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大库房里,罗摩什又跳又叫,像是监工的卒头,他伸手往一名属下脑袋一拍,喝道:“云南土司好了没!”
“好了!好了!”属下慌张忙乱,急急将笔杆放落下来,手上没端来吃食,却送来一本簿子。眼看墨色雾自未干,罗摩仆赶紧翻开内页,急急呼气来吹,他见身边众人呆立不动,霎时怒声厉喝:“去把本子排好,一会儿大掌柜就来视察了!”
忙碌半天,远处脚步声响起,长官已然驾到。罗摩什行色匆匆,忙将本子扔给属下,自到库房门口守着。天日虽冷,兀自满头冷汗,就怕耽误了期限,那可大大麻烦了。
啪啪……过了很久很久,又有一记脚步轻响……啪啪……啪啪……
侧耳再听,脚步声没了,光头上却传来一阵冰凉,罗摩什吊眼来望,但见一只玉白手掌轻轻摸上脑门,在光头上轻轻敲了敲。
“有人在家吗?”优雅的嗓音响起,罗摩什赶忙直起身子,陪笑道:“在家、在家。”
催魂判官来了,他英俊也阴森,英明神武也阴魂不散,他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特品怪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大掌柜”啊!
正统朝复辟十年,别人老了,这人却是老天爷情有独钟的宠儿,别人岁月染白头,刀刀刻年轮,一刀一刀,乱七八糟,老天爷却只送给大掌柜一幅短髭,横在那红润如玉的唇上。
漂亮的短髭修剪合宜,向来属于大人物,江充留过,卓凌昭蓄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轮到这家伙了。看他轻抚唇上短髭,那模样让他更加稳重、更加精明、更加位高权重,也更加像是大魔头……江充与卓凌昭合而为一的……
“启秉大魔……大……大掌柜!”罗摩什躬身拱手,险些说错话了,他双手贴紧裤缝,大声凛答:“各行省土司、州县衙门帐本,全都妥善了!还请大掌柜过目!”
这日一早天没亮,三十六岁的“大掌柜”精神奕奕,一大早便来库房视察了。
大掌柜脚步轻缓,来到了一叠本子前,他提起玉白的手指,朝面前的帐本点了点,问道:“北直隶?”罗摩什慌张地道:“嗯……是……喔……不是……”他运起毕生功力,捧起了一叠八尺来高的簿子塔,摇摇晃晃,轰然放在大掌柜脚边,喘道:“还有这些……
北直隶衙门多,六部五院、内宫外廷,加起来才是北直隶的。“
每年此时,罗摩什都要陪在大掌柜身旁,一同巡视那堆如山高的帐本,没法子,罗摩什职司府库,他是客栈的六当家,专来管帐。
所谓的管帐,那可不是笑死人的闲差,而是真正的明细簿记。叠起通天高、铺地四面广,西起朵甘,东至琉球,北起建州女真,南至川滇黔三土司,举国上下的帐都在这儿查完。自宋代出了一本“神宗会计实录”之后,这套查记手段便一路流传下来,遇上精明若鬼的“大掌柜”,他可爱死了。
罗摩什口中呕呕,不停泻出一夜未眠积下的晦气,大掌柜倒是神清气爽,沿途视察,只见山东江西、河南湖北,各地帐本排立在地,宛如群山之海,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微笑道:“辛苦你了,六当家不愧西域出身,果然精于算术。”罗摩什垂手答谢:“多谢大掌柜赞誉,本分而已。”大掌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小山般的帐本旁,随手翻了翻,问道:“军部的帐本呢?”罗摩什急忙取过一本薄薄的册子,送到了大掌柜的手中。
无论是五辅还是六部,每个官衙门都缴了厚厚一大叠帐本,不过军部就是不同,每年送来的帐册都这么薄,“五军大都督”最能干了,薄薄小小的册子中,总能记载百万军卒的配给粮饷,干净俐落最清爽。正陪笑间,忽听大掌柜轻轻咳了咳,低声道:“取算盘来,我要对帐。”罗摩什早有准备,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只红木算盘,又取过朱砂笔,一并交到了大掌柜手中。
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大掌柜坐了下来,一手算盘一手笔,点批挑阅之间,已然开始查对。
玉白的手指翻动如电,区区十九页帐本如烟飘过,在一目十行的大掌柜眼中,十九页等于常人的半页。一众帐房满心推崇,都在瞧着大掌柜的手段,一时惊叹四起。
每回目睹大掌柜算帐之时,罗摩什必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人还是书生吗?
