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海给他这么一问,忍不住愣了。自己残废断肢,命运乖离,天命是差得远了,再看形势,己方只三五只小猫,却要与朝廷数十万大军开战,那更是空空如也。偏生自己又是狂嫖烂赌之徒,如要谈德望,那更是缘木求鱼了。
秦仲海尴尬一笑,摇头道:“抱歉得紧,这三样东西,我统通没有。”李铁衫愣住了,睁眼凝视着眼前的青年,竟不知该说什么。秦仲海见他面色难看,当下双手一摊,耸肩笑道:“你别生气,咱们上山起兵,但求一场痛快,什么天人鬼怪的,我真的半样也没有。”
李铁衫见他飞扬跳脱,凡事浑不在意,心下已不舒坦,待听他说话口气随兴,忍不住眼中愠起怒火,戟指骂道:“大胆狂徒!你既然一无所有,怎敢上山称反?这些弟兄随着你,岂不如孤魂随野鬼?你说,你想举山复寨,却是凭什么?”
李铁衫怒声大喝,震得诸人耳中嗡嗡作响。只是此问虽然严厉,却干系了山寨日后的进退方策,言二娘、哈不二等人看了李铁衫的神态,俱都感到心惊。陶清、止观却留上了神,要听秦仲海如何回话。
秦仲海见他气得厉害,怕他中风了,忙将手上钢刀举了起来,干笑道:“老哥别气,好啦,我有这个。”
李铁衫怒极反笑,喝道:“好狂的小子!咱们便过个两招!”
当下更不打话,他脱下了衣衫,露出背后一大幅刺青,见是只猛虎,上书“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那猛虎额上,却刺了个“南”字。
李铁衫提起铁剑,眼中杀气腾腾,秦仲海二话不说,当下也除去外衣,露出了背后的飞虎刺花,见是“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秦仲海横刀在胸,凝视着李铁衫,二人相距丈许,各自凝运内力。
※※※
众官军知道高手便要过招,深恐被他两人的刀风剑气波及,万分恐惧间,只跪在地下发抖,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此时项天寿闻讯,也已赶来山脚,观看两大高手过招,众人屏气凝神,就等他二人分一高下。
言二娘哪有心思理会谁强谁弱,一见他俩莫名其妙地杀了起来,忍不住惊道:“这是干什么?怎地打起来了?”心惊之下,便要奔去阻止,止观急忙拉住,低声道:“二娘莫急。李庄主只是想试试秦将军,与他交个心,你别去打扰。”
言二娘听了这话,兀自感到惊惶。项天寿走了过来,微笑便道:“二娘,这不像平常的你哦。”言二娘心下一醒,知道自己太过挂念秦仲海的安危,竟尔忘了寨里的规矩。往年山寨弟兄见面,自要列座排名,这“以武会友”便是一等一要紧的大事了。且不论来人是否加入山寨,秦仲海若不露个两手,日后却要如何服众?
言二娘叹了口气,当下不再多言,只是静静观看。
※※※
双雄一动不动,各自运气凝力,只等着发招。
李铁衫全身肌肉奋张,头上白雾袅袅升起,跟着缓缓举起铁剑,这铁剑本已极重,李铁衫这般举法,更有如泰山压顶,似蕴千斤之力。旁观诸人见了这等内力,自是暗暗骇异。
此时场中除了秦仲海、李铁衫之外,便属项天寿武功最高。他见李铁衫功力大进,登时微笑颔首:“多年不见,铁衫将军功力更深了。看这千斤铁剑,有谁能挡他一击?”
李铁衫提剑过肩,眼望秦仲海,森然道:“你我动手之前,老夫可得劝你一句,这柄剑曾斩断巨岩,名动公卿,一会儿若要砍落,只怕你经受不起,小子若是害怕,不妨快些认输。”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不瞒前辈,我这柄刀也曾伏狮屠虎,边疆之上,立威无数,焉有退让之理?”
