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小心翼翼的李斯,又怎么会突然刺杀秦皇嬴政呢?
李斯应该知道,没有嬴政,便没有如今的自己,嬴政和大秦是他野心勃勃,不断向上爬的靠山。
因而陈慎之才觉得奇怪,李斯若是内鬼黑主,这件事情怕是另有玄机。
陈慎之笑起来,若有所思的道:“看来……这件事变得有趣儿了。”
嬴政挑了挑眉,道:“你可想到了甚么?”
陈慎之点头道:“封禅大典,便见分晓。不过……在那之前,陛下应该做一些准备才是。”
嬴政道:“如何准备?”
……
公子婴守在门外,倘或他可以去听,必然能听到柴舍内在谈论甚么。但公子婴只是一动不动,抱臂立在门外,仿佛一点子也不关心里面在谈论甚么,因着君父有言,让他退避。
公子婴仿佛一尊石雕,站在门外,就在此时,突然有几条黑影朝着这面儿走来。
黑影七扭八歪,踉踉跄跄,伴随着冷风,还有一股子酒气慢慢飘散而来。
公子婴定眼一看,原是几个儒生。
儒生们显然饮了酒,脚步不稳,几个人互相搀扶着,仿佛连成串儿的不倒翁,晃晃悠悠走过来,看到了公子婴,嘴里含了大枣一般含糊的道:“你……你是田慎之的仆役……去,去叫你主子出来!”
公子婴冷眼睥睨了一眼那几个饮醉的儒生,一句话也没说。
“你听见了没有!难不成是个聋子!?叫田慎之出来!出来!”
“田慎之你滚出来!你这个儒生的败类!败类……你不配学儒……”
“呕——滚出来,今儿个我们便教训教训你。”
陈慎之与嬴政在柴舍之内听得一清二楚,外面叫嚷不休,十足吵人。
嬴政“啧”了一声,道:“如今营地混乱,李斯正派人排查,若是被这几个儒生引来,你我的计划岂不落空?”
陈慎之站起身来,道:“出去看看,打发了他们。”
吱呀——
柴舍的大门慢悠悠的打开,那几个儒生眼看到嬴政,立刻歪歪扭扭的走过来,嘲讽的道:“好啊,田慎之!你竟还有脸来泰山!泰山封……封禅,乃是我儒家的壮举,你……你一个被逐出师门的败类,怎么敢有脸来……我今儿个便要教训教训你!”
“对对!李兄,教训他!”
“是了,让他尝尝苦头!”
那姓李的儒生撸胳膊挽袖子,看起来是个练家子,胳膊上竟有一些起伏的肌肉,朝着他们挥拳头,作势要打。
公子婴眼睛一眯,刚要出手,陈慎之突然道:“等等。”
公子婴当即住手,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
“怎么?!你们怕了!也是,不过一些败类而已,你们主子是败类,仆役能好到哪里去?”
陈慎之笑眯眯,嬴政那双反顾的狼目,被他笑的顾盼神飞,险些变成了桃花眼,不知道有多留情。
嬴政看到他的笑容,心窍却咯噔一声,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按照自己这些日子对“三弟”的了解,怕是陈慎之又在想甚么坏事儿了。
果不其然,陈慎之道:“怕?有甚么可怕的?只怕是你们怕了。”
“哈哈!”儒生们笑作一团,道:“来啊,那就比划比划!你们这些败类,不配与我等用儒学比划,咱们今日不谈儒,便用拳头,看看谁的拳头硬,如何!?”
那姓李的儒生,身材高大,还有些肌肉,一眼看上去是个练家子,而陈慎之的躯壳文质彬彬,羸弱至极,一眼看上去便是个小白脸儿,不用比划胜负已分。
然,眼下可不一样。
眼下陈慎之的躯壳里,可是大名鼎鼎的始皇嬴政,嬴政的功夫日前已经见过了,就连章邯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一个三脚猫的儒生?
陈慎之淡然的道:“好啊,就比比谁的拳头硬。”
公子婴奇怪的看向“君父”,怎么有一种错觉,觉得“君父”答应这些儒生的挑衅,只是觉得有趣儿呢?
嬴政头疼不已,拉过陈慎之到角落,低声道:“你这是作何?把他们赶走便是,若是惹了卫兵前来,坏了大事。”
陈慎之亦压低了声音:“这些儒生认定了要找茬儿,执拗的很,不如现在给他们一些颜色,把他们打退,今日你不给他们颜色,明日他们当你好欺负,蹬鼻子上脸,岂不是更坏大事?”
说得……也有道理。
陈慎之末了握拳,仿佛在给嬴政打气:“加油。”
嬴政:“……”加甚么?
嬴政道:“怕是你想利用朕,来教训这些儒生罢?”
陈慎之没有否认,却道:“甚么利用不利用,这叫互利互惠。”
嬴政无奈的嗤笑一声:“怎么,你如今知道朕的身份,非但不惧怕,反而还敢使唤朕?”
