人震怒着,骂他手下的人无用,一面骂,一面愤愤地指挥着车马向前进。这里玉娇龙经绣香劝慰,不得不收住了眼泪。细想了半天,她的心是不怎样难过了,只是依然怀着幽怨。这种幽怨无处去说,除非给自己一匹马,让自己追上罗小虎,让自己痛快地数责他一番才行。
车马加紧前行,越过了沙漠,便找了驿站歇息。次日依然往下走去,又走了数日,便安抵了且末城。到衙前下车进内,玉娇龙倒觉得自己的家里有些生疏了,有个看守房屋的仆妇说:“太太跟小姐走后,家里倒是没有什么事,只是高师爷、高师娘回来了,高师爷得病死了,小姐的屋里时时有响动,我们怕是闹鬼,都不敢在小姐的屋里住!”玉太太怒喝道:“不许再说!本来小姐在路上就受了很多惊吓,如今才一回来你们就说这话,走开!”这个仆妇含着羞退出去了。
玉太太就向女儿说:“你别信那话,你要不愿住你的屋子,你就搬来跟我住在一处吧!”玉娇龙却摇头说:“我不害怕,我还要住我的那间屋。
只是每晚叫高师娘跟我做伴好了。”玉太太犹疑了一下,但想高师娘的年岁也很老了,平日人又规矩,如今她丈夫死了,她也很是可怜。既然女儿喜欢她,那就叫她去一半陪伴,一半服侍,也很好。她上了年纪的人总比丫鬟还靠得住,遂就答应了。
由是,晚间玉娇龙就同碧眼狐狸住在一间屋内。玉娇龙本来心情不好,但自她与碧眼狐狸住在一起之后,每晚碧眼狐狸必要跟她说许多话,倒解去了一些愁闷。碧眼狐狸就跟玉娇龙说了她自二十岁时走江湖,至今三十年来所遇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说她自鸣得意其实是凶狠淫贱的种种行为,说高山大河、名侠悍盗,并说她与高朗秋的关系,以及她怎样害死哑巴,高朗秋又怎样从她手中骗去了那两卷奇书之事,等等。因此,玉娇龙凭空知道了闺阁之外的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使得她惊异、羡慕,也解去了她心中的一些愁闷。
碧眼狐狸的意思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她在江湖漂流的年数太多了,外面所结下的仇人,所作下的大案,所招惹下的那些必欲捉获她而后甘心的各地名捕,也是太多了。现在玉娇龙待她很好,吃喝很富足,每天除了缝缝衣服,也没有什么事干,无论上下全都尊称她为“高师娘”,她倒是很知足很安分。她只是时时防备着,万一被人发现了她是碧眼狐狸,官人来捕,或是江南鹤来为他师兄报仇,到时她还是要设计逃走;并想逃的时候还要带走玉娇龙,以做她的膀臂。所以她除了用江湖上的新奇事情,做盗贼的种种潇洒引诱玉娇龙之外,并对玉娇龙极为恭顺;玉娇龙吩咐她怎样做,她就怎样去做,决不违背。
玉娇龙是一面监视着她,一面又笼络她,原想着利用她去到沙漠中找罗小虎,为自己传信,但是自己总对这碧眼狐狸还是不能放心,总不敢把罗小虎之事向她公开说明。
不觉又过了几个月,此时天已严寒,郊外草木尽枯,野兽无法藏匿了,正是打猎的时候。此时又值边疆平靖,衙中无事,玉大人几乎每日要到郊外去打猎。他打猎时很是威风,至少要有二十名差官随行,带着鹰犬、弓箭、火药枪等等,每天出去必能猎到许多狐狸、兔子、獐子等等。有时一高兴也叫玉娇龙随行,玉娇龙总要带着丫鬟绣香和高师娘,但是她对于打猎虽感兴趣,可是自己从来没动过手。她那现在已练得百发百中的珍珠箭,本来不用鹰犬就可以捉狐射兔,但是她绝不显露。在她父亲的面前,她只做出活泼、天真、胆小的样子。她父亲只知道女儿的骑术不错,可是不知道女儿还有一身超人的武艺,更没想到跟着女儿的那个高师娘,原是个江洋大盗。
有一天,玉娇龙又随着她的父亲在郊外打猎。她看见放出去的盘旋于空际的飞鹰,颇感叹自己的武艺无处施用;又看见那撒出去的猎犬,猛勇绝伦,又不禁地怜惜。想遥远沙漠中的那个人,那条勇猛强壮的汉子,俊美多情的男子,飘零不幸的人,现在不知他怎么样了,因此又不禁一阵伤心。
此时天色阴沉,似有雪意,时间也不早了。但是玉大人因为今天得到的野物太少,便跟那些藏匿起来的野物赌上了气,他决定先不回去,非打不可。但又想到女儿如进城晚了也不大好,所以就派了两名差官,先护送小姐进城。
小姐玉娇龙是骑着一匹赤兔马,人都知道这匹马是个哈萨克族姑娘送给她的,但只有她自己才晓得这匹马的可悲伤可恋慕的来历。她头上戴着貂皮女帽,身披红缎大斗篷,薄底的绣花坤鞋蹬着黄铜镫,手戴着貂皮手套,提着皮鞭,握着缰绳。
高师娘跟绣香都坐在骡车里,绣香说:“小姐您上车来吧!您拿暖炉暖暖手脚吧!”高师娘也说:“要不,小姐您上车来,让我也学着骑骑马!”
玉娇龙摇摇头,微笑着说:“我是最不喜欢坐车。”两个差官一个在前,一个在最后,玉娇龙的马傍着车走。骡子和马的口中都吐着白气,天是很寒,而且越来越阴沉,雪花已纷纷落下来了。
走到将进城门之时,碧眼狐狸忽从车里伸出头来,向南指着说:“那边就是你老师的坟墓。那坟前不是有一座新立的碑吗?是你师父没死的时候托付衙门陈文案,陈文案上月才把那碑给他做好,才立上的。”
玉娇龙知道师父的坟上新立了一座碑,听说上面有碑文,她前些日就想要去看看,如今她父亲又没同行,她遂就吩咐车马站住,说:“你们且等一等,我去看看我师父的坟,立时就回来。”遂催马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坟前,只见坟上的蒿草未刈,新碑屹然。她下了马,于细微的雪花飘飘之下,看见碑的上面刻着篆文“绥江高先生云雁之墓”,背面是楷字,刻的是:
玉娇龙才读到这里,就十分惊讶。因为雪已越下越大,天已越来越黑,后面的字还很多,她也不能再向下去看。她只想将那“尚有侯门女”
五个字铲去,但此时身边又没有刀剑,只得恨恨地上了马,赶上了车辆,进城回到衙内。
这时她的心中十分闷闷不乐,想着师父高云雁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他以为自己也是碧眼狐狸那样的人,并且以为自己将来比碧眼狐狸更能做出什么恶事,他真是想错了!或者是因他对我私抄书籍以及纵火烧房之事深为衔恨,所以临死时还气愤不出,作了诗,托人刻在碑上,来骂我劝我。
他真是书生的度量,太狭窄了,太小器了。只是小虎,原来他是姓杨,怪不得他唱的那首歌有什么“我家家世出四知”的话。真奇怪!这高老师既叫小虎恩仇分明,可又不早告诉他实话,歌词又作得那么含混不明,是什么意思呢?真是书生的行为。无怪他读了数十年书,学了数十年的武艺,却不能做一点官,也不能做个侠客,并且连碧眼狐狸也制服不了,真是个酸书生,无用的人!
