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又道:“我侥幸落到水洞以后,每日看着瀑布水帘,始终给困着不能走,心里越想越不服气,便想伺机对大水瀑报仇。”琼芳惊道:“报仇?”卢云点了点头,说道:“我想打败白水大瀑,有朝一日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双脚,爬上瀑顶,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她曾亲受水瀑冲刷之力,自知水崩之勇,天地无人可挡,不由慌道:“你……你在说笑么?”卢云叹道,“一身无寄之人,还能说什么笑呢?”他望着地下的正四方,又道:“那时我思来想去,自知自己习练内功太早,又因当年执意模仿道家武学,染回了一身匠气。虽说武功有了形状,却也从此无救。便像方才那个正四方,滚不动、磨不平,日后永远成不了大家。”
琼芳出身武学世家,自也听闻过此类学问,好似说越是天才之人,越不能太早习练上乘武学,以免悟心受限,来日有害无益。她呆了半晌,喃喃又问:“后来呢?你怎么办?”卢云道:“三十二岁那年,我捡到了剑神古谱,从此武功大进,只是我执迷于恨之剑,却又掉入另一个坑里。”
琼芳大感惊讶,她生平虽未见过昆仑剑神,却也晓得此人曾与宁不凡激战千招,剑法极为了得,岂料卢云竟还觉得不足?忙道:“卢哥哥,你觉得那个卓……卓什么的不厉害么?”卢云摇头道:“那倒不是,卓凌昭的武功心法自然是高的,只是他的武学有个大缺憾,他太强了。”琼芳惊道:“强不是挺好么?那有什么不对了?”
卢云摇头道:“卓凌昭再强,却也强不过白水大瀑,若非如此,当年我以剑神心法涉水自救,也不会给冲走了。”耳边响起小白龙的哭声,琼芳回思他的说话,自是频频点头。卢云眼望地下的图画,幽幽又道:“琼姑娘,卢某之所以会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全是因为我这幅牛脾气……我这人无论遇上什么困难,全都要正面干上,绝不拐弯。可人生道路多艰险,翻不过的高山,所在多有……所以我坠入水洞之后,便想找出一个法子,让我这种人日后可以活下去……”
想起了倔强的父亲,琼芳心生怜悯,含泪道:“卢哥哥,你找到了么?”卢云指着地下的正四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道:“琼姑娘,我要以圆应世。”琼芳呆呆反问:“圆?”
卢云凛然道:“圆!就是圆,唯独圆融,我才能面对人生艰险,才能走出白水大瀑。
瞧、你瞧……“他提起筷子,在地下画了几笔,不旋踵,泥士尘雪翻来覆去,地下现出个图样,但见长短不差分毫、菱角全数一致,却是个正五边形。琼芳喃喃地道:”这是正五边……不是圆啊……“
卢云竖指唇边,示意噤声,又从水桶里取出一只筷子,左右比对角度!便又就地画了起来,这回却画了个正六边。琼芳呆呆看着,只见卢云跳过了七边,直接画了八边,之后跳过九边,却又画了正十边,图样精细繁密,望来全是正边形状。
眼看卢云画得如痴如狂,颇有疯态,琼芳心头发毛,忙道:“卢哥哥,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卢云并不理睬,反而趴倒在地,专注作图。这会儿画得却是极慢极缓,取角画线之际,慎重非常,琼芳见了他的郑重神态,自知他在做一门大学问,一时不敢阻拦,只得静静旁观。
过得半晌,卢云舒出一口长气,终于爬起身来,琼芳凑头来看,惊见地下多出了一幅怪图,形边繁复,望来似圆非圆,却又有些菱角。她满心纳闷,喃喃问道:“这是圆么?”卢云摇头道:“你数一数,它一共有几边?”
琼芳低头计数,一五一十地算着,茫然便道:“十七边?”卢云微笑道:“正是十七。我在水帘洞里耗费无数心力,终于体悟天之正道,也造出了这个正十七。凭着这个东西,只要让我回到荒岛,无论水势多么急促,我都能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没料到拳脚武功可以与图画有关?她不明究理,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喃喃自语:“这样啊……那……那你为何是画十七……怎么不画十八、十九……是不是你……你不会画啊?”她自知说得太过轻蔑,就怕惹得卢云发火,赶忙低下头去,咳声遮掩。
卢云却也没生气,颔首便道:“你说得没错。我解不出正七、正九、正十一、正十三这些正边图,我后来思索了两年,方才懂了一个道理。若要不凭尺规,空手造图,须得遵循一个通则。”他怕琼芳失却耐性,忙在地下写个“三”、又写个“五”,解释道:“正三边可以画、正五也可以画。等到我画出正十七之后,也发觉了一个顺序,瞧,三减一是二,五减一是四,十七减一是十六……你瞧出道理了么?”琼芳茫然道:“什么跟什么啊?”
卢云道:“三减一是二,五减一是二乘二,十七减一是二乘二再来二乘二,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所有这些乘数加上一,得到的数字都有一个性儿,这些数字除了自己以外,天地没一个数儿能除尽他们……”琼芳听得全身发痒:“卢哥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卢云给她一吼,不由吃了一惊,忙道:“我……我要画圆……”琼芳尖叫一声,随手在地下画了个大鸭蛋,大声道:“这不就是圆么?”卢云摇手道:“不对,不对,你那个不够圆,你的圆心偏差了。”琼芳见他疯疯癫癫,忍不住尖叫起来。卢云赶忙解释:“要想徒手画出正圆,那可不是容易事,我在水洞里画个几万个圆,只因手腕摇晃,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全都不够圆。所以我另辟蹊径,盼能三边造五边,五边造十七边,一路拟近,好来画出方中带圆的东西。”
琼芳终于懂了,不由惊道:“方中带圆?”