陈慎之“狡辩”道:“如何是使唤,举手之劳罢了。”
“说完了没有?”儒生们不耐烦的道:“怕了就给爷爷们磕头!然后退出封禅大营!以后别再打着儒生的幌子招摇撞骗!”
“哈哈就是!就你这样也配学儒?出门去看看法学要不要你罢!说不定他们要你!”
儒生们嘲笑着,陈慎之与嬴政已经“密谋完毕”走了回来。
嬴政也不多话,来到空场之地,冷漠的看着那姓李的儒生。
其他儒生起哄道:“李兄,给他一些教训!”
陈慎之搓了搓掌心,这种时候应该有爆米花可乐才是,一脸文质彬彬,却也起哄道:“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甚么?!”姓李的儒生一听,屁滚尿流?这词眼太过肮脏鄙陋,实在是对自己的鄙夷,当即愤怒大吼:“你这个给脸不要……啊!”
姓李的儒生冲上去,牟足一拳冲着嬴政的鼻子打下去,哪知道狠狠一拳竟然打空,嬴政反应速度极快,侧头闪避,立刻回手回击了一拳,“嘭!!”结结实实打在姓李的儒生腹部。
儒生大叫一嗓子,“咕咚!”一个大屁蹲坐在地上,好像老太太钻被窝,摔得结结实实,腹中还疼痛不已,疼得他脸色煞白,尾巴骨要碎了一般,根本从地上爬不起来。
“李兄!上啊!打他!”
“教训这个不识好歹的!”
“李兄?李兄这是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嬴政抖了抖自己的袖袍,好像掸灰尘一般,姓李的儒生迟疑了一会子,终于忍不住了,大喊着:“啊——疼、疼……快扶我起来,疼,起不来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儒生们面面相觑,赶紧冲上去扶起姓李的儒生,这一扶才感觉到姓李的儒生一身汗涔涔的,连衣裳都湿透了,不止如此,因为嬴政没有朝脸打,而是打在腹部,那儒生竟然……尿了。
儒生们果然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搀扶着伤员,也不敢多话了,踉踉跄跄的跑走。
陈慎之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着挥了挥手,将狐假虎威四个字发挥的淋漓尽致:“慢走,下次再来。”
儒生被他们打走之后,果然便没有再来找茬儿,之后的日子平静异常,很快便到了封禅大典当日。
封禅大典极其隆重,但凡是朝廷上有头有脸的官员,全部都会参加。此次封禅大典,由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主持,最终采纳了儒家博士的建议,用蒲草包裹车轮,以免伤害了山上的草木,简朴行事,不带一兵一卒,由朝廷大夫们护送秦皇登上泰山,在泰山山顶进行封禅大典中“封”的仪式,而后从泰山下山,在山脚进行“禅”的仪式。
今日是封禅大典的日子,儒生们全都早早起身,沐浴焚香,准备参加有史以来最隆重的祭祀庆典。
吱呀——
柴舍的门被推开,发出吱吱呀呀,好似马上便会坠落的响声,嬴政早早起身,已经去外面勘察一圈,回到柴舍来,便见到陈慎之还睡在地上。
如今是早晨,嬴政与陈慎之并未互换身体,陈慎之用的便是自己的身子,大马金刀的躺在柴舍的地上,睡得香甜,好似今日便是个普通的日子,与封禅无关。
嬴政无奈的走过去,居高临下的道:“醒醒,封禅一会子便要开始了。”
“唔?”陈慎之慢慢睁开眼目,太阳已经照进来了,害得他睁不开眼睛,用手挡住阳光,这才感觉好一点儿。
陈慎之坐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脸颊,道:“这么快就到时辰了,还以为可以再睡一会子。”
嬴政再次无奈的看了一眼陈慎之,心中思忖,朕是糟了甚么魔怔,才会与这般不靠谱之人合作?但如今想要悔棋,已然来不及了。
陈慎之穿戴整齐,洗了脸,从柴舍中走出来,便看到外面乌央乌央的人群,儒生们列队整齐,翘首以盼,似乎在等待着甚么人。
而儒生们的对侧,还列着一队,穿着与儒生不太一样,两列没有言辞交流,亦没有动作交流,看起来泾渭分明,势同水火。
陈慎之难得有些好奇,低声道:“那队是……?”