玉娇龙对她师父轻视着,并且有些愤恨,但她并未对碧眼狐狸露出一点儿意思。碧眼狐狸就悄悄问她,说:“小姐,你没看见那碑上刻的是些什么字吗?”玉娇龙笑着说:“看见了,是他自己作的一首诗,夸他的本领才学如何之大!”碧眼狐狸恨恨地说:“那书呆子只会作诗,会骗人,早先那两本书若不是被他骗去,现在我得多么……”
玉娇龙微笑说:“你手中就是有那两本书,你必也学不会,书上的图画虽明白,但没有细心地领会,巧妙地运用,也是不行的。你就别再挂念着那两卷书了,你也老了,即使再教给你,你也学不会了。你就安心地跟随嗟尔高云雁绥江一儒生
胸怀秋月朗身世羽毛轻
尔曾读经史文章早有名
亦曾发韬略边疆树奇功
携剑游南北长揖傲公卿
肝胆交良友侠义拯孤伶
布衣五十载死葬且末城
虽死有遗憾人间犹不平
尚有侯门女雏凤作鹗声
更有杨小虎恩仇未分明
……
着我,反正,只要有我庇护你,什么事你也不要怕。少时我要出去一趟。”
碧眼狐狸急问道:“小姐你要出去做什么?”
玉娇龙笑说:“因为我师父坟前新立的那座碑上有几个字,我要把它削去!”
碧眼狐狸说:“过两天路过那里再把它削去吧!何必深夜又去一次?
隔着一道城!”
玉娇龙说:“隔着两道城也拦挡不住我!因为那碑上有一句骂我的话,我不即时削去,我不放心!并且还有骂你的话。”
碧眼狐狸气愤愤地说:“他骂我什么?他病了那些日,不多亏我服侍?我又不是他的老婆,他也不是我的汉子!”
玉娇龙说:“他骂我是枭鸟,骂你是淫狐!”
碧眼狐狸说:“我去把他那座碑劈了!”
玉娇龙摆手将她拦住,说:“你去把碑劈了,陈文案还能把碑重刻,因为他们生前是莫逆之交。再说那碑文除了两句是暗中骂我们之外,其余的话都与我们无干。少时我去,只把那两句话削下来就是,过后别人见了也不会怎样留心。”玉娇龙就叫碧眼狐狸给她预备下火镰、火石,并嘱咐她好好看守屋子。
到了深夜,玉娇龙命碧眼狐狸到外面看看雪住了没有,碧眼狐狸说:“雪正下得大,小姐你还是不要去吧!我们久干绿林的有两句话,是‘走黑不走月,走雨不走雪’。无论身子多么轻,在雪上没有不留脚迹的。”
玉娇龙却笑着说:“我不听你的,雪越大我才越喜欢出去。”她遂就换上了双白绒袜子,身穿白绒衣裤,背后插着宝剑,带上火镰、火石。头用白纱巾蒙上,在衣裳上又披了一件银狐小皮袄。她全身上下尽是白色,真跟她那只爱猫“雪虎”是一样。碧眼狐狸将房门启了一道缝,玉娇龙就侧身出去,只见眼前的白影一闪,她就没有了踪影。
此时整个且末城笼罩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白茫茫的大雪里,风停夜静,市街上没有一点还能活动的东西。城垣上的官兵虽巡逻得很严,然而却拦挡不了玉娇龙。一霎时这位小姐就到了城外,她在雪地上如同一只白猫似的,很快就蹿到了高朗秋的坟墓之前。她蹲着身,先取出火镰和火石,打着了火绒,就一手拭去碑上挂着的雪,一手执火去照这碑阴的字迹。此时风虽不大,但雪落得仍紧,她的火连打了四次却灭了三回,这荒郊旷野,大雪寒夜之下,坟前碑后,只有微微的火光一明一灭的。
玉娇龙将全篇碑文尽皆读过后,不禁微微一笑。因为她师父高朗秋自作此墓文的用意有二:一是劝诫玉娇龙,不可恃才作恶,应当效才女班昭、孝女木兰,红线、聂隐娘亦非不可为,不过须出于侠义;并暗示那两卷奇书最好是烧毁,切莫落于恶人的手内。此外,便是嘱告杨小虎,倘若将来他能来到此地,读此碑文,须知冢中人即汝父好友。因为二十年未晤,不知汝成了如何的人,但须速寻汝弟汝妹,彼等住汝州侠杨公久之家。至于仇人系一姓贺之人,问我胞兄高茂春必知详细情形。全文尽用浅近的诗句,共约二百余言,但意思极为隐晦,非详读细思不能知其用意。
玉娇龙明白这是高朗秋临死前的两件憾事,所以他才嘱友留在碑上,为将来让她和罗小虎来看。玉娇龙便从背后抽出宝剑来,一手挥剑,一手持火,将文中与她有关的二十几个字尽皆削去。
此时大雪纷纷,火光摇摇,宝剑闪闪削在青石碑上,只听喀喀地响。
忽然,有人自后面将她的腰抱住,玉娇龙吃了一惊,回身抡剑。身后的人却撒了手,跳到坟后藏着去了,发出嘿嘿的男子的笑声。玉娇龙一挺身蹿上坟头,抡剑向坟后趴着的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就砍,剑光如闪电似的落下。那人却用手中的短刀横迎,锵的一声,玉娇龙的宝剑被斩成两段。
玉娇龙大惊,跳下坟来问道:“你是谁?”
这人也直起身来,身材雄伟,哈哈笑着走近前来,说:“娇龙,别怕,我是小虎。我来此五天了,看见了你两次,可是我不敢上前招呼你。前天夜间我也到衙门里去了一回,可是我不知你住在哪间屋里。快有一年了,我时时想你,娇龙!跟我走,找个地方我们谈谈心吧!”这半天云随说着随走过来,伸手就要拉玉娇龙的胳膊。
不料,玉娇龙蓦然一抬臂,将罗小虎手提的宝刀击落在雪地上,又拳扬脚起,两三下就把个壮汉半天云打倒在雪地之上。打过之后,玉娇龙忽然又悲痛地哭了起来,说:“我为什么要随你去呢?你,你个没有志气、没有信义的人!在沙漠之中我跟你是怎样说的?怎样叫你去改过、去进取、去谋出身?你怎样答应的我?不想这一年来你仍在沙漠中做强盗,上次还敢追我的车,现在还敢来到这里,你,你快走开!”