卢云嘘了一口长气,颔首道:“我心中的完满不是正圆,而是方中带圆,人生峰回路转,有如沧海一小舟,只能以圆融应接狂涛巨浪,可外力一指稍加,水浪打来,圆心顿失,如此得来的往往已非圆融,而是毫无分寸的圆滑了。”琼芳听不大懂,愕然便道:“所……所以呢?”
卢云道:“若要对付白水大瀑的猛力,便得找出通则,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三十二个二……这些数字加一,所得之数都可以赤手造图,三边、五边、十七边、二百五十七边、六万五千五百三十七边……我从四方起家,中心不摇,越来越接近正圆……也渐渐接得住大水瀑的天神水力……你瞧、你瞧……”正要举掌示范,忽听一声哽咽啜泣,卢云转头去望,只见琼芳鼻头湿红,眼中扑飕飕地滚下泪来,卢云讶道:“你……你怎么了?不替我高兴么?”
琼芳擦拭泪水,强笑道:“高兴,我当然替你高兴。”
光阴似箭,逝水年华,十年岁月匆匆流逝,非只柳门的几位早成大人物,连琼芳也由无知少女出落成动人美女,天地巨轮无情转动,人人都离开了,却只有卢哥哥留在原地,独个人紧抱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用之用,却要琼芳如何不替他哭?如何不为他难过?
眼看琼芳毫无兴趣,卢云只是颓头丧气,一脚抹去了地下怪图,想来找不到知音之故。琼芳安慰道:“卢哥哥,先别画图了。今晚是除夕,不如我去买些酒菜回来,咱俩喝个几杯。”卢云古怪毛病最多,说不定听得喝酒,又有唠叨废话要说,琼芳不待答应,便也不多说,只匆匆奔向大街,先前摊边那条小野大给她喂了一顿,竟似找到了亲娘,居然一路跟她跑了。
来到了街上,只见淮安镇颇为热闹,倒也不缺饭馆酒肆。不过奔过一条街,便已瞧见一间酒铺,她奔入店里,正要找店家勺酒做菜,忽听一人叹道:“雨枫啊,今夜可是除夕,咱们还要赶路么?”琼芳听这乡音浓重,大惊之下,急忙躲到店外,偷眼去望。
只见店中一名老头儿举杯饮酒,看这人马脸瘦长,手提金算盘,正是算盘怪来了。同桌另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形貌清雅,颏下二尺美髯,正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傅元影,再看一旁有个胖子低头猛吃,却不是肥秤怪是谁?
琼芳心下惊诧,没想他们全都离开扬州了。转望店内一角,却见漠北宗师哲尔丹、祝康、宋通明等人都在饮食,诸人风尘仆仆,好似一夜没睡。只是看了几眼,却没见到娟儿,不知去了哪儿。
正望间,听得傅元影道:“我瞧怀安是找不到少阁主了,一会儿我过去衙门,请官差帮个忙。”算盘怪哈欠道:“真T.M.D烦,干脆贴海捕公文出来吧。”
琼苦心下愧疚,没想自己昨夜匆匆离开,却惹得他们四下寻访自己,正要走入店中相认,却听肥秤怪低声道:“师侄啊,到底那面贩是啥来历?他该不会绑走了琼小姐吧?”
傅元影闻得此言,口气自是拂然,沈声道:“师叔,人多口杂,且别提这件事。”算盘怪茫然道:“为什么不能提?她跟男人溜走了,这样很不好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傅元影心下大怒,脸色自然泛青,只是碍在门规,却也不好发作。算盘怪还待要说,却给肥秤怪拉住了。
琼芳本要入店相认,听到此处,一时只感头皮发麻,便又停下脚来了。看自己昨夜一个疏忽,竟尔当众随着卢云离去,想来几个衙门官差多口,待得傅元影过来找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她不知该如何替自己开脱,正想着如何图谎,忽然背后给人拍了一记,琼芳回过头去,面前一个美姑娘,瞧她手上提着一柄剑,正自睁眼望着自己,却不是娟儿是谁?
两人才一见面,娟儿立时张口欲呼:“傅……我找……”话声未及出口,琼芳眼明手快,已然掩上娟儿的嘴,她怕傅元影赶将出来,急忙拉着她,两人一路躲到了暗巷。娟儿见她行止太过怪异,忍不住甩开她的手,大声道:“芳妹,你到底在做什么?”
琼芳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你们找了我一夜么?”娟儿叹道:“可不是么?你大半夜自顾自溜出去,大伙儿谁能睡得着?你可晓得,连扬州的李知府也给惊动了。”
琼芳心慌意乱,忙道:“傅师范很生气么?”娟儿摇头责备:“你这般身分,谁敢生你的气?咱们找不到你人,连夜找了官差来问,这才听说你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也不知在搞些什么……”说着便要转身离开,想来要找傅元影了。琼芳忙道:“慢点、慢点。先别找傅师范,听我说。”
娟儿坐地下来,把长剑放落,眼见一只小狗跟着琼芳,便自伸手逗弄,冷冷地道:“说!”
眼看娟儿好似审官,琼芳只得苦着脸道:“我啊,昨夜先遇到了几十个黑衣人,后来又遇见了一把怪刀,大家狠打了一场,便一路追杀到淮安了。”娟儿听得怪话,只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傻子么?”琼芳忙道:“不是假的,真的遇上黑衣人了,不信你去扬州渡口问,一定找得到人证。”
娟儿哦了一声,道:“那面贩呢?他也是黑衣人么?”琼芳脸上一红,摇头道:“他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就……我就……”娟儿苦叹道:“所以你就吻了他一记,一同去平定天下了?”耳听官差如数说了,琼芳羞到耳根子去了,一时叫苦连天,跺脚道:“真是,早知就塞几两银子,让他们乖乖封口。”
娟儿听她兀自遮掩,不由摇头道:“我的天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我看你和苏颖超是完了、完了。”琼芳自也知道情郎的性子,这事要是传到苏颖超耳里,不免闹得满城风雨。叹气之余,只得紧挨着娟儿坐下,她把头枕在娟儿肩上,求恳道:“娟儿,帮帮我。”
娟儿愁眉苦脸,一时双手托腮,道:“怎么帮?”这两名少女是知己好友,相识经年,往常多半是娟儿闯祸,琼芳收拾,岂料今日居然倒转了玩。琼芳烦心不已,眼见那条小野大摇头晃脑,只来向自己乞怜,她随手抱了起来,道:“我瞧你一会儿回去,就说接到我的飞鸽传书,得知我已经回去北京了,要大家安心下来,怎么样?”
