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声音如同冲过乱石堆的洪水,微一阻滞又立刻更高声地喧哗起来,只为狗头金的那一句话,旋即又戛然而止,分神调侃的众人谁也没有错过狗头金不大不小的声音。对于精灵头发的重要性人类颇有耳闻,他们相信狗头金的要求不为拼命却更倾向于羞辱,他们也佩服狗头金的勇气,因了大家都看见精灵护卫怒而拔剑。
狗头金涨红了脸,耿着脖子,他想展示自己的绝技,为矮人挣回颜面。
围观的人类装作为之捏着一把汗的愁苦表情之中夹杂了一丝奸笑。窗口的午阳正照在精灵头上,柔顺的金丝垂搭到瑟兰督伊的手臂上,人眼微一迷茫,仿若有生命的流光自上而下逐丝滑落,让耀眼的金子复活。人类突然想明白了,他们唾骂矮人贪财实则误解了对方,矮人对于美丽的向往比人类的执念更深,矮人忠爱的是金色张扬狂傲的活力而非冷硬的金属气息。
“如果我输了,可以给,我赢了,再告诉你我想要什么。”
狗头金大方地拿起盖碗,晃了一下手腕,“那么我来宣布规则。”
“再加一套碗碟。”狗头金看着老板娘吩咐,“一方摇另一方猜,摇骰子方抓人。开了,猜得数目大于实数,猜的一方输,猜得数目小了则由摇骰子的一方抓,抓住了摇骰子一方赢。不开或抓不住时换另一方摇,摇出更小点数的一方胜。三局两胜为赢。第一局我自请先行!”
柯林斯暗哼一声,矮人的小小心机。
人类听着这拗口的规则还算熟悉,精灵大多皱起眉头。这样长的一串话,大约需要个喝酒的时间细细回想,可金发精灵神色未变接下去就应承了。
窗外一阵骚乱,矮人探头进来大喊:“有好大一队执弓的精灵士兵来了!”
人类向前挤,将站在第一排的矮人推得撞上桌边,谁也没怨毒地吼人,也没提出异议或发出耻笑的声音,大都饱含怜悯地看着狗头金。
矮人将手扶上兵器。如果精灵行抢,矮人自然不会任由族人遭受欺凌,哪怕这个族人平日里地位低下不大被同族看得起。
“好。”瑟兰督伊没有戳穿矮人破坏赌局的规矩,先行抢占先机之人应以摇骰子的方式决出。
大量的精灵士兵列队排阵控制了整条街市。矮人为有礼貌的精灵士官让出一条细小的通路,一直通向瑟兰督伊身边。
“瑟兰督伊大人,领主已到来,召见您!”
精灵士官汇报完毕恭毕敬地站在金发精灵身侧不多言一语,金发精灵做了个请的手势。
狗头金手中的盖碗哗啦哗啦几声响后,瑟兰督伊细想了一下,说:“六。”
“抓——”
开碗,三个一,二个二。
第二局,胜的一方先执骰子。
狗头金的盖碗平稳落下,人类不由自主地探身前倾,双手拄在了矮人肩膀,矮人如同被魔力抓住,头都不动一下,而这样被人当拐棍的情景要是在平常根本不可能出现,连落单的矮人都会不假思索地暴跳如雷立即反击,更不要说一群矮人被人借力压在手下。
“七。”
“狗头金发挥不稳定啊!”终于有人感叹。
狗头金犹豫了一刻轻轻揭开碗盖。
一个三,四个一。
轮到精灵反击,瑟兰督伊随手一晃,骰子的声音很快平息下去。
人类轻微地摇头,以这样的手法根本不可能晃得开骰子。
“八。”狗头金下意识地说道。
实际上他并不需要猜测,人类也在默数,不该说的话也有人不自觉地溜出嘴边。
瑟兰督伊优雅地拿掉碗底,白瓷底色上五颗红点,扎眼。
终局,瑟兰督伊执骰子,全场连同窗外的矮人与人类都把呼吸放轻,净耳细听骰子的最后一丝尾音。
“五。”
正对。
狗头金的希望重燃,将他的头脸烧得通红,他的手法狂乱,疯狂程度似要摇碎骰子。他握着瓷碗在胸前大幅度划了几个圈儿仍然不确信地住不了手。他的脚步有些虚晃,上身的动作更夸张了。逞强做枭雄,呼吸都气短,一旦失手,痛失性命。
人类已体会到狗头金的心虚与胆战,面对强势的精灵,人类内心不自觉地加入了矮人一边。
狗头金终于垂头丧气地放下了碗。
“开吧!”柯林斯抱臂而言。
狗头金狠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移走碗。
四点半……
众人期待中的赤红五点竟然呈现这样诡异的叠罗汉的姿势,就在众人用力瞪眼确认之时,半遮在一点之上的一颗骰子嗒地一声掉落,在眼前翻出个五点。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从骰子转移到老板娘的脸上,全场静得呼吸声都寻不见。老板娘心中轻笑,哈,你们双方都欲做强盗吗,弓矢板斧齐全,一派即使赌不赢也要拿回赌本的作风,这一局牵动了精灵的利益、矮人的颜面和人类的热血,如此晦涩不明的赌局棘手的场面却要我来判定胜负说出伤人的话给不会服从的各方听?老板娘怒瞪狗头金,你快点自觉认输吧!