罗小虎由雪地上爬起,拾起刀来,却不敢再近前来跟玉娇龙说什么了。他只站在距离五步之处,沉重地叹气。玉娇龙抽噎了一阵,反倒又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温柔地劝慰说:“你也别难过,你得知道,一年来我比你还难过得多!我时时思念你,时时流泪。我也知道你谋出身不是容易的事,可是你也应当先改一改盗性,离开那沙漠。你至今还做着贼,你想我怎能和你在一块儿?我是名门的小姐,我虽会些武艺,但我并不同一般江湖女子,我绝不能离开我的父亲,去长久与匪人厮混。你要想娶我,你非谋出身非做官不可,你明白不明白?你不要伤心。你去吧!反正我永远等着你!”
罗小虎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玉娇龙却又把他拉住,指着身旁的碑墓说:“你来看!这座坟就是你那恩人高朗秋的坟墓。他有自题的碑文,上面说他临死时还关怀着你,只是你们已有二十年未见了,他无处去找你。他还说你原本姓杨,你的兄弟妹妹都被什么汝州侠杨公久携去。你的仇人姓贺,须问汝南府高茂春,他是你恩人的胞兄。他必可以知道你详细的身世。现在高茂春恐年已甚老,杨公久和那姓贺的仇人,都许已不在人世,你那妹妹弟弟都已一定长得很大了。你不用为我,就为你家的恩仇,为寻你的弟妹,你也不可以再为盗贼!在那沙漠里你永远也不能见人!”
说到这里,她仔细地看着罗小虎的脸庞,借着雪光还能隐隐看出,他的脸上倒是又刮去了胡须,只是似乎比早先削瘦得多了,他紧锁着双眉,满面愁闷之态。玉娇龙又温柔地安慰他,婉转地劝勉他。罗小虎就点点头,说:“我都知道了!我走了,咱们再见吧!”说着他把玉娇龙的手轻轻推开,转身踏着雪走去,雄伟的身影渐渐消为雪色隐蔽住了。玉娇龙在这里恋恋难舍地站立,只觉得两只手已冻僵,雪已落满了全身,而罗小虎已不知走往何处去了。她这才从雪中将断剑找着,离开了这里,潜行飞跃,回到城里衙中。
一回到屋里,碧眼狐狸就将灯点起,看见了她手中的断剑,又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就不禁惊讶,悄声问说:“小姐,你刚才遇见了什么人?”玉娇龙摇摇头,不叫她多问,遂就藏起断剑,将衣服脱下,交给碧眼狐狸,她却上床掩被睡去。碧眼狐狸把小姐衣服上的雪全都扫落,然后收起。
她惊讶地看着玉娇龙,见玉娇龙用缎被蒙着头,似乎并没睡着,是在那里哭了。碧眼狐狸心中猜疑又夹杂着惊惧,暗想:刚才她在城外莫非遇见了什么武艺高强的人?是江南鹤?或是那哑巴一派的人?她凛惧地关严了门,吹灭了灯。此时衙门更鼓已交四下,窗外的雪如风吹沙起似的那么萧萧地响。
次日,雪仍未住,碧眼狐狸特意到院中去查看,见雪上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原来玉娇龙昨夜踏下的足迹,早被新雪给掩盖住了。碧眼狐狸对玉娇龙越发畏服,但玉娇龙却从此愈少欢乐。
时光荏苒,转瞬严冬已过,新春又来。玉娇龙除了有时随她父亲骑着马到郊外去游玩,稍为开心之外,便整日在闺中习字作画,晚间仍然练习武技及弩箭。她练武必在深夜,并不避讳碧眼狐狸,所以碧眼狐狸的武艺也较前略好些,因为她能从玉娇龙那里学一些拳剑招数,也很感谢玉娇龙,就更不想离开这里了。玉娇龙终日以笔墨丹青消遣她这青春韶光。除了猫儿可使她稍解烦闷之外,并没有一个人能够来安慰她。罗小虎更是毫无音信,关于半天云的消息也一点儿听不见。
不觉春转成了夏,夏又转成秋,庭草由青变绿,由绿又变黄,燕子飞来又飞去了。这日是重阳节以后,忽然有位哈萨克姑娘到衙门来拜见玉小姐。衙中的人记得去年小姐在沙漠中失踪之时,多亏有位哈萨克姑娘援救,所以赶紧通报到内宅,玉太太立时命仆妇给请进来。这位哈萨克姑娘美霞,头梳双辫,脸上搽着脂粉,除了脚下穿着皮靴,穿的衣裳也跟旗人的女子差不多。她是骑着马来的,由马上拿下来一口宝剑,并有两块马肉脯。剑就是玉小姐在沙漠中丢失的那口“断月”,马肉脯是她带来的礼物。
美霞随着仆妇一进了内宅,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由屋中迎出来,让到客室中,丫鬟们忙着敬茶,摆点心。玉太太就表示谢意,说:“我的女儿去年在沙漠中遇见盗贼,多亏姑娘救了她,临走时姑娘还送给她一匹马。我们早就要去给姑娘道谢,只是想那草地的地方太大了,恐怕找不着。”美霞听了,却有点儿发怔,答不上话来。玉娇龙在旁边赶紧说别的话,然后就拉着美霞到她屋中去玩。
原来美霞此次来是另负使命,到了玉娇龙的屋中,她就从怀中掏出来一封折叠得不成样子的信,玉娇龙赶紧使眼色将高师娘和绣香支出屋去。她拆开了信,就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密密地写着:娇龙贤妻妆次:
别后又将一载,深为思念。我现在依你之言,去奔前程。现在做买卖,买卖很发财。因为我想发了财之后才能做官,做官不难。至多再有一年,我就能高车大马,冠带见汝。到时必以花轿娶你,叫别人都说你的夫婿是英雄。今托美霞姑娘传信,请你放心,并送上弩箭二十支,是我做的,请你收下可也。书不尽言,他日再见!
小虎顿首。
玉娇龙看了这封信,脸上不禁发热,又是高兴,心中却又有一种隐痛。美霞又从靴筒里掏出一把短小的弩箭,玉娇龙赶紧接过来,连信藏起。她把美霞拉到床头,与她并肩坐下,低声问说:“你知道他现在是做什么买卖吗?”
美霞说:“他是贩马,现在很阔了!”
玉娇龙听了,心中稍稍安慰,又悄声说:“我也不给他写回信了,将来你若再见了他,就说是我告诉他的,叫他改个名姓吧!他本来是姓杨,再说以后难免会有人知道,罗小虎即是……”
美霞说:“你放心,他现在已不做强盗了,那伙人全散了。再说除了有些官人恨他,我们放牛马的人并不恨他,他在沙漠里这几年,没抢过我们什么东西!”
