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郑谦益只有一个。
“全世界去扒拉一圈, 你这样的人也只有一个。”
这话是金明芝说的,不是夸奖的语气而是你这种人就是何不食肉糜,怎么可能懂我们这些人活着有多艰难。
遵守从少年犯变成五岁孩子父亲的金明朝一夜后,郑谦益本来是回家准备补觉的。她刚洗漱完躺在床上, 眼睛刚闭上没几分钟手机就响了, 打电话来的是当年作伪证如果被发现很可能也会成为一个少年犯的金明芝。
对方在电话里问她能不能见一面,郑谦益不觉得他们还有见面的必要了, 再说她也很困, 熬了一夜呢。可这人下一句就说我在你家楼下,都找到家里来了,那就见。
从大方向来看也算是同行的两位记者见面之初, 气氛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彼此也不是没见过的关系,早前追虐狗那条线的时候双方联络的还很频繁呢。
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很疲惫的郑谦益没有跟金明芝约别的地方,就让她上楼来见, 自己衣服都没换,穿着睡衣见人。金明芝的精神状态也没有多好,很可能也是熬了一夜,实在没办法才来见她,妆容都浮在脸上,看着有些狼狈,还有些老气。
两位算年纪是同龄人, 可坐在一起, 洗了澡脸上啥都没涂, 还穿着睡衣的郑谦益年轻的像个大学生。反而是牛仔裤加薄荷绿的衬衫,打扮年轻的金明芝有点像阿姨....还是姐姐好了,给人留点面子。
给同行留面子的郑谦益在对方进门后出于礼貌询问, 她要不要先出卫生间整理一下自己。金明芝反射性摸了下自己的脸,犹豫片刻还是去了,梳洗完卸了妆出来,黑眼圈重的能挂到胸上,看着更沧桑了。
这姑娘的状态让郑谦益不理解,她哪想不开非得现在见她?总不会是想顶着这张疲惫不堪的脸来跟她卖惨?否则要是宣战的话,起码得养足精神再来放狠话?
金明芝还真不是来放狠话的,要说卖惨么也不完全是,她更多是来跟郑谦益讲和。记者小姐带着一份郑谦益一定会感兴趣的视频采访资料,来同她做交易,让对方放弃继续调查当年金明朝的案子。
说起来,金明芝还算得上是郑谦益的记者前辈,前辈没有跟后辈过多寒暄就打开了带来的笔记本,示意对方先看她用于交易的开胃菜。
视频里的采访对象是郑谦益记者职业生涯极少数让她感到烦躁的存在,恶童组织的首领,当初JTBC的项目组首位试图采访后被监护人出面拒绝了的小朋友。
小朋友的面庞就那么出现在电脑荧幕上,看得郑谦益有点无语,应该说她跟金万植那帮人不愧是一伙儿的吗?这种以其他怪物来换取自身清净的操作方法过于相似了。
视频里的采访如果是面对一位成年人那是完全合规的,金记者明确的告知了被采访者,我会录下我们的谈话,这段谈话也可能作为新闻素材公开播放,并且征求了对方的同意。被采访者完全同意,一点磕巴都不打的同意。
如果采访对象是成年人,这段采访绝对没问题;要是去掉那个如果,采访对象是个不满十二周岁的未成年人,还是在没有监护人存在的基础上进行的采访,那这段采访就是违规操作。
从视频开端就违规的采访,整个过程进展的极其顺利,金记者问什么采访对象就答什么,前者没有进行任何诱导性提问,骗小孩子说自己做了什么恶事之类的。反而会故意询问采访对象,你知道你做的事是不合法的吗?