狗头金继而轻松一笑,“我认输!”
日光减弱,众人仿佛送行一般的目光集中在逞能的狗头金身上,空气微热,吸进呼出都带着一分辛辣,胡佛酒馆里的暗影哀伤深重!
窗棂的影子自桌面退走,狗头金轻微的语声从低处传来,“瑟兰督伊大人想要什么?”
矮人的呼吸一滞。
瑟兰督伊看着桌子对面含胸驼背了的矮人,说道:“你的胡子。”
众矮人举起明晃晃的战斧,他们极其痛恨金发精灵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和他随口一言就想要剥夺矮人视为生命的胡须。
精灵护卫的配剑同时出鞘。
老板娘着急地大吼一声:“这是我的酒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人就被伙计急急拉出圈外。
“矮人可杀不可辱!”有旁观的矮人出声。
“愿赌,服输。”柯林斯义正辞严地说道:“赌输了耍赖的人没有尊严!”
“愿赌,服输!”柯林斯提高了音量,声势压迫着矮人,而矮人自知理亏又不甘心献上红胡子。
精灵护卫的剑又探近一分,窗外整支精灵士兵换做巷战队形,箭指矮人。整条街的闲人跑了个干净,只余空中两声鸟鸣。
“这不是诺格罗德的地盘,也不是精灵的领地,你们不可以在人类的聚居区争斗,唔——”老板娘又被捂住了嘴,一会儿她终于挣脱开来,大声疾呼:“这里的一切都是人类辛苦建设的,不能让你们随意毁坏。”
老板娘说的没错,但是当下,众人都清楚,是精灵实际占领了这一地区。
狗头金拔刀,金发精灵却没什么戒备,他几乎没有动过。他看着狗头金齐根割下自己的胡子辫儿卷了花房的钥匙一同扔在桌上。
“我赌输了,但我不会抵赖,矮人最讲求诚信,言出必行!”
狗头金一席话仿佛一声归田令,让众人卸了武器,神情又恢复到喝酒之前的恣意放松。
老板娘见形势好转立马加力稳固客人们的好心情,大声张罗着将屋后的金丝楠木大箱子抬进酒馆里来,瞬间制造了一个新焦点。
未上锁的箱盖微微扇动一下,下一刻蓝衣女子一跃而起,上等金丝楠璀璨的桔红色星光为她铺下倾斜的舞台,轻如鸿雁的舞者脚尖交替踏着箱子边缘和翻盖内侧加固的横木条跳了短短一支热舞,海浪一样的蓝色薄纱在她急速的旋转骤停之刻落下,如揭开围幕般显露出女子生动而又明艳的容颜,神秘之下是触手可及的娇好身段和刚柔并济的撩人舞姿,还有她随时准备奉上的生命与韶华。
蓝衣女子落下桌案,随手合上盖子,灯影边缘的金星随她指尖划出一串儿桔红色的闪光。咔的一声轻响观者才意识到之前那个大木箱没有发出一丝承力的呻吟。女子魅如雨蝶,仿若走在清新的花朵之上,幽香扑面,她俯身垂下雪花石一般的颈子,长长的发卷越过胸前颤动的双峰铺陈于足下,像一朵蓝色妖姬忽而生了根。
“阿夏莉愿意为大人效劳!”她向着瑟兰督伊跪下,又轻轻仰起头,期盼着一个肯定的回答,那一双深色眼眸像某种还在浸着花蜜的薄皮浆果般惹人怜爱。
狗头金慌了,问道:“你是谁?”