玉娇龙点点头,又说:“你还告诉他,也不可专做买卖,还必须赶紧求个出身。不然,我怎能……”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个仆妇进来,说:“太太说,这位姑娘既是远路来的,就请小姐留这位姑娘在这儿多住几天。”玉娇龙就向美霞问说:“你能在我们这里多玩几天吗?”美霞说:“我随便玩,我一个人时常到各处去,半年不回家,家里也没人找我。”玉娇龙又因此想到了自己,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何处不可去,只能在闺中度这烦闷的生活。自己的心是太软了,总是不愿离开年老的母亲!
由此,这哈萨克姑娘就留住在这里。每天玉娇龙带着她出城去玩,二人都骑着马,只带着两个丫鬟、四名或六名营兵。玉大人和玉太太对她们也不干涉。秋原野草,骏马西风,二人时常赛马或射鸟打兔。在衙中,玉娇龙就跟美霞学哈萨克的语言。玉娇龙心中的愁绪渐渐解开,美霞居此也留连忘返,一直住到年底,方才回去。她走后,玉娇龙又感觉寂寞了,又时时刻刻想念着罗小虎。
过了年,玉娇龙已然十八岁,她的容貌越发出落得美丽了,武艺也日益精深,那碧眼狐狸跟她的感情也更厚更密,只是罗小虎却消息杳然,哈萨克姑娘美霞也没有再来。是年秋间,她父亲玉大人忽奉钦命调任京都九门提督正堂。这个消息一传来,衙内外全都喜欢,许多官员官眷都来贺喜。玉太太也很高兴回北京,因为在京城有许多亲友,不至于像在这里这样寂寞,而且九门提督正堂的权位又比现在大。下人们更是欢天喜地,都想回京城去逛逛,连碧眼狐狸高师娘全都笑了,她私向玉娇龙说:“天下的地方我都去过,只是没到过京城,现在可遂了我的愿啦!”
惟有小姐玉娇龙却为此事发愁了两三天,因为她想:自己一到了京城,就越离着罗小虎远了,他在这里的消息自己更无法得到了。并且,到京城之后,自己就愈益尊贵。在这里罗小虎只要做个小武职,还可以冒昧求亲,一到了京城,他得做到什么爵位才能向一位正堂的小姐攀亲呀?
再说京城的亲友众,少年显贵多,自己年已十八,难道能没有别人来求亲吗?她十分忧虑,倒愿意朝廷忽然收回成命,可是,行期已卜定了。
这天,许多官员来恭送,营兵们击鼓奏乐,商民们争献万民衣、万民伞。光荣显赫的大队车马就离开了且末城。依然是取西路先赴伊犁,然后再转道晋京,因此又须穿过沙漠。沙漠中虽然风沙滚滚,可是并没看见半天云那伙盗贼。过了沙漠是草原,玉娇龙在此也没遇见那哈萨克女友,心中既惆怅又悲哀。
到了伊犁,她父亲玉大人又向本地将军拜辞,将军和大小官员又来送礼、饯别,她的舅父瑞大人、舅母于夫人、表姊玉清玉润也都赶来相送,因此在这里停留了五天。玉娇龙天天帮助母亲应酬这些女眷,觉着十分乏味而且烦恼。
好容易盼得动身了,但行走了数日到了迪化省城,玉大人在此又需驻师拜客。玉娇龙跟母亲带着仆妇丫鬟,住在一个很大的官舍之中。这里有花园,花园中秋柳萧疏,寒蝉聒噪,园中有楼,楼外是一条长巷,巷中也有几家铺户和不少的人家。
来此的第二天,晚饭之后,因为在房中觉着烦闷,玉娇龙就带着高师娘和丫鬟绣香上楼来眺望。这官舍本归迪化抚台所管,抚台每遇花月佳辰,时常招延本城的一些文官、绅士、名流,登此楼来饮宴赋诗,所以这楼上有一块横匾,题名“绿霞楼”。楼上陈设得相当款式,壁上的字画诗文也不少。玉娇龙略看了看,然后就推开后窗,只见楼外巷中人来人往,并有狗跑着,车走着。
玉娇龙就笑着说:“这楼盖得可不大好,一边是太雅了,一边又太俗了!”
碧眼狐狸问说:“北京宅里也有这样的楼吗?”
绣香在旁说:“没有,我小时在北京宅里住过两年,知道宅里没有楼,可是院子又深又大。也有一座花园,那园里没有柳树,可是有很多棵海棠树,还有芍药,一到春天,海棠开过芍药就开,好看极了,比这儿可好!”
碧眼狐狸说:“小姐,咱们回到北京宅里,可要找个临近花园的屋子,咱们住。”玉娇龙并没理她。
此时夕阳斜照在小巷里,家家炊烟散出,都在做晚饭了,所以往来的人也渐少。忽见由左首来了一匹马,这马是全身红色,鞍鞯很新,嘚嘚地走来。马上是一个身穿蓝缎子袷袍、青团龙缎子的马褂,头戴镶金边的缎帽的人,似是一位官员,身材雄伟,在马上扬着头。玉娇龙一看,神色立变,赶紧退身回首,身子紧张得有些颤抖。她向碧眼狐狸和绣香说:“你们都先下楼去!”说话时是命令的口气。
绣香还发着怔,碧眼狐狸却拉着她说:“咱们下楼等着小姐去吧!”她拉着绣香往楼梯下走去,还没走下,忽听楼外有人扯开了嗓子高声唱道:“天地冥冥……”
玉娇龙又推开楼窗,向楼下厉声呵斥一声,外面的歌声止住了。玉娇龙气得身子发抖,向楼下瞪了一眼,见罗小虎正骑在马上扬首向楼上笑,街中还有往来的人呢!玉娇龙赶紧又退回身来,暗暗叹气。忽然一回首,见一张几上放着墨盒和笔架,并有一叠纸张,她赶紧走了过去。纸上已有厚厚的一层尘土,她抽出一张,见印着是“绿霞楼诗笺”。墨盒因盖得紧,里面的墨绵倒是没干,她急匆匆地持笔蘸墨向信笺上写:君来此何意?速走去!他日若得意,可正大光明至京去见我父,勿再做此鼠窃。我为君憔悴甚矣,君乃不谅!男儿何竟如此无志气?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为君为我,均宜奋翼直飞,今暂别,勿悲伤,相见之期不远,惟在君为也!