听得这个谎言破绽百出,娟儿叹道:“这等胡扯八道,你可自己跟傅元影说,我挨不起刮。”琼芳迟疑道:“我……我……可是我还有事……”娟儿恍然大悟,惊道:“老天,那面贩还在附近么?”琼芳苦笑两声,点了点头:“我现下烦得紧,只想把他骗回北京,让他投入紫云轩。”
娟儿讶道:“到底那面贩是谁啊?”想起卢云的嘱托,琼芳颇有踌躇,她梳理着小狗的黑毛,低声道:“他啊,就是水瀑里出来的那个怪人。”娟儿惊道:“是那长毛怪物?
他不是在战场失踪了么?什么时候溜回扬州的?“琼芳叹道:”前夜我在驿馆遇到了他,之后便去扬州渡口寻他,后来就和他一路过来淮安了。“娟儿讶道:”他到底是谁?“
琼芳苦笑道:“你先别问。真要说了,恐怕你也不信。反正…反正…”连说了几个反正,只见她紧泯下唇,眼眶忽然微微湿红,娟儿啊了一声,颤声道:“芳妹,你该不会……该不会……”
琼芳醒觉过来,赶忙拭泪道:“该不会什么?”娟儿见好友神情如此,只得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算了,反正不管干什么,我都护着你就是了。”琼芳听得此言,心下自是一喜,便朝娟儿抱去。娟儿苦笑道:“你先别抱我,咱俩得圆个谎才是。”她稍稍沉吟,便道:“我瞧这样,我一会儿回去,便说接到你留下的讯息,得知你沿路追杀黑衣人,一路追到北京去了,好不好?”琼芳喜道:“好啊,你得说黑衣人兵强马壮,逼得我和他们大战数百回合……”
二人兴高采烈,胡言乱语一阵,忽听娟儿道:“等等,面贩的事怎么说?”琼芳想不出主意,只得道:“就说他是漠北过来的神秘老人,年约百岁,意外救了我一命。便带着我去追查黑衣人的下落了。”此言深得要领,自来男子若要喝醋,多半是喝潘安的醋,情郎若得知那面贩是个神秘老人,心里必然舒坦许多。
娟儿听得此言,自是点了点头,道:“别说什么漠北老人,哲尔丹出身漠北,他会问的。”琼芳忙道:“那还不容易,便说他是西域来的,那不就得了?”娟儿蹙眉道:“不行,西域高手就那么几个,一查便知,不如咱们说是南海来的面龟老人。”琼芳是胡说八道的能手,娟儿也是白日梦呓之辈,二人稍稍商议,便有了梗概出来。琼芳微笑道:“娟儿,你帮我这回,下次我一定感恩图报,替你砍几个人。”娟儿苦笑道:“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别忘了正月十五那天护国寺有场法会,到时你那皇后姑姑一定会要找你,你要是没来,定会害死傅元影的。”
琼芳的姑姑便是皇后娘娘,逢年过节,总要寻这个宝贝侄女说话,届时若是找不到琼芳的人,必会责问国丈,株连祸结之下,傅元影拉着少阁主南下,必定大倒其楣。琼芳呆了半晌,忙道:“是啊,我都忘了这档子事了,我看我还是去见傅师范吧。”
娟儿站起身来,摇头道:“你现下回来,西洋镜马上拆穿,我瞧你还是元宵再回来,也好有个缓颊。”琼芳听她说得有理,便也点头称是,娟儿正要离开,忽又伸手入怀,问道:“你身上带了钱么?”琼芳点了点头,道:“几百两银票,够用了。”娟儿见她兀自怀抱小狗,全然不似平常的少阁主,反而似个幼童,她叹了口气,当即蹲到琼芳身边,低声道:“你啊你……二月就要成亲的姑娘,我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帮你……还是害你了……”她摇了摇头,拍了拍琼芳怀中的那只野犬,便自起身离开。
最后一眼回眸去望,只见琼芳睁着一双大眼,兀自坐在地下,好似傻了一般。
娟儿离开以后,琼芳便在巷中躲了大半个时辰,确信傅元影等人离开之后,方才回去与卢云会合。只是经此一扰,琼芳却变得闷闷不乐,两人连除夕围炉也不吃了,便只连夜北上。路上二人甚少说话,卢云本就沉默寡言,小姑娘一旦没了兴致来玩,自是沈闷得怕人。天幸琼芳带了那只野犬同行,每日早晚给它换名字,有时叫“卢无知”,有时叫“卢傻傻”,总算还有个说话对象。
二人沿途北进,抵达沧州之时,恰逢初九天公生,正午天气放晴,卢云见道上百姓手持面盆瓦瓮,各自盛冰接雪,忍不住心下一奇,便怔怔停步下来。
琼芳坐在面担上,一见他停步,便抱起小狗,悻悻地道:“卢黑狗不想撒尿,你干啥偷懒?”
卢云咳了一声,只是手指百姓,问道:“他们拿着碗盆,却是在做些什么?”琼芳撇眼去望,淡淡便道:“你是瞎子么?没瞧见他们在蓄水吗?”卢云久不知人世景况,见了这等情状,自是怔怔无言。琼芳解释道:“连着十年都是这样啊,冬日一旦酷冷,夏日便要躁热,过得立春之后,很快便要干旱了。”说着又去逗弄黑犬,自顾自地道:“你也别烦,反正你来日便要溜入深山当隐士,小老百姓是死是活,却关你什么事了?对不对?卢黑狗?”