李铁衫本怕下手太重,竟尔误伤了他,待见秦仲海自信满满,颔首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多言了。”
秦仲海微笑道:“好说。请庄主发招吧。”
※※※
场内吼声暴响,铁剑劈落,风声如雷,“当”地一声,秦仲海举刀过顶,单臂接下李铁衫惊天动地的一斩。这响声好生巨大,只震得众人耳鼓几近破裂。
李铁衫吃了一惊,他剑法刚猛,便是当年卓凌昭与之放对,也需行巧作弊,实不敢正面顶他一剑,谁知眼前这条大汉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便能浑若无事地接下这刚猛一斩,看来此人确实有些门道。
李铁衫收起小觑之心,退开一步,沉声道:“好了得,再接我一剑试试!”他暴吼一声,双手持剑,从左至右横砍而过,气势磅礴至极。秦仲海点头道:“好威风!”他弯膝沉肩,立刀身旁,又是“当”地一声大响。
火光四溅,刚猛内力对撞,李铁衫只觉虎口一热,铁剑几乎脱手,他心下暗自诧异,想道:“这人好高明的武功,到底是何门道?”眼看对手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李铁衫不再担忧误伤对方,大吼一声,霎时呼啸连连,挥剑猛攻,已与秦仲海激斗起来。
李铁衫年岁虽老,但他身手矫健,丝毫不下少年,沉重至极的铁剑在他手下使开,居然轻盈无比,攻到快极,更是剑光挥舞,招式连绵不断,威力却远非常剑可比。
秦仲海暗自佩服,想道:“这人武功如此了得,当不在少林四大金刚之下,怒苍山果然是人才济济。”他想多见识李铁衫的剑法,当下紧看门户,专守不攻。
他两人一使刀,一使剑,武功强悍至极,出剑挥刀时满天沙尘飞扬,足见功夫走的都是最刚最猛的路子,这两般重兵刃遇在一块儿,每回碰撞,都震出惊天巨响,众人见两人武功太过霸道,一招一式都足以斩铁碎金,只要稍有不慎,便有一人惨死当场。言二娘心悬秦仲海、哈不二、陶清武功有限,诸人见场面惊险,自都满头冷汗。
一旁止观与项天寿却心无窒碍,难得遇上高手对决,便抓紧良机,凝目细看他二人招式,各以自身武功印证。
※※※
斗到酣处,二人已拆百余招,李铁衫内力虽然深厚,但恶斗之下,一柄铁剑直是使得泼水不入,却也令他真力渐渐不济。李铁衫知道久战对自己不利,此战欲胜,定须速决,当下灌注功力,铁剑已如长枪般刺出,面上真气大盛,口中更是呼啸作响。
项天寿嘿了一声,赞叹道:“毒龙潭!他要使绝命三式了!”众人多不知李铁衫武功底细,听了“毒龙潭”三字,只是满面茫然,不知高低。
铁剑出招,不是横砍,便是直劈,哪来的突刺?秦仲海见了这招“毒龙潭”,忍不住吃了一惊,急忙侧身闪过,铁剑便从身边擦去,相距不过数寸。
九尺剑身穿过一半,已到五尺远近,李铁衫提声暴喝:“虎横江!”刷地一声锐响,铁剑拦腰斩来,竟在须臾间转刺为砍,足见剑上真力何等凶猛。
这招“虎横江”来势快极,秦仲海紧邻铁剑,相距仅三寸不到,若要退后闪避,脚步定没剑快,若要纵身跃起,不免暴露空门,秦仲海咬住银牙,竖刀身侧,刀剑对撞,巨响发出,霎时便以深厚内力接下这招“虎横江”。只是大力震来,却让秦仲海眼冒金星,五脏六腑一起翻转,实在难受至极。
李铁衫毫不放松,只听他厉声喝道:“定军山!”霎时奋起生平功力,铁剑过顶,已如泰山压顶般当头斩落。烈风卷来,登令四下黄沙飞散,端的是骇人至极。
“毒龙潭”、“虎横江”、“定军山”,合称绝命三式,先以突刺近身,再以铁剑横身腰斩,最后当头一击,三式连绵,快速劲急,自来无人可挡,尤其最后一招“定军山”,更见气势滂沱,宛若天将下凡,直让人心生惊惧。
言二娘大惊失色,正要脱口叫唤,猛听秦仲海纵声狂吼,彷佛猛虎呼啸,铿锵一声大响,铁剑已然荡了开来。“定军山”被敌刃击回,那是前所未见的事,李铁衫大吃一惊,正要发出第二剑,猛听秦仲海虎吼连连,不待李铁衫发招,竟已开始全力抢攻。看他招式大开大阖,一刀砍出,登生无数巨响,正是“火贪九连斩”的神技。
这番刀剑对砍,全是硬碰硬的真工夫,丝毫没有取巧余地。刀剑相交,火烫的内力逼来,竟让李铁衫虎口酸麻。李铁衫暗自心惊,知道对方武功远在自己想象之上,当下急忙奋力抵挡。只听当当连响不断,秦仲海一刀快似一刀,重刀斩落,正面砍上十尺大铁剑,响声如雷,有如佛寺撞钟,眨眼间铁剑已被重斩六记。
李铁衫虽然全力行功,此时却仅能勉力防御,一股又一股的巨力朝手腕撞来,铁剑受力越来越是沉重,转瞬间李铁衫面色惨白,若非靠着一股刚毅支撑,早已倒下。
斩到第七记时,猛听秦仲海狂吼一声,大力震来,李铁衫实在抓不住铁剑,手上一松,五十斤的大剑登即脱手,远远飞了出去。秦仲海毫不留情,钢刀飞快斩下第八记,口中暴喝道:“中!”眼看李铁衫性命垂危,旁观众人齐声大叫:“刀下留人!”