书生出身科举,都会吟诗作对,大掌柜考中了进士,理当读过四书五经,可罗摩什没看过他作诗,只看过他记帐。每回见他一手拿着朱砂笔,一手闪电般拨着算盘,罗摩什总会心生疑问,这个人到底还算不算儒生?或是说,他到底还算不算“大人物”啊?
大掌柜喜欢作帐。过去江太师虽也精于此道,可他不会亲力亲为,大掌柜却不同,他喜欢簿记、喜欢算帐,遇到这种干系风宪的大事,他从不假手他人,他谁也信不过。
也许……这就是江太师输给大掌柜的原因,而罗摩什也付出了他的代价,在这十年里夜夜秉烛累牍的结果,非只耗尽他的目力,连那“幽冥玄指”也回归幽冥,以前戳得爆一块砖,现下除了假帐以外,真不知自己还戳得破什么。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差堪安慰的,只有儿女多了。江太师死的那一天,罗摩什看破红尘,决定还俗了。
越来越俗的罗摩什,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大掌柜也已对完了帐本,他翻到了最后一页,眼前现出了整齐划一的数字,读作“九百五十万两银”。
没有一点零头杂乱,九百五,大都督无愧是本朝第一号的起义大臣,漂亮的数目显出了军纪森严,凭着深厚交情,为了爱护“大掌柜”的目力,他才缴来薄如蝉翼的小册子。
想起“纸短情长、义气深重”这八个字,罗摩什内心更加感佩起来了。
大掌柜招了招手,问道:“是这个数字没错?”罗摩什干笑道:“没错,小人加过了。”大掌柜以手支额,沈声道:“冲销签函何在?”罗摩什道:“参谋说全部遗失了。”
大掌柜点了点头,低声又问:“单据誊本呢?”罗摩什道:“被怒苍贼匪烧毁了。”
啪地一声,大都督送来的帐本飞上了天,落到小山上去了。大掌柜无言无语,窝回他惯常算帐的太师椅里。以手托腮,模样有些像打盹,又有点像沉思。罗摩什守在一旁,问道:“大掌柜,您还要看别的衙门帐么?”
玉白的手指摇了摇,大掌柜不急,罗摩什也松了口气。
厚得压死人的帐本,纵使一目十行如“大掌柜”,也还是得在寒冬冷夜里拿起冰算盘,一路从小年夜拨到元宵夜……纵使双目发红、头晕眼花,气得他拿出那套传说中的“六道轮回”,他还是仅仅能把帐本砍得稀烂,却也找不出府县衙门的个中奚窍。想到这儿,罗摩大师忽然有些庆幸,他只是小小的六帐房,可不是什么大掌柜。
小年夜的下午,窗外雪花纷飞,库房里静谧无声,只见“大掌柜”轻轻托着他那秀气的下颚,好似在闭目养神。罗摩什一旁守着,却也不免哈欠连连。连着两个月耗费心神,加上昨晚一夜没睡,此刻自也想早些回家睡去。
明日便是除夕了,大掌柜万一睡在这儿,任谁都回不了家,众下属满心催促,都在盼他早点醒来,早些离开。
正想法子叫他起床,忽听叩叩声响,库房开启了,回头望去,一名蒙面人躬身而进,正是客栈豢养的密探。看他手持机密文书,想来有什么要紧公事秉报。罗摩什心下一喜,正要伸手来接公文,那密探却摇了摇头,迳朝文书弥封处点了点。
手指落在圆圆的东西上,罗摩什低头下望,见到了一只龙形图徽。
“四爪金龙印”,这是军部送来的消息。
客栈列层分级,大掌柜统帅天下万物,无论大小公事,于他都不算机密,其余六名帐房彼此间互不统属,各有所司,机密公文却也不能任意翻看。罗摩什自知地位与二当家天差地远,赶忙退开一步,干笑两声。那密探捧起密件,跪于脚边,悄声道:“启禀大掌柜,襄阳城回来的军情。”