他又问老板娘,“这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我不贪你便宜,你的那一点儿东西在这里,她的舞才是我的献礼。”老板娘将一包东西扔在狗头金脚下,那绵软的包裹触地没有一丁点儿声响。
狗头金看着又垂下头去的蓝衣女孩,她跪了太久,似乎连风都不忍,推动水袖薄纱像卷起浅海处的浪花。女孩缓慢仰首,古井无波的眼眸盛满平和。风从矮人脚边吹来,掀开她低垂的裙裾拂去深褐色的柔丝,仿佛只想托起这朵鲜花如玉的心蕊。
这一时刻,矮人如生着苔藓的磐石一动不动,女孩儿却衣袂飘飘,在众人以为那些蓝就要被除去,她优雅的颈有如花茎傲立风中,却是一朵不会战栗的花儿,神韵宁静幽远不为所动,宛如雪域之上亘古不变的透明天色。
“你跟我走。”
瑟兰督伊已离开,精灵护卫一对儿接着一对儿步出,人类和矮人也无聊地走开了,不想回家的留下继续喝酒。
阿夏莉仍然跪着,她好像沉思了许久。老板娘没有上前扶她,狗头金观察着老板娘的神情变化。
簇新的裙摆被一双素手拉起,阿夏莉整理裙装后看了一眼老板娘才离去。那一眼是如此的刻意却又寻不到深意,老板娘觉得双眼之间被什么东西刺得很酸。天就快要黑了,她念叨着一定是因为自己累了。
阿夏莉落下很远,她依着记忆向精灵码头停泊的快船追去。河边街道上稀稀落落的房舍透出朦胧的灯火,几经转折终于消失在河岸边低沉的雾气里。雾里有些船影,将雾衬得灰白。阿夏莉听见大河的呜咽,接着靴底湿凉,她踏上浮木,原木根部水咚咚地响。
码头的大船很多,大多黑着灯,船上的乘客应该在街里玩乐,看船的在此小睡,后方正街的喧哗依稀可闻,阿夏莉向前走去,距离街市越来越远,空旷的河岸上除了水声什么也没有。她仔细分辨精灵的船形,眼前模糊的重影没有让她放弃搜寻,她确信哪一艘同样黑漆漆的船里会有精灵在等她,或者说她这样希望就如此相信。
船身线条圆滑,舱室宽大,向天倾斜收拢的船头像磨尖的峰刃,切水利落。黑暗中,阿夏莉看不清精灵的纹耀,但这特别的船型是她努力熟记的。
“上来吧!”
黑暗中,船上抛下一条软梯,阿夏莉踩到了水才够到它。
流线形的船身没有为她遮挡住凉风,今夜湿寒冷透了心肺,船缓缓离岸,她踩着舷边挂着的绳梯,后脚跟仍旧拖在水里。夏夜温凉的河水顺着鹿皮靴向上氲湿,相比身后隐于光和雾交织而成的迷障之内无情的交易温暖了七分。阿夏莉又用力向上爬了一格,突然绳子飞速上升将她拽上了甲板。
柯林斯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好像也不如初见时年轻,她被风吹乱的秀发有些纠结地挽在臂上,找不出一丝皱纹的脸庞却不如年轻女孩紧致,在低头时隐隐地现了双下颌和颈纹。
“送去客舱。”
阿夏莉屈膝跪下,“大人,请允许我为自己说几句话。”
女孩抬头直视柯林斯讥诮的眸,“我来自胡佛老街,粗使杂活、估客裁缝都做过,并且做得很好。”
“你会经商?”
“曾经主持鲜花拍卖赚得一座庄园,将11颗纯净体大颗粒金刚石卖给贝磊勾斯特的拉朋公爵,还有长期经营着布匹生意。”
“金刚石,每一颗有多大?”
“都是切磨过的,最大的一颗37克拉,其余的四颗三克拉的、六颗17克拉的。”
“你会养花吗?”
“我不会,矮人殊梅会。”
“殊梅是什么人?”