嬴政了然的道:“是法家的学士。”
这么一说,陈慎之便明白了,原是如此。
泰山封禅不只是邀请了儒家学者,还有很多法家学者也一同前来参加这旷世盛典。就泰山封禅的流程问题,法家和儒家也展开了激烈的探讨,最后的结果,也便是今天,儒家的学者获胜了,封禅大典采取了儒家学者推崇的章程。
先秦百家争鸣,不只是儒家和法家,还有许许多多的流派,在这些流派中,最突出的便是法家与儒家。渗透到大秦的朝廷之中,法家与儒家代表的,再也不仅仅是学派问题,而是朝廷的派系问题。
甚么事情一旦和利益挂钩,便会变得复杂起来,就犹如眼下的封禅大典。
法家、儒家的学者各站一列,都在翘首期盼。很快,黑甲士兵纷纷排开,让出一条路来,在众人瞩目之中,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
他身穿大秦官袍,头戴官帽,看模样并不年轻,但形容俊美得体,岁月丝毫不曾在他的面容上留下造次,唇边淡淡的纹路平添了一股文雅之气。
男子举手投足贵气端重,透露着持重老成之感。他一走来,法家学士们眼中流露出欢愉之色,分分作礼。嬴政站在后排,但也看的清清楚楚,对陈慎之低声耳语:“李斯。”
原此人便是李斯,还以为李斯会是一个更加严苛之人,但乍一看上文雅俊美,和严苛根本占不着一点子边际。
李斯身居廷尉一职,他虽是儒学大拿荀卿的徒弟,但以法学侍奉秦皇,乃是后世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
法家学士看到李斯来了,仿佛看了领头羊,崇拜、崇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儒家学士们看到李斯,有些人露出不耻的神色,毕竟李斯乃是荀卿的徒弟,放着好好的儒家不推广,却改投了法家,这成何体统?但李斯的地位身份在这里,学者们也不敢造次。
很快,便听到人群中一阵喧哗,还不等看到人影,已然听到了笑声,有人亦朝这面儿走来,黑甲武士再次排开一条路。
一身丞相官服,百官之长,不看样貌,单看那衣着,便知来者何人。自然是大秦第一位丞相——王绾。
王绾形容不见得多俊美,但温柔和善,一路走来并未有李斯那般持重,反而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好相与,完全没有丞相的架子。
王绾大步走来,这回轮到儒家学者们欢心了,纷纷朝王绾作礼。
李斯也与王绾作礼,道:“丞相。”
王绾乃是大秦第一任丞相,李斯则是大秦第一任廷尉,二人均是身居高位,万人之上;李斯出身贫苦,起自平民,王绾出身贵胄,高居然上;李斯主张法学,王绾主张儒家思想,二人可谓是镜像的对立面。
但很少有人知晓,其实李斯能有如今的地位,还是多亏了王绾的举荐,二人私底下,其实颇有私交。
王绾回礼,道:“吉时在即,廷尉,登山罢。”
羣臣到齐,准备登山,队伍中未有一兵一卒,但仍然浩浩荡荡,光是百官便仿佛川流不息的河水,蔓延在泰山的小径之上,绵延不断。
泰山的山顶早早设下祭坛,祭坛宏伟,巨石奠基,上设青铜长案,摆放各种祭祀品。
羣臣来到山顶,各位列位,丞相王绾亲自主持大典,端正站定,恭恭敬敬的敬拜天地,随即朗声道:“今以大秦之功,登封报天,治理群生,天命为皇!请陛下登封——”
王绾念罢,恭敬垂手,压低头颅,静等着封禅大典的主角,也就是受命于天的秦皇出现。
然……
四周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冷风吹动泰山之巅的草木,只能听得“簌簌窸窸”之声。
王绾眉心微蹙,提高了声音,重新朗声道:“请陛下登封——!”
还是没有一丝半点的动静。
“怎么回事?”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之声。
“陛下怎么还不出现?”
“怕不是横生了甚么状况?”
“不应该啊,封禅大典,如何隆重,陛下怎么的还不出现?”
丞相王绾终于抬起头来,再次提高声音:“请陛下!”
他朗声三次,嬴政始终没有出现。
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了:“看来陛下也不满儒生独大的场面。”
“你这话甚么意思?”
“儒学如此霸道,排挤其他学派,独占封禅,我甚么意思,你们心里清楚!”
一时间四周喧哗起来,人声鼎沸,纷纷不占须臾。
王绾立刻稳住局面,道:“噤声!封禅大典,岂容喧哗?”
有法家学士道:“廷尉大人,您也说一句罢。”
廷尉李斯一直屈居二线,这时候慢条斯理地走上前来,理了理自己黑色的官袍,道:“今日陛下未到,依我愚见,不如暂且作罢,改日择良时,再行封禅。”
“改日?怎可改日?”
“封禅大典,如何可以儿戏,说改便改?”
“陛下到底在何处,怕不是廷尉大人想要一手遮天罢!”
祭坛更加吵闹,一时间七嘴八舌,群雄舌战,众人完全没有发现,他们口中的陛下,受命于天的秦皇,正掩藏在不起眼的人群之中。
陈慎之看着热闹,在怀里一掏,竟然掏出一把炒豆子来,往嘴里一扔,挑唇笑道:“怕是要打起来,这回热闹了。”
嬴政无奈,道:“三弟是来看热闹的么?”
陈慎之不以为然,他如今是自己个儿的身子,食之无味,便将炒豆子塞了一把给嬴政,道:“急甚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戏还在后面儿,吃豆子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