此时怒苍贼匪全力开打,一路从荆州杀向襄阳,此刻送来加急密件,大战结果必然分晓。众人听得紧急军情来报,无不屏气凝神,全都安静下来了。
大掌柜好似睡眼惺忪,直至探子把话说了第二遍,方才睁开了眼,接过了公文。
府库一片噤默,俱在等候“大掌柜”拆封批示。他瞄着“四爪金龙印”,拆也不拆,读也不读,批也不批,迳自扔到公文堆里上了,刚巧不巧,恰恰压在大都督送来的帐本上。
既是飞鸽传书,军情必然十万火急,大掌柜居然不看不批不理睬?众人望着那高如小山的公文堆,都感目瞪口呆。那探子不敢多话,只得叩首三次,便自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密探已然走了。大掌柜再次闭目养神,鼻息沉沉,竟然又睡了。库房里静得怕人,罗摩什与属下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找机会尿遁,忽听脚步声阵阵响起,又有人过来了。众人回首去望,来人却又是那蒙面密探,罗摩什不知此人何以去而复返,皱眉便问:“不是才送过文书么?怎又回来了?”那黑衣人微微一愣,奇道:“回来了?我什么时候来过了?”
罗摩什睑上一红,先前密探的口音是西北腔,这人却是江南嗓。此黑非彼黑,原来这位蒙面人不是方才那条黑狗,而是一只黑猫。罗摩什咕哝一声,正要接过文书,那密探却不给他,只伸出手指,又朝弥封处点了点。
火漆印记,四四方方,却也点出了来历,这是四当家的“黄金指环”。罗摩什大惊之下,急急让到一旁,那密探单膝跪地,又将文书呈给大掌柜。
罗摩什心下紧张,四当家职责重大,此番南下护卫那柄鬼东西,想来战况凶险。“魔刀、勇剑、圣光”,为了那柄刀,朝廷十年来耗费百万两白银。现下金凌霜若有什么不幸消息传回,必是震动人心的大事。罗摩什暗暗发愁,他与金凌霜算是老相识了,彼此虽没什么交情,但前朝老将死一个少一个,不免兔死狐悲,转眼又要过年了,只盼事情俐落,别要出了乱子。
玉白的手指接过信封,大掌柜举手一看,一见是四当家送来的公文,再次不拆不读不批示,迳把信封抛上了公文堆。
快垮了……罗摩什望着通天高的公文帐本,只感骇然,大掌柜举止莫测高深,好似要瞧瞧公文能积压得多高,硬是不睬。罗摩什吞了口唾沫,正想出言探询,忽然之间,便又闭上了嘴。
管他的……这人可是“大掌柜”啊……连江太师也败在他手里,自己还怕什么呢?
大掌柜生平缜密,绝不出错,他不像江太师一般说学逗唱,大掌柜的话很少,一旦开口,上下凛遵,一招使出,众皆惊服,比起前朝厂卫,“镇国铁卫”更干净、更廉洁,更噤若寒蝉,也更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的意思,就是不可胡思乱想。有诸葛亮当老大,自己何妨做傻瓜?就算“大掌柜”脱裤子放屁、穿裤子拉屎,大伙儿也不该多问一句。因为“上头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些大道理在内,只是自己这个白痴琢磨不出而已啊!
江充在上,满朝尽成安道京,有口无手;大掌柜指挥,朝廷便多了一堆帅金藤,有手无脑。
总而言之一句话,地狱一共十八层,大伙儿还没逛完啊!
