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与罗云相互看了一眼,都是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疑惑。
蔡东凡说这话,着实为时尚早了些。
一则他才是代主任,虽然成为下一任主任基本上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毕竟严骇涵和李长宏都蚌埠住了。
老主任已经退休,可以返聘带组,可担任临床主任与教学任务,不可能担任行政职务。
曾毅如今就是骨科的大主任,不会往后面倒退。
胡明的资历偏低,只要蔡东凡不作死,或者胡明刻意使绊子,那么蔡东凡前途一片坦途。
只是事情未尘埃落定前,讲这些话都未免有点画大饼的意思。
更何况,周成和罗云这都才哪到哪?
若周成去读研,还需读博,即便是罗云去读了博,要到能够影响进修名额的份量,也尚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到那个时候,老蔡还在不在位,退没退休,都还两说。
蔡东凡这是想要给他们以权谋私啊,换句话说就是,直接给钱打发出去,宛如嫁女儿一样。但嫁妆不是蔡东凡的私人物品。
当然只是类比,而且性质是不一样的。
罗云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蔡主任,您不是说可能会走的么?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呢?”
在罗云这边,在丁长乐与他打电话的时候,丁长乐就暗示过,蔡东凡主任也会过来,甚至他也会想办法把周成也弄过来。
蔡东凡去湘南大学附属第五医院,罗云觉得是可以的,在那里,会有更大的自由度,对蔡东凡的发展会更好。
可于周成而言,罗云觉得这边并非是个好去处,周成该走出去开眼界,看世界繁华,等到学成之后,再归来,都比现在直接过去要好。
不过蔡东凡并没有明言他要去,罗云也就假装不知道。
蔡东凡一叹,老脸和耳根也不禁稍稍有点红了起来。
有点害臊。
没办法啊,昨天,他才把这两小只拉到茶苑里,交待一通后事,说的意思是我差不多要走了,你们有什么打算啊,我趁着还在位置上,要给你们好好安排安排。
这是在不得志的情况下,找人诉苦,换在古代那就是找知己诉说衷肠。
结果转天,md升官了!
当然,升职并非是蔡东凡留下来的唯一原因。
蔡东凡假装咳嗽了两声,而后道:“第一个原因呢,我刚刚与你说明过了,骨二科是唐主任带着我们三个一起闯出来的,昨天出了事后。”
“老主任还第一时间地跑过来给我们支门面,擦屁股,今天早上还特意找了我们三个谈话,说我们要团结一心,好好地为科室发展齐心协力。”
“如今科室正处于风雨飘摇期,我若走了,这科室就安稳不下来了,有可能就垮掉。这不是我情愿见到的。”
说到这,蔡东凡又道:“你们两个别干站着,坐下说。”
周成和罗云这才都找了个凳子坐下,仍然翘首等着蔡东凡的后话。
“第二个理由就是,虽然去五院,有颇多好处。但我也知道,能力有限,水平一般,真去了那里,也只能讨一个门面上的好,论起真正的水平来,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医学这一行,医德医风,医者之心,固然重要,但最根本的仍然是手里的工夫。”
“炼技不炼心,犹如刽子手,即便是赚了的钱都沾着血,蒙了心眼,有一种看不出来的脏!”
“炼心不炼技,不过是镜花水月,空高谈论阔,与人有德,病人却没真正得到什么,一口白话,空留一箱钱一样的废纸,病痛困扰依旧还缠着身。”
“又并不是省钱的就全是好的!”
说到这,蔡东凡又突然小眼睛闪烁了几下,总结性地说了一句话:
“无济世之术,挂而悬壶,不过是泥菩萨坐于高阁,享了烟火,即便是德行高过天,也不过是无意害人故不沾众怒,无心杀人故不罪上身!”
“空有济世心,憾无医‘国’技!”蔡东凡用示指、中指和无名指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桌面,神色肃然,但表情却复杂之极。
蔡东凡知道,他这种遗憾,这种想法,是普遍的华国人都会有的感慨。
在华国,大是大非面前,除了少部分的贱人,从古至今,就没人糊涂过!
终然身死四万万,不要蛮夷进河山!
真要到有事的时候,绝对不缺悍不畏死的人,不管什么时代。
可如今已经远离了喧嚣的年代,不是热血捐国的时代,有些东西,并不是说你莽着去干,就能够把事情给干好,就好比行医或者其他的科技行业,那是仅仅凭一腔热血就能够成就的吗?
若你真这么觉得,那你把以往那些才华冠绝一个时代的老前辈置于了何地?
再比医学,你若觉得有心就可以救活救好人的话,你把那些因为各种意外不幸丧生于手术台的患者,置于了何地?
所以古代有一句说法,先有济世之能,故生济世之心。
罗云的嘴唇翻动了好几番,然后才说:“蔡主任,您这么说,其实有点太过自谦了。您的水平,其实已经是到了很高的高度了。”
蔡东凡先抬眼皮,然后才抬头,看向了罗云:“让我做主任,给病人看病是可以,让我做教授,去带学生?”