琼芳满口讥讽,卢云却只置若恍闻,想起那夜与裴邺的对答,低声便道:“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天绝的遗言应验了。”琼芳眨了眨一双大眼,居然不知天绝僧是谁。卢云也不解释,便又启程离开。
琼芳虽然聪慧,却也不晓得天绝僧乃是昔日四大宗师之一,更是当今大学士杨肃观的授业恩师。而这两句谒语,更是神僧圆寂前亲手传与卢云的。当时神僧燃烧圣光,焚地现字,足见身死前兀自万分戒慎,绝不容旁人窥伺盗听。
当年卢云一个心软,意外传出第一句谒语,尔后天下爆发连串灾祸,自永定河畔修罗挨枪算起,之后玉玺现身、柳门受灭、怒苍被围、乃至于景泰下野、正统复辟,一切变故全起于第一句谒语。如今相隔十年,这第二句谒语总算才给卢云说了出来,却不知是否又会有什么大灾大难了。
过得数日,已近元宵灯会,沿途所经乡镇莫不张灯结彩,路上找人问了,已知来到了顺天府,算来离北京不过两日路程。琼芳自知一到京城,卢云便要依约离去,她心中烦闷,几次想开口相留,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心里只是发愁。
这日下午阴雪蒙蒙,二人来到一处丘陵,卢云便又驻足下来,迳自煮起面来了。这几日大卤面、麻酱面,每日里面来面去,面面俱到,早已吃怕了,琼芳骂道:“又是面么?狗都不吃了!”卢云笑了笑,摇头道:“琼姑娘,最后一餐了。”
琼芳心下一凛,方才醒起两人的约定,她接过卢云送来的面碗,心中竟是一片茫然。
一旁小野犬倒是猛摇尾巴,等着饱餐一顿。
风雪止歇,雾气消散,两人坐在山丘吃面,从丘上眺望过去,但见天际一片湛蓝,里许外一座大城巍峨屹立,看那十一座城门环绕拱卫,隐现八臂哪吒雄奇之态,不消说,此地正是管掌天下正统、举世瞻仰的国都大城,天威北京。
禁城已在眼前,也该到了分离的时候了。琼芳满心烦乱,那碗面直是不能下咽。想要找些话来说,却又头绪纷纷,想要拉下脸来求恳卢云,却又找不到台阶。正烦间,忽听卢云“咦”了一声,他放落了面碗,转身行到一株白桦树下,怔怔沉思。
那树耸立林间,树皮上隐约有着一记刻痕,看卢云徘徊沉吟,迟迟不走,琼芳见他举止有异,便也放落面碗,行了过去。只见卢云跪在树下,望着眼前的一处草丘,那树根处长了几株小花,却也看不出什么异状。
卢云好似若有所思,他轻轻去拨地下泥土,拨得几拨,便又停手不动,神气默然,有若石雕泥塑。琼芳心头难受,只是凝视着卢云,想要问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她抱起了小野犬,便又走回面担,自朝板凳坐下。低声道:“小蠢蛋、小蠢蛋,咱们要回家了,你开心么?”
卢云见她面容愁苦,便也走了回来,眼见那碗面一口未动,便要收起。琼芳心下一恸,忽然伸手出来,掀住了面碗,咬牙忍泪:“卢哥哥,你为什么讨厌回北京?”
卢云道:“不是讨厌,就是不想回去。”琼芳低声叹气,摇头道:“你太无情了,我晓得北京里有好多好多人记得你……比方说……比方说……”正要说出“顾小姐”三字,可不知为何,想起顾姊姊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就是说不出话来,改口便道:“好比说……好比说……娟儿也记得你……”
卢云微微一笑,自白水大瀑起站,沿贵州北上荆州,数百里路算来,娟儿始终都在队伍里,他自也瞧见了这个小姑娘,颔首便道:“这小丫头可长大了,出落得好生标致。”
琼芳一听卢云称赞别的女人,心中立生不悦,冷冷便道:“别老记挂人家的样貌,都快嫁不出去了呢。”卢云笑了笑,反问道:“你俩很要好?是不是?”
琼芳哼道:“那还用说,生死之交呢。”卢云颔首道:“那倒是。她是个小灵精,你也是个调皮鬼,你俩倒是一对。”琼芳原本板着脸,听得此言,嘴角还是露出了笑,道:“娟儿以为你死了,你一会儿进京以后,便来装鬼吓她吧。”说着提起双手,做厉鬼索命状,卢云哈哈大笑,摇头却道:“琼姑娘,莫要为难我。”听得此言,琼芳心中一酸,自知分离时刻己然到来。她垂下首去,轻轻咬住了下唇。
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和这男子在一块儿,自己全然不必做作,想笑就笑,爱骂便骂,好似他俩之间有一条丝线,谁也割不断啊……
泪珠像是断了线,一直滚落下来,琼芳两只手只是紧抱着小狗,含泪无语。
卢云见琼芳低头哭泣,却也不便开口安慰。毕竟人生千山万水,各有各的路,谁也勉强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卢云道:“琼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得上路了。”琼芳颤声道:“你……你要走了么?”卢云点了点头,看他收走了面碗,取走了板凳,又将炭盆锅铲一一放回了面担,琼芳呆呆坐在地下,茫然望着卢云忙碌的背影,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卢云收拾已毕,整装待发,他行到琼芳面前,蹲地说道:“临别之际,无以为赠,盼你日后幸福喜乐。”琼芳扑入卢云怀中,放声哭道:“卢哥哥!谢谢你带我回来!”