写毕,团了团,便摘下发辫上的金簪,刺透信笺,隔窗投于楼下。只见罗小虎在马上伸手接住,又笑了笑。玉娇龙赶紧回身,心里真恨。
听见楼下的马蹄声,她又扒着楼窗向下去瞧,见罗小虎健马雄威,已走出了这条长巷。玉娇龙的心里又有些依恋似的,回身到几前,收了笔纸,不禁呆呆地发怔,心中想:小虎必是真不做强盗了,不然他如何敢到迪化城中来呢?他一定是知道我将离开新疆,所以才不知由什么地方赶到这里来与我相别,但他又太冒失……此时碧眼狐狸又一人上了楼,她向玉娇龙做出来一种恶笑,说:“小姐,我知道了,原来半天云……”玉娇龙不语,转身下楼。碧眼狐狸在前,一边向下走,一边还回头,还是那么恶笑着,悄声说:“从今天起,你得把书让我看看了!”玉娇龙蓦然一脚,正踹在碧眼狐狸的腰上,咕咚一声,就像把一个很重的东西给整个扔下楼似的。
正在院中揉柳丝的绣香吓得转身说:“哎呀!高师娘你怎么啦?”碧眼狐狸已挺身而起,瞪起了两只凶眼。可是玉娇龙已然下了楼,就假作搀扶似的揪住了她的胳膊,碧眼狐狸紫色的脸突然变为苍白。玉娇龙笑道:“师娘你老了,上下楼应当小心!”她手指用力,正捏的是已经被她给挫开了的碧眼狐狸的骨节。碧眼狐狸痛得头上就滚下豆子般大的汗珠,说:“可不是!我真老了!好小姐!”玉娇龙又用手一托她的胳膊,咯嘣一声,骨节才合上了。碧眼狐狸一撇嘴,这才缓过气来。玉娇龙叫绣香过来搀扶着高师娘,这才一同出园回到内院。
从此,碧眼狐狸对玉娇龙更加畏惧,可是玉娇龙待她却比以前更好。
绣香那聪明的丫鬟却从这次起就觉出她们的小姐有些奇怪,可是她不敢问,也不问,并且故意不去留心她小姐的行为。
在迪化城住了四天,又起程东去。玉娇龙怕罗小虎仍在暗中尾随,时时地提着心。可是过哈密城,出猩猩峡,进嘉峪关,走祁连山,渡黄河,经兰州,过长安,穿风陵渡,穿晋省,路上走了两个月。在秋色满城之下平安抵达了北京,竟未再见罗小虎的身影。沿途阅尽了千山万水,玉娇龙自觉怀襟一畅;可是把个罗小虎已抛在万里之外,她又有些悲哀。
到了本宅中,这里庭园宽广,起居食用较在边疆时益为豪华。她因有绿霞楼上的那件事,就不愿再与碧眼狐狸同屋居住,所以她自己择定了西房做她的香闺,命丫鬟绣香和吟絮住在套间。这里是格外宽敞,而且有个后窗,窗外通着那向少人迹的花园,她每夜习武非常地方便。因为她父亲就了新任,公事较在新疆时更多了,她母亲又终日与戚友应酬,所以她也比昔日更多些自由。
京城的富丽,生活的尊贵,也使她对于罗小虎不甚悬系。京城中显贵极多,彼此都往来甚密,喜庆慰吊之事几乎每天都有,玉娇龙的富丽、雍容、华贵,就立时压倒了京都一切的名门妇女。她的两位胞兄和嫂嫂、侄儿也都进京省亲,家庭团聚,解去了她不少的忧闷。她的两位胞兄,一名宝恩,一名宝泽,全是在京城长大的,后来都中了举,做了官,一在安徽,一在四川,现任都是四品府台。嫂嫂也全是名门之女,侄子们都已很大了。十余年来,因为父母和幼妹都在新疆,路途遥远,他们很少去省视,只是有时候玉大人进京时,他们才赶到京城去叩见。玉娇龙只记得五六岁时随父母在京时,她的两个胞兄同在一个月之内娶了嫂嫂,喜事办得很是热闹,那是给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她的兄嫂在京住了约有半月,就又分别回任去了。庭院虽大,但人口稀少,她又感到有些寂寞。得到她母亲的同意,她就时常出去游玩。与她往还密切的有许多名门女眷,但比较近的反倒是那落魄的小旗官德啸峰之妻德大奶奶。这有几种原因:
第一,两家本来是老亲,而且玉大人最钦佩德啸峰之为人,认为他慷慨好义。而且几年前德啸峰所打的那场冤枉官司,玉大人非常不平。所以德啸峰充配新疆之时,虽然他只到了伊犁,并没到且末城,可是玉大人赶紧就派人去照应他。
第二,德啸峰现在虽然没做官,但家道还很殷实,而且此时朝中的显要铁小贝勒,与他最称莫逆,所以仍然有许多富贵人家与他往来,不以为辱。
第三,德啸峰过去在京城的名头太大了,“铁掌德五爷”,南北城的光棍、地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称为是好朋友。尤其都晓得德啸峰结交过李慕白。京城中的人都把李慕白的事迹神化了,都知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偷星换月之能。还有俞秀莲,十六七岁的姑娘双刀震京城,匹马闯南北,天下更找不出第二个来,而俞秀莲就跟德家人是一家人一样。加以现时北方的名镖头神枪杨健堂、京城侠公子邱广超也都是德啸峰的好友。
一朵莲花刘泰保又时常在街上吹,说他认得德五爷,常到德五爷家中串门。所以这几年德啸峰虽然整天在家中读书习字,不常出门,可是昔日的名气丝毫未减。
第四,德大奶奶最善交际。她丈夫从新疆赦还时,说是在新疆时多承玉大人照顾,并听说玉大人有一女公子,貌美年轻,能书善画,时常随她父亲骑马打猎,德大奶奶脑里就早存着印象。所以如今玉娇龙一来到北京,她就极力联络,她并没有什么用意,不过她最喜欢有点儿男子脾气的女子。
第五,玉娇龙除了喜欢德大奶奶的为人畅快之外,并存着一种深心。
因为德家现仍不断与江湖人往返,名镖头、大侠客,只要初到北京,时常先去拜访德啸峰,并听说李慕白、俞秀莲仍与德啸峰秘密相往返。
尤其是德家的儿媳杨丽芳,最使玉娇龙留意,因为在玉娇龙所认识的这些人的家里,简直没有娶汉人的姑娘做儿媳的。杨丽芳那放不大的脚,却又穿旗装,这样美丽的媳妇在北京也没有第二个,而且,她每逢三六九必随同丈夫向名师杨健堂学枪,这更是少见。因此许多亲友都在暗地里笑话,说德家简直是胡闹,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个姑娘,就算是他们的儿媳了,并且成天练武,难道将来还要叫儿媳出去卖艺吗?