正乔装哑巴间,“大掌柜”轻轻打了个哈欠,终于站起身来,想来要走了。罗摩什大喜欲狂,自知可以回家泡热澡,他痀偻着身子,大声道:“恭送大……”
掌柜还没说,玉葱般的白手指招了招,却要自己跟上来。罗摩什心下叫苦连天,只得随行上去。背后下属倒是把声音拖得慢慢长长,一路把自己恭送了出去。
来到门外,寒风阵阵刮来,凉意直从裤脚里钻了进去,冰得自己脚步蹒跚。只见软轿已在府库门前相候,这四名轿夫望似寻常,其实个个武功精强,全是金凌霜精心选出来的好手。罗摩什向屋顶上偷瞄一眼,果然又见到了一个黑影,那是“六丁六甲”,也是大掌柜贴身保驾的随扈死士。
“大掌柜”今日兴致好,迳从轿旁擦过,却没坐上去。眼看大掌柜不入轿,罗摩什脸上挤着强笑,道:一大掌柜,您……您现下要去哪儿?“大掌柜撇了罗摩什一眼,轻轻说道:”咱们去迎接一个人。“
平辈送往迎来,称作接风送行,以下对上,方得迎接二字。罗摩什心下微微一奇,不知“大掌柜”身为本朝第五辅,官职显赫,却是要迎接什么人?罗摩什咳了一声,想起自家老小还在等他回去过年,当下大著胆子,低声道:“大掌柜,小人年岁老迈,模样不称头,还是别去吧。”
十年过去,罗摩什皮肉松垮,身形发福,瞧他眼窝多了两个重重的眼袋,头发却怎么也长不出来,望来既光又丑,确实不称头。正等着躬身告退,大掌柜却摇了摇头,道:“别走,你认得这位大人物,一会儿可以帮点忙。”罗摩什越听越奇,却不知江充一死,树倒猢狲散,自己还认得什么大头?悄声便问:“我认得他?他是谁啊?”大掌柜容情平淡,道:“护国天女。”
长官故弄玄虚,罗摩什不免又吃一惊。国字辈的人物,他只认得杀人成狂的“镇国铁卫”,却哪里认得什么“护国天女”?也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挖了挖耳孔,满心都是疑惑。
大过年的,一定没好事。罗摩什愁眉苦脸,心中不住叫苦,只能跟着走了。
寒风吹来,罗摩什如履薄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正怕踩中大掌柜的后脚跟,忽见路上行人目不转睛,全朝自己这方望来。罗摩什心下暗暗惊疑,忖道:“怎么了,给人认出身分了?”
镇国铁卫行事低调,等闲不露脸,瞧今日大掌柜不必上朝,着穿了一身便服,自己也是身穿寻常布袍,路上却怎么有人认得他俩?
凝神回望,正想找出理由来,冷不防见到了一名少女,正自满面晕红地望向自己,看她双颊羞火,好似发烧了。罗摩什眉心微蹙,忖道:“天候太冷,风邪四下蔓延么?”他懒得理会,撇眼再看,霎时又见了一名少妇,瞧她低下头去,不住以眼角偷看自己,那脸颊却也红通通的,好似左右开弓,给人抽了两记大耳光。
罗摩什高僧出身,自是大为惊讶,正纳闷间,忽见路旁的太婆阿妈双目发亮,全数朝自己瞅望。罗摩什六十好几的老头了,不知自己怎能临老人花丛、吸引大批女人的目光?