采访对象可嚣张了,嚣张的表示他不止知道那不合法还知道他不满十二岁,法律管束不到他呢。还是小学生的男孩比许多成年人都懂法,懂得只要妈妈不追究连警察都管不了他,懂得就算妈妈再生气,警察还是管不了他。
“顶多不就是批评教育吗,你们还能怎么样。”
类似的话在整段采访里出现的最为频繁,被剪辑过的采访视频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孩童之恶,以及他完全没有悔改之心的态度。这孩子甚至面对镜头全程都是无所谓的态度,都是我也就忍着一段时间,等这段时间过去,我想怎么样你们还是没办法。
哪怕就是我超过了十二岁,在我到十六周岁之前你们这些人还是拿我没办法。为了展现这种‘大人奶我不得’的嚣张,小朋友还专门举了郑谦益为例子,说是她去家里要采访被妈妈赶出来了,什么国民良心也不过如此。
国民良心面无表情的看着采访视频,做出这段采访的金明芝则是倒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没有进行任何挑衅或者奚落的话语。
视频继续播放,播出下一位采访者,同类型的恶童。跟前一位非常相似又稍许不同,这孩子是笃定妈妈不会追究,还说出我怕的是我妈又不是其他人,我妈都不在意,你们就是多管闲事。
长达两个半小时的采访视频一共采访了九位孩童,其中最特别的是一个小女孩,九位孩子里唯一的一个女童。她的情况最为特殊,这孩子在一次直播中故意找了妈妈在淋雨的角度,全程直播,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得到超过一千万(过五万RMB)打赏,要不是后来账号被封,她还会再来一次。
这孩子也是所有采访者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不满七周岁,不管从任何角度去分类,她都属于幼童范畴。
幼童连说话都带着奶味,最天真最邪恶,最极致的恶就是她眼底懵懂的光芒。她不懂法,不懂什么十二周岁以下法律只能批评教育这种东西,她也不觉得自己做的还是坏事,她都不完全是为了钱去做这件事。她就是觉得好玩,大人们都哄着她的好玩。
网络上的大人们哄着她拍妈妈,拍姐姐。大人们给她点赞,夸她厉害,什么话都说,哄得她就算现在知道了这件事是坏事,这孩子还是觉得被妈妈发现了才是坏事,如果没被发现就可以继续做。
一头一尾的两位采访者是两个极端,开头的男孩子貌似什么都懂,为了一己私欲做出只要三观正常的人看到采访视频一定能骂出无数脏话的事;结尾的小女孩貌似什么都不懂,只是图好玩做出不论是谁都找不到角度批判她做错了什么的事,面对她,大家好像更多应该责怪父母教育的缺失或者社会保护的缺失。
视频放完了,中途差点真的睡过去的金明芝被起身的郑谦益惊醒,眼微睁,扫了眼已经停止播放的电脑,再睁开眼看向郑谦益,询问她有什么想法。
郑谦益什么想法都没有,能有什么想法,应该有什么想法?
“你给我看这个,不会只是想用这个视频让我放弃调查?”起身想找烟的郑谦益想起来家里没烟,边扭头问她有没有烟,边说,“你先讲讲你想做什么呗。”
从口袋里摸了包烟丢过去的金明芝表示她想做的很简单,“我听说你跟JTBC的人想弄个什么纪录片去追溯这件事,我们都清楚碰上未成年人要遵守的法条太多了,你们这些走正道的,费劲了心血最后能搞出来的成片也顶多是全程打码的成片,能不能播出和怎么播出,都还不好说。”
“我可以给你提供另一条路,我出面曝光这些孩子,违规违法都好,我承担。有我的公开采访做素材,你们的那个片子也能绕过很多法条,用得是我的素材只要我同意检方只能找我麻烦,找不到你们头上。”
掩嘴打了个哈欠的金明芝看她表情不对,以为她要反对,继续说,“你别跟我扯什么他们都是孩子,说不定以后会改过,这么放出来他们一辈子就全完了这些屁话。我也不想跟你掰扯,你这种正义勇士是不能理解恶就是恶不分年龄这些废话。”
“我们聊点实在的,你那个片子想要做出来少说一年以上的制作周期,这还算快的,要是不顺利能拖更久。那么长时间,你以为那些崽子们什么都不会干?想太美!我明着告诉你,这九个孩子里已经有四个重新开始了。”
金明芝边说边把笔记本拽到身前,给郑谦益找她调查出来的新聊天室,同时去说服国民良心别成天就想着正义这种鬼事,正义没什么不好,可如果只追求正义,想要拯救这些人,等他们能做到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金记者是专业的,不止是专业的记者,搜集到了完善的资料来做说服别人的证据也是专业靠笔杆子混饭吃的职业人士,讲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讲得郑谦益都想给她鼓掌。
那些话说得太TM有道理了,跟郑谦益曾经想过的招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就是一个思路,一点分歧都没有的同一个思路。
在同一个思路下,金明芝还能掰扯出,这属于双赢的说法。只要郑谦益愿意配合,她就去公开曝光,到时候郑谦益的片子能有素材,她自己也不是完全没好处。
起码事发后,她的知名度一定大增。至于会被判罚金还是社区服务,哪怕就是被行政拘留也没关系啊,这年头干大事的谁被没警察抓过,总统还坐过牢呢,这是勋章!