李铁衫见这刀来势快极,怕是收不住了,只把他惊得面无人色,闭目待死。
※※※
刀锋及胸,陡然间停了下来,李铁衫睁开了眼,只见秦仲海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拱手道:“庄主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若非我学了这招“火贪九连斩”,怕也不是你的对手。”
李铁衫见他刀法随心,收发自如,这重重一斩说停就停,武功真是在自己之上,不由得骇然,道:“好你个小子,真已得了方子敬的真传。”
秦仲海哈哈一笑,将铁剑拾起,还给了李铁衫,笑道:“好啦,打也打过了,李老爹,咱们还是废话少说。您要是看得起姓秦的,那便快快上山吧。”李铁衫听他把自己叫成了李老爹,忍不住呆了,过了半晌,竟尔哈哈大笑起来。
秦仲海道;“好啦,李老爹到底赏不赏光?”李铁衫一把拍上他的肩头,朗声道:“就这么一句话,以后山寨要有什么生意,算我一份便是!”
秦仲海大喜,喝道:“多谢啦!”他转头望向止观,只想来个趁胜追击,当即笑问道:“大师啊,您虽是闲云野鹤,但您看在我师父面上,可愿一同上山,助在下一臂之力?”
止观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提声喝道:“都出来吧!”霎时远处行来几辆大车,车帘掀开,涌出一批男女,或作庄客打扮,或做沙弥服色,众人见了秦仲海,各自抱拳为礼。秦仲海心下惊喜,问道:“这些朋友是何来历,大师可否引荐?”
止观微笑道:“这些是小僧与李庄主的门人,秦将军,咱们连家人弟子都带来了,你说老衲还会不上山么?”秦仲海大喜欲狂,狂笑道:“好呀!又凑了一群高手啦!”此时山寨除他与言二娘等人外,尚有止观、项天寿、李铁衫等高手,说来颇有声势,与一般江湖门派较量,更无畏惧之理。
项天寿、言二娘等人与李铁衫多年不见,各自上前问好,李铁衫一扫严肃神态,对谁都是笑嘻嘻地。言二娘见他盯着秦仲海不放,神态有些奇异,忙问道:“李将军,你好端端地,干啥尽是瞧着他?”李铁衫笑道:“我说秦将军的长相真是难得。”
秦仲海长得流氓也似,竟有人称颂他的长相,众人闻言,心下自是大奇。言二娘颇感诧异,忙道:“难得什么?”
李铁衫笑道:“以前咱们霸先公什么都好,就是长相太过斯文俊秀,少了土匪味儿,害我老是犯嘀咕。难得他的儿子长成青面獠牙的模样,这下咱们怒苍山定会日益兴旺了!”
众人听了这话,各自掩嘴莞尔,秦仲海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吐了口痰,算是回答了。
※※※
说话间,忽听一名军官跪地哭道:“几位壮士既然相聚了,可否放小人们回家?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大爷们,只是小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实在不能死啊!还早您放我们走吧。”这几人先前给李铁衫逼下马来,此时俱在发抖,哈不二跳了过去,每人脑门各踢一脚,骂道:“什么上有老母,下有龟孙,讨饶也不说些新花样!”
一名军官给他乱踢几脚,忙道:“有有有,这就端新花样来了。小人左有娇妻,右有美妾,实在舍不得死,您这就饶我吧!”哈不二呸了一声,正要再骂,秦仲海出身朝廷,不愿这帮武人多受无谓侮辱,伸手拦住了,道:“诸位是哪个卫所的?”
一名军官哀哀哭道:“启禀大王,我们是陕甘提督麾下、平凉都指挥使前锋哨所……”秦仲海打断他的话头,道:“平凉都指挥使?你们的头儿可是张方蒙?”那军官听他说出自己长官的名号,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点头道:“正是张统领。大王果然渊博。”
秦仲海微笑道:“诸位过来察看,必然带有公文吧。可否拿出来瞧瞧?”
那军官苦着一张脸,低头把公文榜拿出来了,颤巍巍地送上。秦仲海低头去读,便是一声冷笑。言二娘见秦仲海面有愠色,忙问道:“怎么了?”