蔡东凡又想起了杜严军,自己手把手教的……
再看了看周成,不是自己手把手教的……
再看罗云,曾地纬带出来的爱徒……
“算了,我觉得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吧。”蔡东凡又想起了以前的几个学生。
那叫好家伙啊,六个人,到现在都还有两个在医美混着,没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书,真像是耻辱柱一样地钉在了老蔡的背后,他都没好意思给其他人说起过。
当然,杜严军是他带的第二个研究生,以前还带了一个,目前在地级市医院工作,是有证的,另外四个逼,是他带的规培。
不过,似乎罗云有另外的看法,他神色稍稍一闪后,说:“蔡主任,我觉得吧,也不能这么片面。”
“首先说,严军根本不会比严主任的学生,闵朝硕差。”
“就是在学术上,与学术型研究生杜瑞奇和林霖两个,也是不相上下的,而且他的专业实力,其实也算可圈可点了,这都是蔡主任您带教有功。”
说完,罗云又看了看周成,说:“小周也是蔡主任您的学生,我的创伤外科也是跟着蔡主任您学的,不说有多大的长进吧,也能够说从来没有耽误病人。”
“这就说明了蔡主任您的教学模式和方法,其实是很好的。”
“该放养的放养,该严格抓的,就严格抓了起来。”
蔡东凡听了罗云的话,心念一动,差点就真信了。
反问罗云说:“那张正权怎么算呢?”
罗云眼皮稍稍一跳,说道:“有教无类,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个人都有个人的缘法,蔡老师,我觉得您还是可以考虑考虑去五院的事情。”
“那里的平台会更高,而且还有更好的麻醉、辅助科室及更加可信和可靠的同行,所谓水涨船高,在那里开展工作的顺畅度,想必也是这边比不了的。”
罗云还要撺掇蔡东凡该出去就出去,因为他都已经做好了要走的决定了。
这种决定可是不能乱改的。
朝三暮四,不是罗云的习性,罗云已经想好了后面该怎么做。
其实丁长乐对他讲的一个事情,是对的,那就是他去了魔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但是留在湘省这样的稍显贫瘠之地,就是雪中送炭。
虽然还有更加需要雪中送炭的地方,但是那里并非是罗云的首选之地。
把更多的学生带去那里,才是最为合适的。还是那句话,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子?
不过啊,听到罗云这番话,蔡东凡就明白了罗云的意思了,便开口回道:“我的事情再说吧,你和周成的想法,这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你不要打岔。”
“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容易插我话了。”蔡东凡用手指着罗云,用手指不断点着。
罗云什么一凛,收敛了所有表情,回道:“蔡主任,我暂时出不去。”
这个说法,还是那句话,暂时出不去,并不代表不会出去,也不代表会出去,罗云还是有心想出去再看看的。
就连杨弋风这个逼都去了那么高的地方,他若再不去看看,都快镇不住场子了。
回完,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到了周成的身上。
蔡东凡是顺序地平移了过去,而罗云明显是祸水东引,自己不想回蔡东凡的话了,拉周成来当垫背的。
周成却神色一动地问道:“蔡老师,罗老师,我其实还没特别搞清楚啊,咱们医院的研究生是哪个学校的研究生啊?”
蔡东凡的眉头稍稍一跳:“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还要去报考我们医院的研究生么?”
罗云则是为了打消周成的念头,回道:“湘省中医药大学非直属附属医院。”
“非直属附属。”
湘省中医药大学,虽然也是前一本,但是和湘南大学比,就差了至少十几个档次,根本没得比,更不用说去与魔都京都比了,周成若是想去读湘省中医药大学的研究生,他第一个不答应。
何必呢?
我把你送去魔都我老师那里,跟着院士团队,不舒舒服服的么?
周成这才又抿了抿嘴唇问:“难道就不能是其他人,来我们这里进修、学习、或者读书什么的么?”
“你看……”
周成的思路,似乎与常人都有点那么不太——
一样。
蔡东凡的一双眼皮猛地闪烁起来,看着周成的目光,满是错愕,肌肉稍微有点僵硬。
这什么脑回路?
谁要来进修的话,会选沙市八医院?别人宁愿选地级市医院,都未必会选八医院!
至于读书什么的,就更加不用说了,平台和起点太低……
罗云则稍稍转头,看向周成,神念微动,问:“你这是什么思路啊?”
周成就说:“罗老师,我觉得没……”
……
三分钟之后,罗云把周成从主任办公室揪了出来,就剩下了蔡东凡一个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怀疑人生,脸色略有些惨白!
过了小半晌,蔡东凡才快速地眨动起了小眼睛,上下眼皮开合不断。
用手拍着胸脯,嘴角喃喃道:“癫了癫了。”
常说的癫痫,其实在中医学可以细分成癫症和痫症。
癫症类似于现代医学当中的精神分裂症,痫症类似于现代医学当中的癫痫,两者的发病原因也不一样。当然,湘省癫了是一句俗语,就是疯了的意思。
“智障都未必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蔡东凡小声地骂着,更加觉得自己今天是遇到了神经病。
本来是组里面,还不容易走了一个脑壳有问题的杨弋风,结果周成又好端端地变成了异类!