玉娇龙却从邱广超之妻的谈话中知道了些杨小姑娘的来历,原来她叫杨丽芳,本是永定门外卖花老人杨姓的孙女,姊妹二人,后来她祖父被杀,姐姐被贼人抢走。那时俞秀莲正在北京,她就仗义不平,先把杨丽芳安置在德家,免得孤苦无依。然后俞秀莲又往外省去了一趟,听说替杨家把仇报了,并把杨小姑娘的姊姊也嫁到外县什么财主的家里做妾,后来杨丽芳也就由俞秀莲为媒做了德家的媳妇了。
这邱大奶奶对杨丽芳的家世来历不过略略晓得,但玉娇龙听了,却非常地惊讶,并想到了罗小虎所唱的:“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她虽没听说杨豹现在何处,也没得机会问问杨丽芳她的姐姐是否叫作什么英,可是她很怀疑杨丽芳就是罗小虎之妹。因为杨丽芳的眉目之间有几分颇似罗小虎。
有此种种原因,所以玉娇龙与德家来往得很密,只是杨丽芳比她低一辈,玉娇龙有许多话不好意思向她问。再说当着德大奶奶,玉娇龙也不能净跟一个做儿媳妇的谈话,并知道打探人家家庭凄惨的历史也是很不对的。何况杨丽芳也一定不知道她还有个姓罗的胞兄,不知道她那胞兄现在是做什么的,更不知道自己跟她那胞兄又是什么关系,简直都不能说呀!但是玉娇龙对杨丽芳却很亲近,而且只要一看见了杨丽芳,就不禁想起在遥远之处的那个人,心中就不禁有些悲痛。
京城地大人多,藏龙卧虎,碧眼狐狸一来到这里仿佛心就慌了。她常出门,名目上是到德胜门外一座小庙去烧香,其实她什么地方全去。她也存不住话,回宅里便对玉娇龙谈说,不是今天哪家镖店在比武,就是哪宅又出了飞贼作了大案,哪路的英雄要来了,某名拳师又新收了徒弟,把她假装老太婆在街上听来的市井新闻全都津津有味地秘密告诉了玉娇龙。
因此玉娇龙也不禁技痒。那天她去看杨丽芳练武,虽然装着胆小,仿佛真拿不起枪来的样子,但是那天幸亏她见杨丽芳的武技幼稚,不足一笑,否则她真许忍不住要跟杨丽芳比一比呢!
此时碧眼狐狸居心叵测,时常深夜私自外出,玉娇龙暗中问她,她只是笑着说:“我得把北京城的地方都认熟了,得找几个帮手,因为京城的人杂,倘若将来有人认出我来,我得想法子走。”玉娇龙也在闺中安不下心去,她就叫碧眼狐狸秘密地给她做了几身男子的衣裳。有时不到二更,她的闺中就熄了灯,其实她并没在房中睡觉,而是趁着夜色,钻出后窗越墙出去了。
碧眼狐狸在京城有三个窝处:一是德胜门外的一家小店,替她养着一匹马;一是前门外西河沿一个姓魏的家,这人是碧眼狐狸早先手下的喽啰,现在镖店做个小伙计;一是小乞丐长虫小二,也是碧眼狐狸用钱买下的,有许多小乞丐可间接供她驱使。长虫小二有个情人,叫丑丫,是个捡煤核的姑娘,住在一个极穷极僻静的地方。这几处,玉娇龙都跟随碧眼狐狸去过。他们倒都知道她是个大姑娘,可是只知她是碧眼狐狸的徒弟,并不晓得她是提督正堂的小姐。
碧眼狐狸在京城这样招朋引类,似乎是别有用心。玉娇龙猜着她是叫那些大府第给迷住了,又犯了她的盗性,大概她是想着将来作几件大案,偷许多珍宝,就离开京城。玉娇龙暗笑着,想暂时利用她,不揭穿她的私心,但玉娇龙自信绝不能叫碧眼狐狸得手,要叫她永远做自己的奴仆。至于她自己跟碧眼狐狸做这盗贼似的行为,她倒并不是想做什么坏事,只是觉得在闺中太闷,晚间出去玩玩也很开心。
二更天以后,僻静的小茶间里时常会出现一个穿着青大褂,瓜皮帽永远不摘,永远坐在背灯光的地方听一些闲汉胡说乱笑,却永远不招呼人的少年。南城花街柳巷之中有几个名妓也接过一个阔少,这阔少是个小白脸儿,好像是个大姑娘似的,又像是个唱小旦的,可是这阔少只打个茶围便不再来。德胜门外土城附近的住户也时常听见半夜三更之后,有人在外面跑马,但没有人对这些事太留心。她们的行动极为诡秘,宅内宅外均无人知晓。
可是有一日,忽然宅门前来了个卖艺的父女,父亲是耍流星,女儿是走软绳。宅里的男女仆都出去看了一看,都说那女儿的软绳走得极好,长得模样也不难看。玉娇龙出门站立在高坡上看了一会儿,她就觉得奇异,特意把那走软绳的姑娘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话,还赏了几两银子。回到宅中,她不禁闷闷沉思。
就在这天夜里,玉娇龙没再出去,可是碧眼狐狸却偷偷到她屋中,哀恳着求助,说:“那卖艺的人名叫蔡九,是甘肃会宁县的捕头,武艺极为高强,办案尤为厉害。六年前我在会宁县作过几条命案,也是为报仇才作的,就为蔡九和他的妻子所迫,几乎被擒。幸仗着早先跟那哑巴学过几手点穴,我才把蔡九点伤,将蔡九的妻子杀死逃走。这几年我不敢出头,也是为怕他,因为他的飞镖太厉害。现在他又带来个女儿来到北京,在宅前卖艺,一定是为我而来,他们已经探出我是藏在这里了!”玉娇龙听了这话,也很吃惊,但又气愤;碧眼狐狸若是被捕,连自己的隐事都许闹穿,所以她就答应帮助碧眼狐狸与蔡九父女决斗,并叫碧眼狐狸不要害怕。
过了两日,这天就是铁小贝勒的寿辰,玉娇龙便随着母亲前去拜寿。虽然受到许多仆妇小姐的歆羡,但她心里很是不安,总惦记着蔡九父女在宅门前卖艺之事,所以没等到坐席用宴,就催着她母亲带着她回家去了。
不料,晚间她父亲回来,急匆匆寻找“剑谱”。剑谱现在玉娇龙正阅着,她父亲可不知道,待她将剑谱交出,她父亲还说:“你一个女孩子,看这可有什么用?”又说:“刚才铁贝勒将他家藏的一口宝剑拿出来给我看,那口剑确能削铜断铁,比咱们家里的那‘吞霜’‘断月’两口剑好过万分!剑身尺寸长约二尺九分、宽一寸多,护手长约一寸、宽约二寸六分,厚约七分,两耳每耳长约一寸五……钢作深青色,七星之中第三颗特别显明……你替我仔细查一查,此剑究竟是何名称,明天我好去回复铁小贝勒!”
她父亲当作一件紧要的事情这样地说着,手中簌簌地翻着书页,心中怦怦乱跳。因为她想起罗小虎曾有一口宝刀,那次雪夜在高朗秋的坟前,自己手中的剑曾为他的宝刀所斩断。若没有一口超过众人的兵刃,徒有一身超过众人的武艺,也是无用。现在自己为碧眼狐狸的那件事已成骑虎难下,不定几时事情就闹穿了,自己就在家中居住不下了,就必须走!走到江湖上,没有一口锋利的兵刃可怎成?