卢云伸手出去,拍抚琼芳的后背,微笑道:“你别谢我。其实卢某自离水瀑以来,心中始终悲郁。天幸与你同游几日,卢某孤心大慰,说来我才该向你道谢。”他不再多言,当即反身挑起面担,拱手道:“琼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有缘再会了。”
听得“再会”二字,琼芳嘴角下弯,胸口哽咽,拼死不让泪水流出。她努力伸起手来,挥手作别,只见卢云向自己一笑,便自转身迈步,飘然而去。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卢哥哥走了,自己也该回家了。在那个繁华的北京城里,还有许多人在等她,颖超、爷爷、傅师范,大家都在等她啊……
走吧,眼前这人姓卢名云,他不是宁不凡,更与自己的情郎毫无干系。大冷天的,自己为何要杵在这儿,像个傻瓜笨蛋,那不是糟蹋时光么?
脚步声渐渐远去,琼芳也站起身来,她强作笑容,取出了折扇,自顾自地煽着,好似只有像这般高傲纳凉,她才会如过去十年的那个少阁主,凡事豁达,逢人镇静,什么都不怕了……
蓝天在上,白云飘过,午后斜阳映照,晒出了地下的孤影。琼芳低头望地,热泪盈眶,忍不住转过头去,盼能看卢云最后一眼。
空山寂寂,树林里白雪点点,卢云早已走了。
自今而后,分道扬镳。日后自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全都与这人无关……而他是死是活,是否娶妻生子,是否退隐山林,自己也、水远不会知晓……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鼻头红了,泪水和鼻涕一起冒了出来,挂在那张睑蛋上。看似刚强坚毅的琼小姐,其实秉性最是多情,她有很多不忍心……
“不管!不管!不管!”琼芳哭泣跺脚,把鼻涕抹上袖子,跟着起身飞奔,冲入了林间,大喊道:“卢云!还我钱来!”
眼看卢云还在前面不远,正自低头走着,浑像个老头子。忽听背后野狗追咬,美女杀来,兀自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收利息钱!”卢云原本缓步离开,一听娇声呼唤,更是低头狂走,其势若飞。琼芳拼死追赶,大喊道:“不准走!不准走!我要爷爷替你讨回官职,让你和咱们大家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你定要和我回家!”
林间面贩心肠刚硬,琼芳越是喊,他的脚步益发快。琼芳自知万难留住此人,当下把心一横,大声尖叫:“卢哥哥!我要是顾小姐,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你这没担当的废物!”
砰地一声,面担从肩上坠落下来,正正砸在地下,几只青花碗上下震荡,险些摔破了。卢云站在百尺之外,双手叉腰,慢慢转回身来。两人四目交投,卢云那目光如斯冰寒,竟是凛若刀锋。
卢云发怒了,小野犬心生感应,立时逃到自己脚后。琼芳心头略感害怕,但转念一想,大水妖武功再高,也绝不会下手欺侮自己这个弱女,当下把目光反瞪,大声道:“卢云!你是天下最自私、最小气的大坏蛋!你自以为逃到天涯海角,顾姊姊就会快活么?你根本没种见她,我明天就找顾姊姊聊一聊!让她晓得你是多么无情、多么无用!”
琼芳破口大骂,卢云目光却甚沈静,他摇了摇头,霎时踏步过来。琼芳见他折返,内心分毫不感害怕,反而隐感欢喜,她仰起小睑,大声道:“你打死我啊,快啊!我才不怕你!”
卢云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静默,似在思索如何措词。过得半晌,方才道:“琼姑娘,你年岁还轻,许多道理还看不透彻。我不求你谅解,只盼你务必遵守信约,莫让倩……”说到此处,不觉低下头去,拱手道:“莫让杨……杨夫人知晓我的事,好么?”
短短一段话,卢云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说完,言中没有忿恚,却只有求恳。琼芳冷冷地道:“我才不要,你想要我闭嘴,除非打死我!”卢云听她口气甚恶,一时叹了口气,怔怔抚面,却也无计可施。过得半晌,他挥了挥手,低声道:“算了。随你吧。”
大水怪心如止水,仍是转身离开,可怜琼芳骂也骂了,损也损了,软硬兼施之下,仍旧徒劳无功。琼芳自知技穷,急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我……我不说便是,不过你得再替我做一件事。”卢云摇头道:“琼姑娘,卢某能替你做的,全都做了。再会吧。”
琼芳怕他走远了,赶忙追了过去,唤道:“喂!喂!你别这么小气,我只是腿酸走不动,想请你送我去护国寺一程,等会儿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才懒得管。”
陡听寺名,卢云竟是一脸纳闷,他停下脚来,蹙眉问道:“护国寺?那是什么地方?”琼芳奇道:“护国寺就是红螺寺,亏你还住过北京,怎会不晓得?”卢云听得此言,方才醒觉过来。护国寺原称大明寺,俗名红螺寺,建于东晋年间,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依山而立,面向红螺湖,向为净土宗胜地,却没想改朝换代之后,居然改成了什么“护国寺”。
红螺寺只在北郊怀柔县,相距不远,卢云早岁入京时自也曾去游览,他听这个请求甚是容易,颔首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何时出发?”琼芳叹道:“我哪里敢耽误你?这就走吧。”放下了小野犬,怜声道:“乖乖好狗儿,畜生不能进去护国寺,自己去玩儿吧。”看她面色柔和,虽与一只狗儿说话,兀自满心怜惜。她野放了畜生,便坐上面担,低声道:“咱们走吧。”
卢云点了点头,依言挑起面担,便自放步离开。走不数步,背后汪汪声响,野犬竟又狂奔而来,一时只在面担旁扑跳挨擦,好似把琼芳当成了铁饭碗。琼芳见它依恋自己,一时大为感触,竟然红了眼眶,哽咽道:“坏孩子,舍不得走么?”踌躇之间,居然又将它抱了起来。
卢云一旁来观,已知这个小姑娘秉性温善,要说拿得起、放得下,她只是面子好看,比起倩兮的果决、银川的忍性,她只有更加拿不定主意。卢云笑了笑,忽道:“琼姑娘,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肠很好啊。”琼芳默默摇头,道:“别说这些了,走吧。”
两人一犬搭乘面担,便如过往十来日,直朝护国寺而去。琼芳先前哭得伤心,此刻卢云陪伴身侧,又有野犬陪同玩耍,慢慢悲戚渐减,脸上又有了笑容。几里路过去,路上行人多了起来,看诸人手提香烛,却是要去护国寺参拜的百姓。眼看已至红螺山脚,琼芳跳下面担,向卢云借了绳索,自将野大拴于树林之中,跟着一把揪住卢云,喝道:“咱俩先说好!你没见我走入佛殿里,决计不准走,否则到时一切约定不算,休怪我到杨家找杨夫人说去!”