难道所谓的天才,一般脑回路都会不约而同地有点问题吗?
什么叫难道八医院就不能引领湘省的医学了么?
什么叫我如今正好是病区主任,就正好可以把骨科的所有业务都扩展而开,什么叫我以后肯定可以成为大主任,那么正好是发展的时机……
什么叫与其去其他地方束手束脚,畏首畏尾的,还不如就在八医院乘风而起……
什么叫谁说蔡主任就不能是蔡教授甚至是蔡院士的……
sm鸡毛鬼?
蔡东凡直接让罗云把周成给押了出去,好好管束下,别让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
周成被罗云揪出去后,没有把周成带到办公室去,而是直接揪下了地下停车场。
到了罗云的车旁,罗云让周成上车。
周成则有些为难地说:“罗老师,我肯定不再乱说话了好吧?我们别出去了吧,今天您值班,等会儿懒得来回跑。”
周成是真怕了,他都还没做什么了,只是说啊,自忖自己已经在组内有点实力了,也有点话语权了,所以把自己的想法和宏图给铺设开来,结果还没说几句,就直接被蔡东凡和罗云两方围攻diss了。
但其实啊,这件事情,是周成自己思考了很久的,而且模拟了很久的。
因为他要搞的东西,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属于一片空白或者属于拓荒阶段——
骨缺损的移植术、微创外科、肌肉和肌腱移植……
他去哪里找既有的团队啊?
周成是真的进行过深思熟虑的,别看大型的教学医院,团队资金雄厚,人才储备足。
越是大型的教学医院,资金越雄厚,人才越多,那边的亚专科划分越是细,就越不好再单独划分出来一个道!
别人吃饭吃的好好的,手术做得好好的。
凭啥要跟你搞一个从来没出现过的亚专科?
你能管别人的吃饭问题?
吃力了,讨好吗?
别人不知道啊,而要等周成去慢慢熬资历这些,就算是让别人相信了,去哪里弄?
就算是罗云的老师是院士团队,那他临床呢?仍然就那么一个组,最多两个组吧,能分出来多少人?
如今的八医院,处于蛮荒阶段,而且正好,蔡东凡又到了主任的位置上,可以安排科室里的人事。
这就是特别好的一个初级平台,而周成需要的就是这个初级平台,这个平台打起来了之后,有了一定的基底,他就可以开始做临床课题了,临床的课题稍有成就,他就可以出去巡讲了。
别人可以不信,可以质疑,但总有人信。
有人信了之后,周成再重新搭建自己的平台,如此一来,周成才算是完成了最初的声名积累和平台积累,然后才好去做更多的事情。
周成也想过了,开拓眼界的事情,开拓眼界通过模拟世界是不可靠的,模拟世界里的经历都只是用文字来描述。
但是,开拓眼界并不是一定要出去以求学的方式学习,交流式学习可以么?
访学算吗?
游学不行么?
学术交流,不算吗?
被请去做教学手术直播算不算?
被请去讲课算不算?
被请去作客座教授算不算?
自己堆砌出来一个山头之后,站在山顶上俯瞰四方,算不算眼界?
周成模拟了多少次,设计了多少的模拟思路?他自是知道所有的利弊,和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的。
这并不是突兀,这也是稳重行事的一种。
稳重行事,并不代表着百分之百的苟,稳,是除了代表不性急之外,还是学会提取和凝练各种各样的时机,就好比现在,就是周成遇到的第一个时机非常成熟的机会!
虽然暂时罗云和蔡东凡不信,但他还是可以慢慢去谋划的,不用急于一时。
但身边既然已经拥有了这么好的资源和平台,放置不用,另寻其他,则就是舍近求远了!
当然,周成会冒出这个想法,是被蔡东凡的一句话激发出来的。
空有济世之心,而无医国之能!
那么下一句话,则必须是——
若有济世之才,当作济世之用,为何倒悬于心中?
时运不济是时运的问题。
时大于运。
如今的年代,正逢当时。
运则要靠自己去选,运是机会的一种。
罗云却已经发动了车,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一路直奔罗云在附近租住的小区楼下,然后让周成下车,说:“跟我上楼聊聊。”
周成也无奈,只能解开了安全带,老老实实地跟在了罗云的身后。
而后进了罗云的房间,就发现,罗云的房间里陈设非常简陋,一切从简。但干净整洁。
唯有书房,陈设颇为可看,而且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并未盒盖,此刻屏幕黢黑静息。
罗云都没给周成打水啊什么的,而是直接在沙发上坐下后,就伸手示意周成坐下,然后才道:“周成,你知道你刚刚说的话,在外人听来,那是什么感觉吗?”
周成点头:“算得上是小儿妄言天下吧?”
在来的路上,周成再次回顾了与蔡东凡与罗云他们的对话,如果站在罗云和蔡东凡的角度,的确是有点难以理解。
“你还知道啊。”罗云嗤笑了一下。
而后道:“华国生命科学学院,那么多大医,奋斗一辈子想做在做的事情,但都不敢如此妄言的话,被你讲出来了!你觉得你不是妄言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