陡见怪异情状,急忙换了摸自己的秃头,就怕上头停了只虫子。说也奇怪,头顶光溜溜,一如平常,转看裤子,却也牢牢系着裤带,不曾精光光。
他呆了半晌,脚步缓了下来,便在此时,但见老妇少女目光转向而过,全数随“大掌柜”而去。罗摩什啊了一声,却也看懂了道理。
毋庸置疑,她们瞧得不是老迈光头的自己,而是面前的那个美男子。
狮虎鹰隼,世间越是凶猛的东西,越是光彩缤纷,英俊的大掌柜,顾盼自得,沉雄若定,真是一等一的权臣气派。看他那身玉雪肌肤、明亮双眸,尽管今日身着便服,宝蓝长袍还是如此夺目,赢走了满街娥眉粉黛的眼光。
“狐假虎威啊……”罗摩什笑了笑,他平日少和“大掌柜”出门,自不知会有这种怪事情。也难怪金凌霜这老贼总是跟着他,想来沿途晃荡,必也偷吃不少。罗摩什微微一笑,转念想到了大掌柜的风流情史,眼前登也浮起了“书林斋”三字。
大掌柜是个奇男子,他虽然位高权重,对女子却甚专一。不爱姑娘也就罢了,一旦真心相待,便要爱得轰轰烈烈,举国皆知。也是为了这等古怪性子,他才为了“书林斋”一事挨尽了皇上的刮,不过也为了书林斋门口的那碗豆浆,天下女子莫不暗暗仰慕大掌柜,都晓得他是个痴情男子。
痴情男子最疼老婆,为了“书林斋”那份铭心刻骨的恋情,这几年大掌柜始终没讨小妾,无论谁来搓和,他全都加以婉拒。满朝文武明白他眷恋娇妻,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北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听闻此事,更是爱煞了他,人人都尊他一声“仁义杨太师”。
“放屁……”罗摩什喃喃自语,踢开了路边的小石子。
哪个男人不好色,只是胆大胆小而已。大掌柜成亲前号称“风流司郎中”,潇洒倜傥,更是如假包换的风流浪子。这等人嘴中蜜里调油,区区收房少妾,哪怕老婆同他来吵?
床头吵,床尾和,届时十个八个为国为民的大理由扛出来,还不家和万事兴么?也是这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客栈上下便生出了传言,都说他之所以不收小妾,纯是因为他早已养了个秘密情妇,这才止住了痒。
据说这个情妇不是普通人,长得虽美,醋劲却是奇大,虽想一股脑儿嫁给大掌柜,却又怕惹出轩然大波,只能勉强忍耐做小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有老公的,据说那情妇还有个武功高强的丈夫,足以一拳打烂崇文门。想到此处,罗摩什忽然心下一醒,忖道!“啊呀!什么护国天女,该不会是……”
“秘密情妇”四字飞入心中,罗摩什吓了一跳,连念十声阿弥陀佛。
越是秘密,越是瞧不得,这个什么“护国天女”,十之**便是他的秘密情妇。万一自己不小心撞见了床第丑事,这双老眼哪能拿来记帐?纵使不给大掌柜刺瞎,怕也要给那个情妇挖出来。罗摩什心中大喊倒楣,早知如此,他宁可去江南押送业火魔刀,那还少惹一点麻烦。
在满街美女的流连注视之下,大掌柜落落大方,沿途含笑而过。众家美女一见他的目光,无不掉头避开,可待他走过,却又全数转过头来。罗摩什一见少女幽幽情思,便想拿起脑袋撞墙,最好晕倒在地,那就不必见那“秘密天女”了。
正想着寻墙撞壁,忽然大掌柜袍袖轻拂,却已驻足下来。罗摩什赶忙停步,陪同身侧,顺着大掌柜的眼光去看,却见远处有座衙门,正是朝廷的太医院。
太医院可以治百病,可大掌柜练有玄功,诸毒不侵,却为何要来这儿?他是来抓药的、还是来访友的?想到“护国天女”四字,眼前忽又飞来一个“孕”字,吓得罗摩什冷汗流得一身。
正害怕间,忽见几名衙役端过木梯,正在门口装架匾额。前几日太医院里生出打斗,据说有个黑衣人原地跳跃起身,居然一举踢破匾额,想来是在整修了。罗摩什虽也知晓此事,此刻却无心理会,只不住低头咳嗽。
“好孩子……”大掌柜幽幽说道,罗摩什一听“孩子”两字,心下大惊:“果然有了!”正慌乱间,又听大掌柜道:“先败哲尔丹,后挫三达剑,我在他那个年纪,可万万没有这个功力。了不起、了不起。”
牛头不对马嘴,原来他说得是另一档事,罗摩什身居六当家,自也听闻过“龙影太子”的传说,他干笑几声,自管低下头去,不发一词。大掌柜忽道:“你怎么了?满头冷汗的?”