当下她由书中查出那口剑必是“青冥”,告诉了她的父亲。她父亲又把书就近灯光看了半天,也点头说:“大概不错,这书上也说是青冥剑剑身的七星迥异凡剑,一定就是它了!我明天把这书送给铁贝勒看去!”
玉娇龙的心中却决定了要取这口青冥剑,她并没对碧眼狐狸说。深夜,她就独自离宅直往铁贝勒府。到了铁府里,许多屋子里的人都还没睡,她如一只狸猫似的无声地走着,到各屋前隔窗窃听,却听有一间屋中,有个小厮正跟同伴说话,说:“刘泰保今天弄了个大没趣,他在西下黑摸咕咚地等了半天,一心要看爷的那口宝剑,可是得禄大叔一点面子也不讲,说什么也不让他看,气得他直骂……”
玉娇龙就按着院落的形式找到了书房,拧锁进去,取了那口青冥剑。
不料这时刘泰保也想要盗取这件东西,他在窗外觉察到屋中有人了,没敢直撞进去,就跑到房上去掀瓦,去发威风。就在这时,玉娇龙像一股风儿似的早已出屋上房,而且已转到了刘泰保的身后。刘泰保刚一道出字号,玉娇龙就一脚抬起,把刘泰保踹下房去,她就走了。
第二天,碧眼狐狸才由外面得来铁府失剑的消息,便背着人向玉娇龙笑,并要看看宝剑。玉娇龙却冷笑着说:“你若必要看剑,那我就在你看完之后,遂即割下你的头来,去交给蔡九。”碧眼狐狸吓得一变色,玉娇龙便拂手令她走开。’
玉娇龙得了青冥剑,试了试,果然削铜断铁,不同凡器,她就收藏在她睡觉的木榻之下。这木榻是不能挪动的,前面有隔扇,榻下藏着什么东西,别人绝看不出来。并且她在里边安设着伏弩,除了她之外,谁要是启开那榻上的一块浮板,弩箭就能把眼睛射瞎。她嘱咐绣香、吟絮铺床时要轻轻的,只许动被褥,不许动榻板。她并明告诉了碧眼狐狸,说:“高师娘,我卧室中无论什么东西,你可都不要私动!要动了,你眼睛瞎了,或是咽喉破了,可别怨我!”这话她仿佛是凑趣似的说着,可是碧眼狐狸真是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摸了,连屋中的椅子她都不敢坐。因为她知道玉娇龙说什么便能做出什么,高朗秋说她是一条“毒龙”,碧眼狐狸始终没忘。
玉娇龙的木榻中不但藏着青冥剑,还藏着《九华剑拳全书》和她的夜行衣及男子衣帽等物。至于她的小弩弓,是永远藏在首饰匣内。她得了这口宝剑之后,本来可以心满意足了,但她却不禁由宝剑又想起了宝刀,由宝刀又想起了罗小虎,又不禁一阵难过。
当日,听说那卖艺的父女又到门口儿来,碧眼狐狸吓得躲到玉娇龙的屋中。她的身子有些发颤,同时紧紧地咬牙,玉娇龙却安娴镇静地在几上练她的大字。她写的是八分体的隶书,临的帖是《汉曹全碑》。她写得几乎与原帖一个样了,再把笔力运得浑厚些,就简直与前庭挂的那幅对联上的笔迹无异。
当下她忽然停住了笔,看着自己写的这字,不由一阵发恨!恨的是常到她家中来的那个最得她父亲欢心的鲁君佩。鲁君佩是位探花郎,现任翰林院编修,他的书法、文章、诗赋都很好,可是他的面貌可厌,言谈庸俗,行为也很卑劣。玉娇龙来京已将四个月,隐隐听得亲友中来做媒的不少。别的人不中自己父亲的意,难以成为事实。惟独这鲁君佩,确实是自己婚姻和命运上的一个障碍,万一父亲做主把自己许配了鲁君佩,过些日,罗小虎再得意而来,那自己应如何呢?她忧虑着,心中又萌生了离开这里携剑远走的念头。
这时绣香忽然又进来了,这个丫鬟今天的神态也很惊惧。她悄悄向玉娇龙说:“刚才大人回来了,从来没有今儿这样烦恼急躁的,跟太太都几乎吵起来!小姐,您快过去看看吧!”
玉娇龙惊讶着问说:“为什么事儿呀?”
绣香说:“听说是什么宅里丢失了一口宝剑。原主倒不愿深究了,可是咱宅里的大人气得不得了,说是若不拿获盗剑的贼正法就辞官。太太说大人是自己找着不省心,大人就急了!”玉娇龙赶紧到她母亲的屋中。
见她父亲已然走了,她要问又不敢问,只找了几句别的闲话说了,才稍稍解开了她母亲的愁颜。
回到自己的屋中,她心里犹豫了一日。本想离家远走,做一件惊人的事,但又想:那样一来,父亲也一定不能做官了,母亲还不得为思念我而死吗?再说,江湖上的颠沛困苦,我真能受吗?走后再想回家来当小姐享福,那可就不能够了!所以她知道自己不能显出形迹,不能离家。至晚间她就写了一封信,做出一种侠客的口吻,感谢铁小贝勒不欲深究之情,并请铁小贝勒转嘱玉正堂勿再为此事徒劳。信写完了,她又觉着后半篇容易叫人猜出自己与玉正堂有关,并能显示出来自己的畏惧。或许因此弄巧成拙,所以又撕去了半篇。
她将这半张信笺封好,趁夜深时潜离宅院,寻着长虫小二,命他将这信交到铁贝勒府。回来之后,她心中很痛快,因为她这封信写的是隶字,笔迹故意模仿鲁君佩,即或铁小贝勒忽然发威,要按照笔迹去捉盗剑之人,那很好,就叫父亲把他宠信的探花郎拿下吧!
又过了一日,这时因被那蔡九父女逼得太急,碧眼狐狸就与他们约定当晚在德胜门外土城决战,便来求玉娇龙届时帮忙。玉娇龙本来不愿再出门惹事了,可是这时她对碧眼狐狸感到些顾忌,因为自己钟情半天云罗小虎和最近盗剑之事,两件隐私全都在碧眼狐狸的心里,如若拒绝了她这请求,她就许翻了脸!翻了脸自己倒不怕,自己可以杀她,但那必要闹得事情不可收拾。所以玉娇龙心中一盘算,就爽快地答应她了。
到黄昏时,玉娇龙令碧眼狐狸先去,随后她假借如厕,暗携宝剑,离了家宅,在城墙僻静之处,爬到城外。她到德胜门那家小店里,换上青衣,取了马,飞奔土城,正赶得碧眼狐狸为蔡九、蔡湘妹、刘泰保三人所围,堪堪就要力尽就捕。玉娇龙上前挥剑解救,并接过来飞镖打回,以至蔡九负伤惨死。她将碧眼狐狸救走,令碧眼狐狸骑马自去回那小店匿居,她于昏昏的夜色之下回到了城里。前后她去了共二十分钟,回到了闺阁中,依然人不知鬼不觉,抱着猫儿玩。
但是第二天,碧眼狐狸高兴地来报告,说是九城轰动了巨案,蔡班头昨夜中镖死在京城了。玉娇龙非常惊讶后悔,想自己做的这是什么事呀?