秦仲海把公文送了过去,言二娘、陶清等人纷纷凑来,读道:“查怒苍山烟火再起,唯恐鼠辈无知,流窜上山,速令平凉都指挥使张方蒙领军二千,荡灭群小,日内回报。”官印处见是“陕西提督江”五个篆字,这江提督不是别人,正是江充的胞弟江翼。
哈不二怒道:“可恶!居然把咱们当成了鼠辈!实在看不起人!”言二娘见了公文,也是怒火中烧,看来朝廷不知怒苍旧部齐聚,居然这般轻视他们,实在让人颜面无存。
李铁衫听得公文如此写就,登时跨步走来,冷冷望向那军官,道:“狗官。把手伸出来。”
那军官最怕李铁衫,此刻如何敢伸手,只在那儿陪笑发抖,李铁衫倏地探出掌去,已将那人左手抓住,跟着匕首挥落,已将那军官的手指削掉一块肉,一时鲜血长流。
那军官惊声惨嚎,叫道:“救命啊!别杀我啊!”李铁衫哼了一声,提着那军官的手,径自在公文上写着:“怒苍山首领秦仲海诰命陕甘两道文武官员,山寨初成,欠银欠饷,勒令提督江翼即日送上白银十万两,马匹五千只,以示跪拜之意。钦此。”跟着一脚往那军官踢落,喝道:“把这公文送回去,要你们提督自己看着办。”
那军官又痛又怕,又惊又喜,惊的是李铁衫如此凶狠残暴,直视朝廷如无物,喜的是他要自己送回公文,那是捡回一条性命了,当下率着下属,急急抱头鼠窜而去。
李铁衫冷笑道:“弟兄们,留下他们的兵刃马匹,咱们山寨日后有用。”哈不二等人早有意出手打人,当即抖擞精神,一路追杀过去,只听远处兵卒惨叫声四起,料来又给他们毒打一顿。秦仲海平素虽然凶猛,此刻见了李铁衫的手段,却也自叹不如,方才知道昔年怒苍英豪行事的手段。
※※※
众人上得山去,李铁衫与止观各带家丁弟子入山,总计达七八十人。幸好怒苍山房舍极广,当下便由陶清安排住所,将众人一一安置。
夜间开席,诸人同坐饮酒,项天寿问起此行由来,李铁衫道:“那日止观大师找到了我,把方老师的信给我看了,信中说怒苍山已然复寨,要我回山一观,我收到信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啦!”
秦仲海听说师父写就亲笔信函,邀请旧日弟兄一一出面,不由心下一阵温暖,想道:“师父虽没随我们上山,其实早在出力打点,就怕徒弟吃亏了。”
秦仲海见众家好汉群聚一堂,李铁衫更是名列五虎,想起年前所见的怒苍名录,便问道:“我在朝为官时,曾经奉命驻守文渊阁,见过各位英雄的大名,却不知诸位好汉有何英雄事迹?可否说来听听?”
李铁衫嘿嘿一笑,道:“怒苍山好汉云集,称霸当世,要说风流历史哪,只怕三日三夜也说不完呢!”
止观微微颔首,道:“我山初创时,便有三万兵马,待到后期,更达五万之数,忠义堂前左龙右凤,分掌军机政要;座下五虎,力敌万军;殿前三堂,各有所司;五关彪将,护卫安危。除这几条好汉外,尚有无数营堂头领,专责营造、打铁、军械、钱粮、畜马,各有所司,可说井井有条。”他向来职司军情打探,山上一应故事自都详熟,说起来竟是如数家珍。
秦仲海点了点头,也甚叹服怒苍山人材之盛,道:“可惜当年我年纪幼小,不能追随诸位前辈,如今却要这般艰难的起事。”止观微笑道:“凭仗父兄基业,非好汉所为。将军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久后必传诵后世。”秦仲海听了这称颂,不禁飘飘然起来,心道:“止观和尚不愧是军机头目,马屁工夫十分了得。”
项天寿不曾见过止观,待见这和尚气度不凡,当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可自己却认不出他来,便问道:“这位大师是何来历,却在哪处宝刹出家?”