罗摩什鼓起勇气,合十道:“胎可安,不可打,上天有好生之德,无论生母是谁,父亲都是同一人。”大掌柜听得怪话,只睁眼望着罗摩什,眼中满是疑惑,瞧了半晌,自管摇了摇头,便自掉头离开。罗摩什干笑几声,只得抢上随行去也。
来到了广安门大街,经过一处池塘,忽见大掌柜驻足下来,那目光却朝池塘望去,罗摩什随之去望,但见白雪蔼蔼,堆积池底,那池水却早已干凋了。
冬日越冷,夏日越干,罗摩什每年看着帐本,天下谷粮收成自是倒背如流。他望着大掌柜的背影,忍不住苦笑几声。这人再精明、再能干,还是得看天吃饭。如今老天爷出了难题,怕也要无计可施了。正想问,大掌柜目望干凋池水,忽道:“小小鱼儿……”
“小小鱼儿?”大掌柜每句话都有深意,罗摩什间得此言,自是心下一凛,忖道:“鱼?是于还是余?这是什么意思?”也是饱读经书,立时想到朝廷里的于余双姓,正推测是谁犯上作乱,忽听大掌柜低声吟道……
小小鱼儿过钩钩,西江月,伴夜舟悠悠漫漫,篓了清风……
笑碧波无浪,叶伴蛙友,花满池塘得自由大掌柜忽发清兴,居然吟起了童词,罗摩什一脸茫然,悻悻听着,一路听到“得自由”三字,登已恍然大悟:“暴政必亡,他的情妇受不了荼毒虐待,这当口想要自由了。”
他心中“啊呀”几声,却也推算起大掌柜的心事。为何他今日收了几封密报,却都无暇处置?为何他老谋深算,今日却对着池塘喟叹?想来他的情妇受不了荼毒,这当口终于想逃走了。
照今日的情势来看,“护国天女”私通成孕,想把孩子生下来。偏偏大掌柜天性凉薄,执意要她打胎,却难免引起天女憎恨,这会儿必是来收拾她了。至于为何找自己过来,想来家丑不能外扬,这等私事不便带着随扈过来,只有找自己这个守口如瓶的老帐房,方才可靠。
罗摩什过去是俨然高僧,每日猛敲冷冰冰的木鱼,自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俗后娶妻生子,每日抱着会哭会叫的小婴儿,居然成了慈悲父亲,想起除灭情妇有损阴德,居然低声叹了口气。
好人难做,坏人易为,果然叹息才出,大掌柜立时撇眼过来,问道:“你叹什么气?你不喜欢这首词儿么?”罗摩什吓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大大不是。”正努力推卸间,大掌柜又道:“罗摩国师,都说您文学渊博,经史子集无所不知,您觉得这首词想说什么?可以替我解一解么?”