她有意来激卢云,“杨夫人”三字说得加倍沉重,要有多刺,便有多刺。卢云颔首答道:“放心,没见你平安入寺,我也放不落心。”琼芳骂道:“伪君子,假道学,谁要你好心了!”
二人延道上山,那护国寺背倚红螺山,加上东青龙、西白虎,群山围绕,号称“古寺深藏”,说来最是幽静不过。只是今日百姓络绎不绝,山道旁树悬花灯,似有什么喜庆。
卢云醒起日子,便道:“今夜是上元灯会?”琼芳冷冷地道:“当然是元宵花灯了,难不成还是中元鬼灯么?”一路行去,山道台阶颇见陡峭,四下百姓都是缓缓而上,卢云内力浑厚,虽然肩扛面担,又加上琼芳的份量,却仍健步似飞,不旋踵便过半山。
将晚时分,终于来到山门前,但见黄昏初月圆,花灯映残雪,护国寺张灯结彩,已然巍峨在前。游人如织,卢云挤在人群之中,见了门前的一座褐红巨石,上书“红螺寺”三个斗大红字。看寺名早改,这座大石却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如景泰朝时屹立不摇。
想来正统皇帝皇权再大,石头也是听不懂。
此时庙外人满为患,那山门内却空荡荡的,全无游人百姓。卢云撇眼去看,只见庙门广场搭了条阶梯,左右各一僧人提棍守护,不住驱离生人。卢云心下微微一奇,不知有何古怪,他沿梯望上,却又见了条笔直台道,上铺红毯,长达百尺,一路直抵天王殿。想来是供贵客行走之用。
卢云见了这等尊贵派头,忍不住眉头深皱,问道:“今夜可有什么大官要来么?”琼芳淡淡说道:“没错,我姑姑要来礼佛。”琼芳身为国丈孙女,她的姑姑自也是皇家的人,卢云沉吟道:“你姑姑?她是……”琼芳道:“你在水瀑里住久了,八成没听过她,她叫做琼玉瑛。天下除了皇上,怕没有比她更大的官儿了。”卢云醒悟过来,颔首道:“她是皇后娘娘?”
琼芳叹道:“行了,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别老是想她。再美也比不上我呢。”当即挽住了卢云,道:“反正我姑姑还没到,咱们左右无事,不如来还钱吧。”
卢云一听钱字便要头疼,愕然便道:“我还欠你么?”琼芳噗嗤一笑,她自上山以来,始终死板着睑,此刻笑颦忽绽,当真明艳不可方物。听她笑道:“亏你堂堂的状元爷,居然这般死脑筋。我是要你卖面啊,你回乡不要盘缠么?难不成还要找我借么?”
人无权,尚能活,可要没了银子,便只能去偷去抢了。卢云虽然神功有成,却不是杀人放火的料子,眼见四下人潮往来,确是个做生意的好所在,便也从善如流,自往一处僻静树林走去,想来要在那儿摆摊。琼芳见他哪里不好卖面,偏又往无人地方钻,已是气得笑了,她一把抓住卢云的衣襟,骂道:“真是!那儿只有鬼,没有人!看你这般性子,真该让你姓琼才是。”
琼楼玉宇的琼,却给戏谑为穷光蛋的穷,以琼芳自视之高,平日决计说不出口。两人一个拉,一个走,终于停在庙门之旁,琼芳拍手笑道:“这儿人最多,包管你卖个精光。”
卢云游目四顾,只见此地离红毯台道约莫二十来丈,地处要冲,百姓往来络绎不绝,真比自己选的地方强上千百倍。他也不多言,便只默默烧水摆摊,等候客人上门。
竹凳放落,柴火已添,卢大人又坐在那儿发呆了。琼芳斜目瞧了一眼,霎时取过竹凳子,自管站了上去,朝着人潮圈嘴高呼:“众位父老乡亲子妹们,快瞧这儿喔!”
眼看百姓转头来望,男女老幼数达几百,指着自己议论纷纷,琼芳身处人堆之中,虽说打小活泼,此刻却也不免有些脸红。她咳了咳,低头忖念了几句兜客台词,又道:“众位乡亲!山东大卤面滋味鲜美,今日光临贵宝地,大家快来吃个几碗,早吃早饱,再晚便吃不到罗!”