言二娘曾听止观提过来历,便替他答了,笑道:“项堂主可曾听过密十一?”项天寿恍然大悟,急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军机把子过来。恕我眼生。”
项天寿过去是内三堂堂主,主管刑罚司法,止观则是“密十一”的头目,这“密十一”并非帮会,亦非门派,乃是怒苍山总舵外坛,奉着秦霸先的号命打探声息,连络江湖豪杰。除了秦霸先与其它几名核心人物外,其余兄弟皆不知密十一把子的真正身分。项天寿地位不到,自也不曾与闻。
止观见项天寿满面惊喜,微笑便道:“好说,老衲废人一个,怒苍山毁败后,尽在白龙山念佛。也难怪大家不识得小僧了。”众人说了一阵,才知止观后来出家为僧,不再涉足江湖。那李铁衫则是隐居西凉近郊,与昆仑山着实交手过几次。
李铁衫昔年与韩毅同为马军上将,先前见了言二娘,早想向她打听小吕布的事情,他举起酒杯,问道:“二娘,你这些年还在寻韩兄弟的下落么?”言二娘听了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尚未启口,止观却代她说了,合十道:“韩兄弟下落不明,二娘苦了二十年,却始终找不到半点踪迹。”
李铁衫听止观代她回话,心下微微一奇,他侧目看去,只见秦仲海与言二娘举止亲密,霎时已有领悟,颔首便道:“原来如此。也真辛苦你了。”便也不多提小吕布的事。
※※※
说话间,忽见一人匆匆走进,这人做沙弥打扮,正是止观的弟子,只见他附耳过去,向师父低声说了几句话,止观闻言,面色立变,众人见他神情有异,都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止观低声道:“朝廷前部军马已到山下十里,咱们得立刻御敌。”此言一出,众皆大惊,纷纷离座站起。却只秦仲海一人端坐不动,兀自微笑饮酒。
止观见他毫不惊慌,便问道:“将军已然有备?”秦仲海冷笑道:“平凉都指挥使是个废人,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怕他个屁?”提起酒杯,一饮而尽,当即率众出殿,立在山边眺望。
只见远处一支军马缓缓开近,约莫两千之数,黑夜间难辨旗帜,哈不二惨叫道:“完啦!我们这里不过百人,人家却有数千兵马,这仗要怎么打啊!”
那只兵马行到山脚,却是无意扎营,径自开往山道,竟要迂回上山。众人见状,无不大怒。看来敌方将领知道山寨无兵,这才敢如此嚣张。
李铁衫喝道:“狗官恁也狂了!看老夫杀光他们!”
秦仲海久在朝廷,过去也曾听过张方蒙的事迹,知道此人傲下忍上,绝非豪杰,己方只要用几个计谋,定能让他锻羽而归。当下仰天笑道:“庄主说得好,狗官既敢黑夜上山,如此贸然送死,咱们怎好放过呢?”霎时提声喝道:“来人!备马!”
陶清牵来座骑,秦仲海右足一点,稳稳飞上马背,朗声道:“敌将如此张狂,咱们便来个瓮中捉鳖,哪位兄弟敢随我下山诱敌?”在座皆是胆气豪勇之辈,虽当大敌,却无一人畏惧,此时纷纷请缨,都有意下山决一死战。
正激昂间,猛听李铁衫愤然吼道:“全退下!老夫身为五虎,谁敢抢我的第一功?”五虎上将出手,余人自无异议,尽皆退开。秦仲海哈哈大笑,道:“铁剑将军同阵出战,便有千军万马,秦某何惧之有!”他转头喝道:“项天寿、言二娘听令!”
项天寿与言二娘等人听了他的断喝,登时吓了一跳,急忙拱手道:“谨听将军吩咐!”
秦仲海唤二人走近,低声吩咐:“你二人即刻率领铁剑山庄家丁,准备百只火把。只等我号令,便须如此如此……”
言二娘虽是心上人,但这等打仗杀敌之事,却也容不下男女私情,便当一般弟兄指派了。天幸言二娘是个识大体的人,向来性子直爽,从没什么心眼,只欢欢喜喜地接令去了。看来唤她一声傻大姊,倒也没叫错了。
项言二人接令而去,秦仲海又喝道:“哈不二、陶清、欧阳勇三人听命!”哈不二等人急急上前,拱手道:“属下在!”秦仲海低声道:“你三人率领止观大师的弟子,准备二十尺长的大木,只等我号令,便须如此如此……”
秦仲海安排计谋,调度有方,止观一旁看着,心中暗暗喜悦:“都说“柳门二将,文杨武秦”,看来秦将军不愧是朝廷出身,果然详熟兵马。日后有这人带领,我怒苍山兴旺可期。”
正想间,只听秦仲海道:“止观大师。”止观正等着号令,一听吩咐,心下大喜,上前道:“将军尽管吩咐,老衲这里听着。”止观是师父的好友,秦仲海倒也不敢失了敬意,拱手便道:“事出匆忙,不敢有劳大师出手杀敌,还请大师代我下山打探,看看这批军马后头有无援军。只要消息属实,还请速速回报。”
止观闻得此令,登时微微一笑,心道:“未启战,先观势,这秦将军果然是战场老将。”当下颔首道:“请将军放心。老衲这便去办。”
眼看分派已定,秦仲海拍马向前,高声道:“奉吾父之名,我怒苍再起战火,今夜之役,我等必定旗开得胜!”众人听了这豪壮立约,霎时也是热血沸腾。秦仲海看着李铁衫,哈哈笑道:“铁剑将军,咱俩打头阵!”