那蔡姑娘她是多么可怜呀!想到蔡姑娘若不离开此地,案子早晚是要发的,所以她赶紧命碧眼狐狸出去饬长虫小二探出蔡湘妹住的那间店房,夜晚她就去了。虽有刘泰保趴在房上守夜,可是玉娇龙身轻似燕,动作如闪电那般快,第一夜她在蔡湘妹的枕畔放下了白银,第二夜又到刘泰保、蔡湘妹隐匿的另一个店房里留柬,催促他们离京。第三夜刘泰保、蔡湘妹搬到得禄家里去了,她也得了报告,夜间又去恫吓。她本想杀死那二人,但一来怕把事情再闹大,二来她觉着湘妹可怜,不忍下手。
不料第四天,大白天的,刘泰保就带着蔡湘妹来到她家的宅门前走软绳,一顿大骂,从此北京城的人都知道巨盗碧眼狐狸师徒是藏在她的家里了。玉娇龙既愤恨、恐惧,又悲伤,因为她的父母从这天起也是日日愁眉不展,同时仿佛她与鲁君佩的婚嫁也一天一天地将要成为事实了。
而罗小虎依旧是音信杳然,外面的刘泰保又日益进逼。谣言喧动,她想隐忍、敛迹,便避难似的终日不出闺门。
可是她又觉察出碧眼狐狸高师娘仍然在外独自行动。头一回不知她是在哪里受了镖伤,第二回更是她家中的一件翻天覆地之事。那天深夜中忽然碧眼狐狸负伤逃归,她赶紧去救,不料在花园中她便遇见了一位手使双刀、武艺高强的人,她力敌,虽用宝剑斩断了敌人的一口刀,但敌人却越杀越勇。此时家中的守夜仆人和官人已赶到了花园,她只得钻进了后窗,回到屋中,敌人也惊走了,可是高师娘的尸身已发现在园中,一口被宝剑削断的刀也扔在地下。
由此,她父亲玉大人才知外面的谣言确是事实,本宅中确实藏着贼人,藏着宝剑和赃物,便令人把高师娘秘密地抬出去埋了,因怕家人把此事泄露到外面去,对于谁是高师娘的徒弟反倒不深究了。玉大人既引疚自责,又惧将来之祸,所以便称病辞官。
玉娇龙忧心如焚,正无办法,忽然德大奶奶又请她去赴宴。她就暗暗拿定了主意,想今天见着杨丽芳,自己设法跟她说上几句私话,向她细细询问她家中的历史。如果她确实是罗小虎之妹,那自己就把高朗秋和罗小虎之事告诉她,叫她去找杨豹,再去访问罗小虎的下落。至于自己,如目前的事情逼迫太急,那就顾不得许多了,只好就离开家走吧!
谁料事情出了意外,她一到了德家,就遇见了俞秀莲,她才知道昨夜杀死碧眼狐狸,钢刀被自己宝剑斩折的那强硬的对敌,原来就是这位久闻其名的侠女!玉娇龙益为凛惧,可是见俞秀莲无意揭穿她的隐私。只是拿话刺激刺激,又用手段试一试,掐几下,拧几下,她全都忍受了。她倒很钦佩俞秀莲。当日没得机会跟杨丽芳细谈,可是也用不着细谈了。
回到宅中,她料到今夜俞秀莲必来,所以就燃灯等待着。果然,深夜之间,俞秀莲前来索剑。她便表示自己今后敛迹,请俞秀莲勿再逼迫,并应允明日亲将宝剑送回铁府。俞秀莲走了,她却也随之走出,立时到铁贝勒府中将青冥剑交回在原处。
她又至德啸峰家见了俞秀莲,两人坐在房上谈了半天心,俞秀莲就劝她别再这样胡闹,并说:“京城比不得别的地方。你是位小姐,你也比不得我。如果人家知道玉小姐是个飞贼,你父母一定都得气死,你那两位哥哥的官也就都不能做了!”她点点头,表示十分忏悔。回家后,次日就派人到德家送礼,闻知俞秀莲已走,她就放了心。想事情已经完了,宝剑交还,碧眼狐狸已死,俞秀莲虽已探出自己的事情,可是她为人慷慨宽容,必不能对别人去说。
玉娇龙经过了此番教训,本想从此洗心革面,安分在家中做个小姐。
专等候罗小虎做了官来此求亲。可是忽然一夜又闹贼,她施放冷箭把贼人擒住,想不到又是蔡湘妹!蔡湘妹大骂她的父亲,并说要去喊御状。幸亏她母亲贤明,才把事情按住了,未致扩大。她又亲自见了蔡湘妹,温慰、蒙哄,把蔡湘妹弄得绵软了,便派人用车将蔡湘妹送回。
玉娇龙心中很是平静,觉得一切事情都已完了,所有的争斗俱已解开了,她就称疾装病度过了这惨淡的新年。虽然她父亲气病了,母亲也病了。加以那个鲁君佩又时时来活动,恨不得立时就做她家里乘龙快婿才好。鲁太太并把个双龙玉佩给她,说是压惊镇邪,其实已隐隐有下聘之意,她明白。但这些忧愁苦闷,她认为都很容易解除。只是在上元节的这天晚上,她随着母亲观灯归来,忽由人丛中施放出来一支小箭,正正射在她新改装的两把头上,她真惊讶了!
过了几日,夜里,忽然罗小虎又钻窗进来见她。玉娇龙见她这个相待三年、一心所属的情人,仍然是鼠窃一般地来了,仍然腰插短刀,举止粗鄙,仍然是那强盗半天云,仍然没有出身,没做官,她真觉得没有希望了!
她不由得悲伤欲绝,哭泣了一整夜。
次日,她就借辞说:“我怕屋里的那个窗户,因为高师娘就死在那里。
我想不到她原来是贼,我夜里睡不着!”于是她将《九华拳剑全书》、夜行衣裤及男子衣帽、小弩箭,都严密地锁在一只铁箱之内,嘱绣香好好保管,她就搬到她母亲的屋中,借以躲避罗小虎再来缠她。此时她真恨罗小虎,并且恨自己当初行为不检,她真病了。她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种反感,有时竟想,倒情愿下嫁于翰林鲁君佩,做一个庸愚的媳妇,以斩断自己内心的纷扰,而酬答补报父母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