百姓见琼芳生得貌美,本以为有什么好事,待听是来卖面的,无不掉头离开,琼芳心头火起,忖道:“大胆刁民!今日不骗光你们的银子,少阁主退隐江湖。”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拿起了竹凳子,一路冲入人群之中,先兜兜转了个圈,跟着小脚轻挑,迳把凳子踢了起来,听她曼声高唱,“山东馒头真正好,大卤汤面更是宝,不来一碗心头闷,来它两碗心情好……”粉腿前踢后挑,左勾右点,那凳子也随之飞上落下,好似活了,却是演了一段崆峒派的鸳鸯腿。
美女欢歌载舞,卢云自是大为愕然,众百姓则是满心惊喜。几名儿童仿佛失神失智,竟也随她跳起舞来了。顷刻之间,面担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卢云开业一十三年来,当属今日生意最佳,却也不免最为愧窘,一时拼命纳头来煮,竟不敢多看琼芳一眼。
卢云不可开交,琼芳跳得也累了,眼看等候客人极多,居然权充老板娘,自在那儿收钱端碗,吆喝排座,忙得不亦乐乎。卢云咳道:“琼姑娘,你怎还不进庙里?”琼芳做了个鬼脸,道:“我姑姑还没来,罗唆什么?”她凑到卢云耳边,嫣然笑道:“卢哥哥,我方才的舞可跳得好看么?你还喜欢么?”此刻若要答是,琼芳得了鼓励,难保不下场再跳,若要答否,说不定她绝不服输,立时就要入场改进,卢云心惊之下,只能唯唯诺诺,蒙混敷衍。
客人来来去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卖了几十碗,琼芳眉开眼笑,捧来了百来个铜钱,自朝卢云的衣袋一放,哗啦声连响,险些把衣袋塞满了。听她笑道:“瞧,让我做老板娘,包你开通铺大面庄。”卢云卖面多年,道行居然比不上一个外行人,忍不住苦笑不语。
正要低头再煮,忽见面摊百姓全数起身,欢容道:“来了!来了!”卢云微微一怔,便也停下手边事情,抬头眺看。
将晚时分,佛寺里行出一排僧人,行伍整齐,正中一人袈裟绣金,想来是那护国寺住持了。方丈一出,远处笙竹乐起!袅袅动听,似有什么大人物到来了。百姓纷纷向前推挤,大批官差呼喝道:“向后让!退开五尺以上!退!退!”
卢云侧目去看,此时差人列队,分立台道两旁,手提威武棒,已将百姓驱开。转看道前,住持亲来相迎,路旁高高悬起红灯笼,望来阵势浩大,倍觉富贵之气,卢云心下一凛,便问琼芳道:“是你姑姑来了么?”琼芳微微一笑,自把双手一摊,神神秘秘地笑着。
卢云摇了摇头,反正事不关己,来人是男是女、官职是高是低,也都是天高皇帝远,正要低头煮面。忽听欢呼呐喊阵阵而来,百姓欢声雷动,高声道:“四爪金龙!四爪金龙!”
脚步轻响,面前的台道缓缓走上一人,住持服侍在旁,不敢稍失恭敬。面条在水里翻滚,耳中鞭炮串响,远处孩童跑闹纵跃,卢云也不由自主仰起首来,望着那位再也熟悉不过的故人。
定远来了,暮色已临,漫天晚霞,高台上来了第一个大人物。他身形雄伟如宝塔,面色俨然如神佛,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龙金带,昂首阔步,庄严端正,当先从卢云面前穿了过去。
“大都督!大都督!”台下孩童追奔起跑,随着伍定远的脚步向前而去,人潮追逐、或跑或跳,欢呼爱戴之情颇真。大都督却不曾停下脚来,只微微抬起左手,略向百姓示意。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两边相隔二十丈,却似隔了十年。卢云守在自己的面摊,抬眼望向昔年旧友,只见他比过去稍胖了一些,前额头发也少了许多,十年岁月凛然如刀,在国字脸上布下了无尽风霜,刚毅的苦痕,忠直的泪迹,年近五十的定远,他望来已经老了。
他老了,那自己呢?卢云怔怔含泪,不由自主地抚摸面颊。
迷蒙之间,忽见一名少年晃眼而过,他一身是黑,额绑红巾,腰系红带,旋即追上了伍定远的脚步。卢云轻轻啊了一声,霎时也已认出人了。
崇卿,他长大了,看这孩子体魄雄健,约莫比定远还高了两寸,五官虽不尽相同,但那背脊挺直,双目凛然,眉宇气度竟与父亲一模一样。
定远老了,但崇卿却长大了,在这空无的十年光阴里,有许多人死了,却也有许多人长大了,破不亟待地来到这个大尘世,成为新的英雄豪杰……
往事历历在目,卢云仰望红毯,鞭炮串响中,伍家父子二人一同迈步,一举手、一投足,神完气足,真龙父子同临凡间,更是引得百姓大声叫好,满是惊叹之情。
怔怔无言间,百姓却又欢呼起来,赫见一名美妇步上高台,手上还牵了个小女孩儿。
那母女俩娇颜含笑,丽质天生,同向百姓们轻挥招手。
艳婷来了,正统王朝的中兴大臣也心想事成了。上天垂怜,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终于嫁给了定远,两人不只有了英勇粗犷的崇卿,他俩还有了玉雪可爱的小女儿。
心里想到了柳昂天,卢云嘴角抽动,不知该说什么。抑或是说,他不忍心再说什么。
那忠勇爱国的伍大都督,终于娶了端庄贤淑的一品夫人,那一家四口有如神仙眷属,羡煞了世人。念在往日的恩义,自己怎好再去惊扰他们?责问他们?难道非要运起剑芒神威,天地万物怒斩一空,这世间才会更好、更完满么?
可以了,就这样吧……
卢云默默无言,低头收拾自己的面担,他别过头去,只见琼芳凝神望向自己,眼中隐隐带着安慰,眼见琼芳神情如此,卢云忽然醒了过来,不只伍定远一家,后头还有人要来。
谁呢?谁呢?莫非是自己最不愿见的那一家人么?
眼看琼芳微张樱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卢云双手发抖,竟尔惊怕起来,顾不得客人还在吃食,急急忙忙搬走了凳子,便要仓皇逃离,看他非但面钱不收了,连面碗也不要了。
猛在此时,听得百姓们叫道:“瞧!快瞧!杨郎中来了!京城里最漂亮的杨郎中!”