两人相视一笑,一提大刀,一举铁剑,并肩往山下冲去。
※※※
山脚人声马鸣,大军已然开近怒苍。此路军马来历不小,乃是平凉卫所的江系先锋,主将姓张,名方蒙。此人军旅生涯多年,算是名老将,十日前见了怒苍山燃起狼烟,便派下属察看,哪知得回一张狂妄至极的血书,上头还有着“秦仲海”三字,张方蒙大吃一惊,不知堂堂柳门大将怎会忽然叛国?他久在外地,自不知此人业属刘敬逆党,此际已成逃犯。张方蒙又惊又怒之余,登即连夜出兵,只想将秦仲海生擒回营,也好向提督江翼邀功。
大军行到山脚,忽听前头马蹄声响,竟是有人杀来,张方蒙命人停军等候,过不多时,只见两条大汉骑马而至,借着火光看去,这两人只是孤身前来,竟无兵卒相随。
张方蒙心下暗笑:“原来只有两名贼人,我居然还劳师动众,率着大军过来,着实好笑。”他摇了摇头,提声喝道:“众军预备,把这两名妄人踩成烂泥!”众军嘶声大喊,提起缰绳,便自向前冲杀。
大军涌来,秦仲海当先杀出:“火贪一刀”发动,烈风逼来,前头十来名兵卒登时摔下马来,只吓得屎尿俱出。张方蒙大吃一惊,这才醒起来将凶狠异常,乃是昔日柳昂天手下头牌猛将秦仲海,万万轻忽不得。当下急忙传令:“大家先停步,布好阵式再说!”
众军闻得号令,慌忙向后退开,秦仲海也不追杀,只勒强停步,立在原地,喝道:“张方蒙,识得你爷爷么?”张方蒙呸了一声,喝道:“大胆秦仲海,你这叛国奸贼,好生无耻下流,焉敢喊我的名号!”
秦仲海骂道:“姓张的!你若听过爷爷的名字,便该知道厉害!老子要杀的只是江充、江翼这对狗兄弟,不想杀你们这帮无辜武人!快快退回去,否则休怪你老婆变寡妇!”
张方蒙哼了一声,想起秦仲海过去的事迹,暗生畏惧之感,转看敌方,却只两人守山,心中又生轻视:“这小子往日虽然武勇,今日手中无兵无将,谅他能变出什么把戏?我今日再不趁机生擒此人,却要何日立这功劳?”
张方蒙杀机已定,当即冷笑道:“秦仲海!你目无法纪,聚山反叛,已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心里若还有你家侯爷,那便快快率人投降,我留你们一个全尸便是!”
猛听柳昂天三字,秦仲海全身大震,想道:“糟了,我恁也莽撞了,怎把侯爷给忘了?咱此番起兵作乱,还把名号传了出去,侯爷定受我连累。”霎时冷汗涔涔而下,竟有退却之意。李铁衫见他神色有异,急忙驾马向前,低声道:“秦将军,主将贸然退却,山寨弟兄死无葬身之地。”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急忙定下心神,想道:“李庄主说得是。此时兄弟全靠我一人带领,家仇未报,旧怨未了,如何能管身外之事?侯爷根基深厚,自有他活命之道,我又何须多虑?”他想通此节,登时喝道:“姓张的,我起兵造反,纯是个人所为,与柳侯爷绝无半点关系,你少在那儿胡乱嚼舌。我现下问你一句,你退兵不退?”
张方蒙冷笑道:“我职责在身,如何能退?你快快投降吧,免得死于乱军之中。”他见秦仲海不语,立时暴喝道:“三军听命,上前杀敌!”