“赢得这11颗金刚石原矿的委托人,她与矮人石坊的矿主协议赚得的利益四六分成。”
“你的陈情我已听过,你下去吧。”
阿夏莉僵硬地咬紧了下唇,看得出这个本该娇俏的小动作对她来说有多陌生。阿夏莉愁眉苦脸地露出了龅牙,失意地一甩头退下,多多少少露出一些怨气。
柯林斯收了细作的报文,又想了想殊梅的境遇,自她在精灵的商链末端挂上一环后家中幼弟的衣食都有了着落。
“阿夏莉,一个重名者。”柯林斯将报文递给瑟兰督伊,“她认识殊梅,看起来不太像是好朋友,殊梅比较老实而阿夏莉有很多秘密。”
“她也有亲和力,殊梅会被她吸引。”
“矮人女孩会被人类女子吸引或许有道理,但是人类无欲无求地帮助矮人就不大可能了,可是殊梅却说她的合作伙伴待她很好,生意对半分。”
“殊梅的眼力不可多得,她有天赋,勤加训练以后,加拉特对她的工作很满意,连矮人石坊的矿主都对她赞赏有加,石坊的精品料多出了一倍。报告上说她经营过木器木材生意,并且很贪婪。”瑟兰督伊向后靠在宽大的木椅上舒展开身体慢慢说来,“不过,说起来,红毛矮人对某些精灵也很有吸引力!”
柯林斯咬紧牙关,在这个时候不宜说些同样刻薄的话反击,但他还是忍不住发了点牢骚。
“因为喝酒了的关系。”
“为了不会再有下次,是把你扔进酒缸一次喝个够还是戒酒呢?”
“要是我,两种都不选。”
“你可以先听听贝伦的意见。”
“我、不、听!”
“船靠岸的很快。”
舷窗外已见嘉兰岛的灯火了。
贝伦的话嘛,大可以不听,柯林斯心想。令他想不到的是直接接到了公主的命令,柯林斯一面垂头丧气地在禁闭室向检查官交帐,一面烦心地数着人类的顶发。
“贝伦减一,贝伦减二,贝伦减三……”
“柯林斯大人,请您就这一项支出详细说明一下。”
“嗯?”柯林斯暗地里还在咒骂贝伦的长舌是怎么先于花朵送至露西恩公主身边的,接过人类手中的帐本定睛再看,“那是我的私人记录,我自己的红利支出,你可以仔细清查以上的帐目,这是船运盈余以外的金额。”
“好的,我会详细计算的。但是建议大人,下次不要再将私人收入记录在公务帐本上。”人类检查官似乎不相信地狠狠盯了精灵一眼。
非常讨厌的贝伦,瑟兰督伊也难脱干系!
柯林斯猜得没错,虽然公主的命令送达得很快,让精灵以为瑟兰督伊来不及参与,但在罚薪水这件事上贝伦确实采纳了他的意见。
“虽然这次没有公务上的损失,你也应该约束一下柯林斯,这是一个危险的开始!”
“我只能根据他的表现停发他这个月的薪水。他与我平级,管理下属那是公主的职责。”瑟兰督伊回答。
“好吧,我会处理。”贝伦起身向花园走去,忽然转过身来严厉地说道,“我警告你,下次再去人类或矮人的领地至少要带——”
“不少于30个护卫。”贝伦说道。
瑟兰督伊想起今天在胡佛街上站成一片的精灵士兵,那景象颇为壮观,这感觉总该是暖的吧!
水晶花房里温湿度舒适,贝伦和瑟兰督伊穿过两处小巧的隔间,透过结露的水晶板看到依米花和水晶兰同室绽放。而早在这之前,柯林斯已经按照公主的指令接受了审查。
“终于开花了。”贝伦感叹。
“依米的花语不祥,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喜欢?”
“植根于灵魂深处的火焰,锲而不舍地寻爱,永不磨灭的激情,爱得坚定爱得无悔。我相信,依米花开,不仅仅是绚丽的一瞬间,它也会有永恒的奇迹。”
“晕。”
贝伦伸手连根摘下把它递给了瑟兰督伊。
“做什么?”
“请你保持住它的美丽。”
“我做不到,盛开而逝那是它的意愿。”
“诺格罗德的阿尔法勋爵夫人想在生日之时得到一朵依米花,而它等不到那个神圣庄严而又充满爱意的时刻,一个黄金铸就的诺言。”
瑟兰督伊皱眉,人类真会夸大其词,过个生日而己。
“我以为你要送给露西恩公主的。”金发精灵为那朵淡彩的小花施以永葆青春的魔法。
“我才不会将转瞬即逝的浪漫、美丽的终结送给我的露西恩呢!”贝伦皱眉。
“好了。”瑟兰督伊递还贝伦。
“那是什么?”贝伦指向水晶兰的暖房里一株亭亭玉立的——冰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