完蛋了……卢云闻言愕然,手中板凳滚落下来,可怜还不及转头,脚步声乍然响起,台道红毯行来一名白面书生,看他约莫二十**岁,身穿白鹇朝袍,手上还挽了个老太太,卢云一颗心悬起坠下,坠下悬起,可怜他那双腿熬得起白水大瀑冲刷,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绍奇,杨肃观的胞弟,与自己同年登科的二甲进士,上元灯会普天同庆,所以他带同了母亲,前来护国寺礼佛。
卢云醒了过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快,必须马上走!牙关发颤之间,卢状元扛起面担,便要飞奔而逃,奈何人潮如大水,将他紧紧包围,卢云惊怕恐怖,仓皇寻找出路,正于此时,红毯上传来一声童稚呼喊,道:“爹!娘!快点!快点!你们比奶奶还慢!”
来不及了……卢云仰首含泪,望着一名男童直奔上台,咚咚声响,孩子奔跑跳笑,从面前急奔而过。那小童额上系着王佩,活泼雀跃,一路冲得好快,眼看便要超过叔叔奶奶,忽然一个身影缓缓走上,抢先伸手出来,拉住了那名男童。
身影照人眼来,卢云喉头哽咽,嘴角无言牵动,他在仰望那傲视天下的身影。
夕阳西下,红轮满天,高高在上的他,身穿一品官袍,望来如此尊贵凛然。他的样貌便如绍奇一般白皙秀气,不同的是他蓄了短髭,望来更加沈稳、更加尊贵,更加俨然,更加难以逼视,他看来不像是自己认得的人,就像景泰朝的那些大人物,江充、刘敬、柳昂天以后,就轮到他……
不同于以往的……杨肃观啊……
卢云呆呆望着,红毯上的杨太师拉住了男童,转身向后笑了笑,霎时之间,最后一个人影上来。那男童急急扑了上去,欢笑道:“娘!你最慢了!”
面担缓缓滑落,砸上了脚背。卢云热泪盈眶,嘴角却含着一抹笑。
十年来的相思慰藉,就在眼前。水洞里日夜祈祷,便是要活着见到她。此刻梦想成真,终于看着她满布幸福光辉,看着她和丈夫孩子手牵着手,一同走向远方的护国寺,过着再无烦恼尘烟的幸福人生……
“倩兮……”卢云抬起手来,轻轻笑道:“我回来了。”
面担倒翻,满地都是碎瓷烂碗,百姓纷纷起身惊避,却见卢云揉着自己发烫的双眼,他哈哈笑着,好似要告诉身边的每个人……
曾经啊曾经,他也走过那红地毯上,他也曾经是大人物啊……
琼芳回首去望卢云,赫见他呆呆挥舞右手,似是在笑,又像在哭,仿佛想说什么,可又迟迟没半点声音出来。琼芳心生怜惜,正待过去安慰,猛见卢云向下一倒,已然双膝触地。
白水大瀑冲刷而来,四面八方恶水包围,十年来所有的浪涛起伏,化作了最后一个大浪,一举在红螺寺冲倒了他。
琼芳大为震惊,急忙奔去察看,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卢云从怀中取出一条破旧手巾,双手捧起,迎向空中。
风儿轻轻吹过,吹起了掌心的相思,将那思念寄给不能再见的人。
再会了,刹那之间,路已到了尽头,自今而后,人生了无牵挂。
琼芳呆呆看着,她万没料到卢云会是这幅样子,本以为云会流泪、会悲叫,会有一大堆话要说,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神情。琼芳慌了起来,悲声哭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对不起啊!”
一切都是她起意的……琼芳当然知晓,一年一度的法会就在护国寺举行,今夜今时,非只满朝文武大臣全都要来,连皇帝、皇后也会来。于是她把卢云带来了,她要让这位前朝状元勇敢面对过去的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超脱啊。
超脱了,胸有成竹的琼芳,一刀戳死了卢老板。卢云没有哭,没有叫,也没什么发泄怒号,双膝跪倒的卢哥哥,他低着头,默默无言,像是被拿走一切的大输家,他已经死了。琼芳如中雷击,霎时飞奔前去,大哭道:“卢哥哥!你不要哭、不要哭!他们不要你,还有芳儿要你……”
激昂哭喊间,忽然手腕忽然一紧,给人抓住了。琼芳愕然回头,赫见面前立了一名威严老者,他凝目垂望自己,神色满是恼怒。
爷爷来了。
“不要……不要……”琼芳哭叫呐喊,纵使双足抵地、她还是硬给爷爷拉走了,正要拼死挣脱爷爷的掌握,忽在此时,惊见一名女郎拼命向自己眨眼,却是好友娟儿。琼芳呆愕之间,背脊一片发凉,正于此时,背后响起一声叹息:“芳妹……”像是听到哨声的小白羊,琼芳愕然无语,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梦境结束,她该要回家了。
颖超来了。那双再也熟悉不过的猫儿眼走了过来,黑瞳如镜,照出了琼芳的悲伤哭叫。
青梅竹马的情郎,那曾经吻过自己、抱过自己,即将娶她过门的恋人苏颖超,他搂住自己的纤腰,低声问道:“你想去哪儿?”
琼芳泪流满面,低下头来,牵过情郎的手,任凭他牵着自己离开。
便在此时,忽听脚步杂沓,大批侍卫涌入山门,守立广场,金吾、虎林、羽林、府军四大禁军统领包围红螺山,数达万人。山门外一声尖喊,内侍提气高喊:“众宾拜伏——”
轰隆一声,爆竹炸鸣,夜空烟火灿烂,听得千百侍卫同声高喊:“皇上驾到!”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历经千辛万苦,诸多大臣前仆后继、冒险犯难,今日今时,寺外百姓群起欢呼,山门外爆竹声响,普天同庆的正统王朝……终于创建成功!<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