人嘶马鸣中,两方已要开杀,秦仲海举刀向天,无尽夜空中,彷佛见到自己昔年为朝廷戮力征战的身影,那斩向敌酋的刀锋,终于要转向中原大地,一时心头竟有些彷徨。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老天啊老天,我真的要反叛朝廷了。”
迷蒙之间,朝廷大军蜂拥而来,李铁衫纵声狂啸,提起大铁剑,愤然道:“死!”霎时已朝敌军杀入。秦仲海见他动手,再无犹疑余地,当下也驾马冲入敌阵。
张方蒙见他二人不要命似的冲来,登即大笑道:“秦仲海,你再武勇百倍,如何挡得住这许多兵马?来人,杀!”大军合围,猛朝秦李二人扑去,秦仲海飞驰向前,容貌宛如死神,厉声道:“挡我者死!”大刀砍出,红焰火光闪过,一时人头飞起,当先军士无一不死,数十具无头尸体便自摔落马下。
众军士见他武勇非凡,都是急急退后,李铁衫虎吼道:“想逃!有那么容易?”铁剑斩出,一名副将提起铁锤去挡,但铁剑威力实在惊人,当场将他连人带锤斩为两段,这剑好生残暴,直让敌军胆寒退却。
张方蒙又惊又怒,喝道:“来人!快快放箭!射住阵脚了!”后头奔出百来名马弓手,乱矢飞出,直朝两人射去。
秦李二人武功虽高,但战场乱箭齐发,最是难挡不过,一时挥舞兵刃挡架,难以再进寸尺。张方蒙哈哈大笑,喝道:“管你项羽在世,也挡不尽天下兵马,秦仲海,你领死吧!”
一声令下,马军借着弓箭掩护,当先杀出,大军列起长矛阵,奋勇向前。蹄声隆隆中,看那千根长矛寒光森森,几达丈许,直是中者必死,远处弓箭手飞矢不断射出,更是箭如雨下。秦仲海与李铁衫虽有通天武学,但与数千兵马正面冲撞,也不免重伤危殆。
秦仲海久在战场,自知个中厉害,当下挥刀急挡,大声道:“李庄主!咱们快退!”
李铁衫答应一声,袍袖急拂,将当头射来的飞箭扫开,跟着转身驾马,急急往坡上逃去。秦仲海持刀断后,一见长矛刺来,立时抓住矛柄,牢牢握住,跟着使劲倒推回去,当场以内力震死三四人。其余兵士不敢贸然抢攻,秦仲海便也趁势上坡,急急远遁。
张方蒙见敌将逃窜,登时笑道:“有勇无谋,枉费你是朝廷出身,真个山贼也不如。大家给我追,我要亲缚此人回京!”大军发一声喊,便朝坡上追去。
眼看秦李二人分往草丛窜入,已是落荒而逃的模样。张方蒙大是喜悦,笑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手下只有三两小贼,居然敢挑战朝廷?听说你智勇双全,我看是狗屁不如了。”得意洋洋间,两千军马沿道上山,四下拨弄草丛,想将秦仲海赶出来。
追出数里,大军已在山腰,秦仲海却似消失一般,全然不见踪影。张方蒙看着黑漆漆的山道,情知若要找出此人,定须大举搜山,恐怕要费上三五日不止。张方蒙心下烦闷,只想早些擒拿此人,提声便喝:“秦仲海!你已经输啦!有种便快快出来,别要在那里藏头露尾的!”他叫了良久,仍不见人影,当即改口激将:“秦仲海!别再做缩头乌龟了,快快给我滚出来,咱俩单枪匹马,一对一放对如何?”
他知道秦仲海绝不敢出来挑衅,便来个狂言相激,日后也好向人说嘴自夸。
张方蒙不见有人回答,登时笑道:“识相啊识相,秦仲海,你也知道本将的武功厉害,还不算笨到家了。”正沾沾自喜间,忽听林间一人笑道:“张方蒙,你想跟我放对么?快过来啊!”张方蒙听出是秦仲海的声音,登时大惊,喝道:“大家快放箭,把他射成马蜂窝!”
秦仲海缩身树林,讪讪笑道:“好你个杂碎,不是要跟我单挑么?怎地又后悔啦?”
张方蒙面红耳赤,大声道:“大家快快放箭,不要理会此人!”众兵卒闻言,立时弯弓搭箭,便往声音来处射去。
秦仲海此时已然下马,只在那儿左闪右躲,他身法灵动,弓箭自是射他不着。张方蒙怒道:“死小子!”旋即一马当先,提疆追捕,才奔到树林之旁,便听树林里传来一声断喝,喝道:“白痴!你中计啦!”跟着四下笑声响起,似有无数兵马埋伏。
张方蒙惊疑不定,颤声道:“有伏兵?”
秦仲海远远叫道:“废话,这里没有伏兵,难道还有饭馆么?傻小子,你死定啦!”张方蒙吃了一惊,便要驾马回奔,眨眼间火光四起,竟逼得众人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便在此时,两旁火把接连丢来,几名下属身上着火,惨叫连连,大军慌忙四散,众军惊惶叫喊:“有陷阱!贼子布陷阱啦!”