为了劝服道德感高的能上天的国民良心,金明芝真的是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前前后后什么都想到了,还都是为郑谦益考虑。生怕她的道德感高到,哪怕她是这位的敌人,这人也会站在正义勇士的立场,阻止她去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金明芝是真的什么都想到了,郑谦益则是完全想不明白,对方到底是怎么得出她是个圣人的结论的?她们两是没有过多接触可也是接触过一段时间的,难道那段时间她表现的像个圣人?不可能啊,她哪有那么奇葩?
想不明白的郑谦益直接就问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反对?”
还沉浸在要如何说服圣人思路里的金明芝一时没转过弯来,蛋疼的很,“我说了,我们两是双赢,这件事对我一点害处都没有,哪怕是对那些孩子也是正常的惩罚,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很想得开的郑谦益让她重新听一遍问题,“我我不反对你的想法,你的想法非常好。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认为我应该反对?”
被问愣住的金明芝迟疑片刻,好像找不到答案,只能回,“因为你是郑谦益?”
郑谦益疑惑,这算什么答案?金明芝也很疑惑,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面面相觑的姑娘们也不知道是谁先翘起的嘴角,笑意在眼底浮现,都笑出声来,都放下了戒备,至少金明芝大松一口气。
那口气吐出去,金明芝又重新回答了一遍,此前对方问的问题,为什么她认为她应该反对,“因为你是郑谦益。”
在这个国家,郑谦益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符号,象征着公证,勇敢,再夸张点能为民请命的符号。活在符号下的郑谦益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正面角色,哪怕是敌对方。
在金明芝眼里,郑谦益就是正面角色,正面到她需要花大力气去劝服对方,她虽然是想跟她做交易,但并非是坏事的交易。
自觉立场不太和谐的金明芝是默认跟郑谦益做交易用利诱是没可能的,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连要是交易的路走不通,卖惨的路数都想好了。
上午见面的女士们到了中午都饿了,郑谦益煮了拉面当两个人的午餐,搭着对面邻居送来的泡菜,跟思路非常一致的妹子聊开了。她很坦诚的跟对方说,见过金明朝后,她其实就不打算追究这件事了,反问金明芝的想法。
大善人都够坦白了,金明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对方是个光是存在就足够让人交付信任的人,何况本身也不是值得隐瞒的事,该知道郑谦益都知道,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能摊开来说的事从头开始讲,讲当年金明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想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解决方法。讲就算是现在她也不后悔当年自己的做法,彼时的她就走在绝路上,只要有一根稻草能出现,不论抓住那根稻草需要她付出什么,她都不在意,何况是最没有用的良心。
“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好,但你这样的孩子理解不了什么叫穷,真正的穷人是可以为钱什么都能卖的。我只是卖了最不值钱的东西换最值钱的未来,我不后悔。”
当年爹是渣爹,妈也不能帮助多少的金明芝很清楚,她如果上不了大学,那她的未来就跟村子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早早结婚,早早生子,一辈子围着男人转还得赌男人不会在发达后,跟她那个渣爹一样抛弃妻女。
金明芝不想赌,她完全可以赌另一条路,为什么要去赌最烂的那一条。她够聪明,也够努力,在金明朝那傻逼成天混的时候,她每天都在学习,一天睡四个小时都是奢侈的学习,她凭什么不能成功?
到如今的年龄,金明芝已经算是成功人士了,符合社会标准的成功人士,有房有车有存款还有事业。老家的房子是她翻修的,母亲是她在赡养,首尔的房子买时是全款,如今银行里还躺着过亿的存款,事业就更不用说,她金明芝在业内也算得上一号人物,这是她当年哪怕就是做梦幻想都想象不出来的未来。
她拼尽了全力,满身伤疤的走到今天,谁想要把她拉回当年都是她的死敌。当年她做了伪证,如果这件事被检方重新调查,已经坐过牢的金明朝问题不大了,她的问题反倒更大。但凡换个人搞出这件事,金明芝都能抱着对方一起死。
可搞出这件事的是郑谦益,这位不止是对外形象正面,人生更是从来没出过任何岔子的存在,在金明芝眼里是无处下嘴的刺猬。她以前所有套路别人的方法放在郑谦益面前都使不上劲,这个人没有任何能作为威胁的缺陷,一丁点坏事都没做过。
“我怀疑你连红灯都不闯。”金明芝嗤笑一声,怎么听都不是夸奖,“全世界去扒拉一圈,你这样的人也只有一个。”
郑谦益也听得出来,这不是个夸奖,继而就问,“我这样的难道很讨厌吗?”
“很讨厌。”金明芝非常肯定的说,“极其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