罗摩什喔了一声,想到“得自由”三字,正想依实解说,忽见大掌柜盯着自己,眼神有些不善,也是他聪颖过人,便把话头压了下去,他低头算了算全词字数,合十道:“启禀大掌柜,方才那首词儿一共三十七个字,字字珠玑,所言大大有物。”大掌柜颔首道:“我也知大大有物,再来呢?罗摩什是簿记行家,文史算术无一不精,平日自是口若悬河,只是想起秘密情妇得自由,这当口却似噎了个大馒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有意敷衍拖延,当下合十躬身,跟着取出手巾,细细擦抹冷汗,眼见大掌柜目光越来越冷,索性将心一横,两手一拍,行险道:”恭喜大掌柜!贺喜大掌柜!“大掌柜俊居一轩,冷冷地道:”你恭喜我什么?“罗摩什喜道:”据属下再三推敲,这词儿蕴有深意,恐怕是赞扬朝廷德政、弘扬中华文化之意。“
小小鱼儿游来游去,居然与伟哉中华有关?眼看大掌柜颇有诧异,罗摩什赶忙摇头晃脑,吟道:“管子有言:”浩浩者水,育育者鱼‘,这就是说君臣之间,如鱼得水,想咱们中华上国辽阔宏大,有月儿,有花儿,有钩儿,什么都有了,便如花开池塘般锦绣盎然……鱼儿们心存仰慕,自然鱼贯而入,鱼游釜中,阿弥陀佛,全都自由罗。“
满口胡说八道,言不及义,“大掌柜”却也没发脾气,他摇了摇头,莞尔一笑,便自掉头走了。罗摩什逃过了一劫,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行到了广安门游艺园,当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是要过年贺岁了。大掌柜转了几处街角,眼前现出一排糕饼铺,想来是要视察了。罗摩什躬身道:“启禀大掌柜,此地共有八十七家点心铺,去年六家旧铺关门,新开店铺三家,合计上缴银税一千八百七十七两……”
正洋洋洒洒倒背如流,却见“大掌柜”走到了一旁的点心铺里,问道,“店家,东西准备好了么?”一名店家迎了过来,他推来一辆小车,忙道:“好了!好了!豆沙包、蟹壳黄、马蹄爽、豌豆黄、年糕,每样两大包,早备好了。”
若是别人走入点心铺里,罗摩什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可这人是“大掌柜”,罗摩什却不免满心讶异。大掌柜出门后从不取用外食,便是御赐酒菜,也只作势欲沾。岂料他今日这般好兴致,居然要买点心吃?
正想问,大掌柜推着一辆小车出来,上头放满了糕饼点心。大头目亲来操劳,罗摩什内心震撼,慌忙抢上前去,大声道:“大掌柜,这等贱役,还是让属下来吧!”
大掌柜摇了摇头,道:“一年一次,别抢了我的乐趣。”他支开了罗摩什,便推着满车点心,直向安定门而去,却是要出城了。
莫名其妙的一天,客栈第一号大人物前推点心车,六当家背后默默随行,这事若要传将出去,怒苍群匪定要笑破了肚皮。罗摩什望着上司的背影,不由摇头苦笑。大掌柜日理万机,今日却为何推着点心到处跑?襄阳城战况紧急,扬州渡口魔刀遭劫,他难道毫不关心?想到一家老小都在北京定居,罗摩什只得行到推车旁,低声问道:“大掌柜,到底西南战况如何,咱们是不是打输了?”