黑夜之间贸然攻坚,乃是兵法的下下之策。张方蒙此番冒险上山,果然大败。他满头冷汗,心道:“唉……都说秦仲海老奸巨猾,果然如此。原来他备有大批军马。先前却来骗我。真个可恨啊!”慌张之下,只想急速下山脱困,当即纵马飞驰,转向来路逃窜。
行不百尺,又听一声大喝,一名大将从道旁草丛冲出,这人光头秃顶,形容枯槁,正是项天寿。只听他喝道:“大胆狗官!放我项天寿在此,居然敢上山作乱!纳命来吧!”
只见项天寿背后火光闪动,不知还有多少伏兵。张方蒙惊道:“这里也有埋伏!”眼见项天寿杀来,属下全无斗志,只想早些逃走。众军不及察看,全数蜂拥逃亡。只把山道挤得满了。项天寿却也不追赶,眼看众军远走,便只停下脚步,任由他们去了。
大军急急撤退,行不半晌,又听一声怒喝,跟着一名女子从树林杀出,看她香腮带赤,娇美中隐着一股暴戾之气,正是言二娘到来。话声未启,钢镖已然飞来,一时连射十余人,张方蒙惊道:“搞什么,到底秦仲海有多少人?”
言二娘娇叱连连,已在放手大杀,火光闪耀中,林中还不时探出钢刀杀人,不知有几万人埋伏山上。众军心慌之下,竟无一人敢驻足还手,众军低头急奔,直朝山下道路逃去。一路横冲直撞,不少人摔跌在地,却无人敢停步救援。
此时官兵已然溃不成军,人人争先恐后,只想早些下山。张方蒙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好容易行到尽头,已在山脚不远,张方蒙松了口气,心道:“好险,毕竟秦仲海不善计谋,还是给我逃过一劫了。”慌忙中加紧催疆,急速冲出,背后军士欢声雷动,也在全力奔逃。
眼看大军便要逃出生天,忽听道旁草丛传来暴响:“怒苍山哈不二、陶清、欧阳勇在此等候多时!”
众人发力叫喊,数十人推出一根巨木,直直拦入道中,只见木头火焰腾烧,已将下山道路堵住。张方蒙见了大火,连忙拉住马匹,正想转从两旁小径逃命,猛见己方败军已如潮水般涌来,张方蒙惊道:“前头有火,大家不要推挤!”但众人惊慌之间,如何懂得停步,前后两路人马撞在一起,不少人活生生地滚入火堆,呼天抢地起来。
张方蒙叫道:“大家别撞!别撞啊!”但猛力推来,已将他连人带马压入火堆,张方蒙全身着火,死得惨不堪言,惨叫声中后头部队还在压来,数百人摔在火上,终把火势压熄了,后头乱军便踩着尸身逃出,全军纪律荡然无存。
眼看大势抵定,秦仲海扬刀暴喝:“怒苍山全伙弟兄听命!上前杀敌!”众人抓起兵刃,纷纷朝山下冲杀,虽只百余人,气势却如千军万马一般,朝廷军马一来死了主将,二来军心涣散,人数虽多了十倍不止,听了喊叫,兀自一昧奔逃,竟没人敢停步多看一眼,转瞬间满地尸首,死伤惨重。
项天寿等人追出里许,黑夜中忽见远处黑压压的,蹄声隆隆间,似有大军过来。张方蒙的残部向前奔逃,登与来军主力相撞,只听黑暗中惨嚎声不断,一时人头乱滚,数百名乱军竟给当场格杀。
星光隐隐,敌军轰天震地而来,金甲银盔,名将前呼后拥,当前主帅不着军装,反穿官袍,神色极是冷酷沉稳。秦仲海大吃一惊,喝住了下属,立马凝目去望,但见极远处大军汹涌,如潮水袭来,黑夜间,敌军高举一面大旗,上书黄底绿字,秦仲海看得分明,见是“陕甘提督江”五个大字。
正看间,忽见一名僧人骑马奔来,看他神情狼狈,正是止观和尚。陡听他提声叫道:“陕西提督江翼亲率大军五万,正往山寨而来,大家赶紧退上山!”
江家三兄弟,长兄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三,这两人都是深沉阴险的权谋术士。此际江翼领军万余,主力已至山脚,看来张方蒙不过是前部探哨,根本死不足惜。
两边相距数里,随时都会接战,敌军飞奔疾驰,却是井然有序,秦仲海久在朝廷,自知江充能与柳昂天抗衡,靠的便是这支精锐兵马。秦仲海全身冷汗狂流,喝道:“大家快快退回山上,千万不要硬拼!”
众人知道厉害,自不敢正面迎敌,当下掉转马头,急急回山而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