大掌柜自顾自地推车,淡淡便道:“国师多虑了。若依吾所料,襄阳之战应当赢了。”
罗摩什听得南方大捷,自是又惊又喜,怒苍南下,血洗襄阳,此役战况胶着,已达数月之久,看定远大都督好生了得,居然在年关前击破敌匪,那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红包了。
想当然尔,胜利不会无故到来,大掌柜一定做了什么手脚,朝廷这才旗开得胜。罗摩什又惊又佩,喜道:“恭喜大掌柜、贺喜大掌柜,西南一定,天下便要太平了。”大掌柜摇了摇头,低声道:“天下能否太平,那还言之过早。”陡听此言,好似怒苍还有什么阴谋,罗摩什老眉颤抖,慌道:“您……您是说四当家他……他保不住魔刀……”
腊月初敌方军师东进长洲,逼得金凌霜赶赴江南,押送魔刀北上,倘若己方拿下了襄阳城,却输掉了那柄大凶刀,怒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失之间,倒真是难说得紧。眼看罗摩什满心担忧,大掌柜目望推车上的糕饼,幽幽地道:“你别怕,秦仲海若要过来夺刀,杨某人求之不得。”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示意安抚。
发寒的手掌,拍得罗摩什身子发冷、心头发热。看这幅阴森森的模样,想来大掌柜另有毒计对付怒王。罗摩什擦抹冷汗,干笑道:“大掌柜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属下有幸跟随您,当真是一千个幸运、一万个感佩……”大掌柜听得称颂,却没什么喜色,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料事如神……要是我真的料事如神……那天下也不会是这个模样了。”
罗摩什咦了一声,忙道:“大掌柜,情势已定,您还有什么忧虑么?”魔刀已有后着防备,襄阳战况更已明朗,说来大势已定,哪还能有什么变故?他眼望大掌柜,心头满是纳闷。大掌柜深深吐了口气,让口中热气凝为团团水雾,一片水气之中,他眯起了眼,说道:“你晓得的,秦仲侮不是平常人,他绝不玩旁人布置的棋局。”罗摩什心下一凛,躬身道:“属下愚鲁,还请大掌柜多加开示。”
大掌柜微起哂然,低声道:“当年景泰皇爷的军马包围怒苍,他跪得下来,就已大出我的料想之外,倘若这回他突发奇招,朝廷恐怕满盘皆输。”确实如此,秦仲海一生大起大落,断腿残废、落魄江湖,可无论战况如何凶险,却怎么也杀他不死。罗摩什心下一惊,不由得吞吞吐吐,寒声道:“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大掌柜淡淡地道:“方才不是同你说了么?咱们现下去见谁?”想到“秘密情妇”四字,罗摩什满面尴尬,喃喃地道:“护……护国天……天女……”大掌柜颔首道:“正是护国天女。只要能迎来这位仙子,无论秦仲侮怎么出招,咱们都有法子应付。”
“是,小人知道了。”罗摩什听了怪话,自是苦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荒唐无比的一天,连情妇也能上战场了,还有什么不行的?
经过了钟楼,来到了国子监,二人便从安定门离开北京。沿途大掌柜都捡小路来走,绝不与熟人照面。才一离开京城,天候转为阴寒,大雪扑面而来,大掌柜越走越快,明明手推小车,浑无用力,哪知却如风雷电掣,又似风中魅影,转眼便消逝在大雪之间。罗摩什急起直追,却仍跟随不上,气喘如牛之间,只能延道查访足迹。
罗摩什武功绝非泛泛,也不知是自己怠慢多年,还是大掌柜进展神速,区区轻功较量,便给人打得一败涂地。他拂开睑上的白雪,满心烦乱之间,只得驻足下来,猜测大掌柜的计策。
依着大掌柜的意思,护国天女可以牵动全局,甚且能够协助朝廷敉平怒苍之乱。并非罗摩什执意怀疑上司,实在是这话太玄,让人难以置信。
猜不透,却也不必猜了。大掌柜不是普通人,他活到三十六岁,所有压在他头上的人全无一个善终,他的父亲失踪了,他的师父无端死了,连他最为亲近的长官柳侯爷、岳丈大人顾尚书,全没一个好下场……秦仲海既然算是大掌柜的好友,最后一定会死在大掌柜手中。
罗摩什松了口气,正要放落心事,忽然脑中微微一醒,却又转了个念头。
不对……秦仲海未必会死……柳侯爷不只是大掌柜的上司,他还与“火贪一刀”情同父子,可他最后落得家破人亡……为了那无情无义的一晚,方子敬选择和徒弟分道扬镳,还有那个叫卢什么的倒楣鬼,他也挨了魔头的一刀……
背叛了朝廷,抛下了旧友,与恩师反目成仇,连旧日上司的儿子都能见死不救……秦仲海什么都不在乎,他如果真心承继父亲留下的志业,他早已接受正统皇帝的招抚,又何必扛起景泰的旗帜,与朝廷拼到这个地步?想当然尔,他早已背叛父亲的志向。
大掌柜和这种人交朋友,难保不被他下手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