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修子走出公司,马路上已是万家灯火,夜色阑珊了。
就在此前一会儿工夫,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整理着桌子时,还见西面的天空泛着一抹金黄色的晚霞,可当她收拾停当,走到外面,已完全是夜晚了。
修子突然想起了“秋日如断绳的吊桶”的老话来。不知不觉间夏天已过,已是孟秋季节了。
“秋日如断绳的吊桶……”修子反复默念着,感到女人的青春正似这秋阳一般,转眼便逝去了。
记得去年晚些时候,自己与公司的年轻女同事一起回家时,曾对她讲过这句话。当时,那女同事十分不解地问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对这句话的含意,不去说其他,就是“吊桶”这词本身的意思她也不懂。没有办法,修子只好向她解释了“吊桶”的意思。
那还是修子读小学以前,祖母家附近有口井,这井上有一根粗粗的绳子,系着一只小小的吊桶。人们要打井水时,便将那吊桶放到井里去打水。打水时如果抓不牢吊桶,桶便会一下子掉到井里去。这井一直到修子三十岁前才不用了,吊桶也当然被淘汰了。
这吊桶在井里下落飞块,就有人用它比喻为秋天的太阳,转眼便下山的意思。
在大学考试复习时,修子在俳句或者短歌里,看到过这样的比喻描写。当时读到这句子时,便联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祖母家看到的吊桶。现在祖母已过世了,那井也早已被填平了。但是,幼时从井口望向那深不见底的井底时的一种恐惧感,现在还留在脑子里。吊桶一下子落到黑咕隆咚的井底时,确实就像秋阳下山,整个世界一下陷入了黑暗一样。古人将吊桶与秋阳联系起来,也许是觉得这两者都具有一种让人感到害怕、寂寥的共同点吧。
现在走出公司,修子触景生情,想起这“吊桶”的比喻来,不由得对自己的文学修养自我得意起来,同时也确实感受到古人那种凄凉的心情。
这种在年轻人中间已成了死语的话,自己还记着,也许正说明自己也已有一把年纪了。
自己尽管还感到很年轻,可现实中自己与年轻人已有了很多不相同的地方了。使用的语言是如此,感觉上的差距就更大了。不过同时她又感到,自己能知道这种语言,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尽管是以往时代的言语,可它确实是日本文化自然而然产生出来的语言,能知道这种语言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
一路上,这种为自己年龄感到凄寂又为自己有些文化教养而沾沾自喜的复杂心情陪伴着她。来到约好的六本木的一家小饭店时,已将近七时了。
这是一家只有一个酒吧柜和两张小桌子的小店,拨开了门帘进店里,冈部要介已先到了,坐在酒吧柜前等着她。
“对不起,迟了一些……”
“我当我搞错店了呢。”
以前吃饭,冈部要介总是喜欢上西餐馆,没问他为什么,也许是西餐馆的氛围更好一些吧。
可是比起西餐,修子还是喜欢日本菜,所以今天由她决定了这家饭店,让冈部要介过来的。
“非常有特色的店呀。”
“可是,太小了是吗?”
“这种店,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来的。”
修子向头上扎着毛巾、神情抖擞的店主人要了今晚的特色菜和鲈鱼的刺身。
“这店,你是经常来的呀?”
“有时候是的……”
这店,三年前是远野最初带她来的,以后两人时常光顾这里。
“吃东西,还是各种店都尝尝才是最明智的呢。”
冈部要介好像也很喜欢这店,一只手肘撑着吧台,心情不错地喝着酒。
“问你一句话,‘断绳的吊桶’你听说过吗?”
修子一问,冈部要介稍稍地想了一会儿,答道:
“这是比喻秋阳落得快的意思,是吗?”
“有道理,能听得懂这句话……”
果然是相同年纪的人,修子感慨地端起了酒杯。
今晚与冈部要介约会,是修子生日以后,在赤坂见面以来的事了。
对上次半夜的电话,冈部要介第二天马上打电话来道歉了,并约她吃饭,她却以工作忙为理由推辞了。当然,工作再忙也不会忙得没时间吃饭,只是感到他那晚的电话太放肆了,得小小地罚他一下才是。
修子的这种心思,冈部要介好像也察觉了,那以后又不断地来电话,赔礼道歉,修子才答应他今晚约会的。
与冈部要介在一起,修子有时会有一种自己是女皇似的错觉。虽是年龄相同,可冈部要介对修子总是唯命是从,有时会使修子感到他应该具有一些阳刚之气才是,这也许是修子至今为止交往的都是比自己大的男人的缘故吧。
总感到冈部要介这种男人缺乏男子汉气,但他老是顺着自己,也并不使人讨厌。修子并不想对男人生气,故意似的捉弄他们,但有这么一个对自己唯唯诺诺的男人,至少也能十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今晚也一样,从一开始,冈部要介便低三下四,又是点头又是赔罪,对他那天半夜的电话,说了一大堆赔罪的话。接着又是公司的事情,最近去北海道出差呀等等漫无边际地瞎说了一通。这样海阔天空地谈话,很明显是想讨修子的欢心。
然而,随着酒越喝越多,冈部要介的勇气似乎也倍增了。渐渐地话题便涉及修子的私人生活上去了。
“你最近,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冈部要介的探问是小心谨慎的。
“要说高兴事,到我这个年纪,不会有什么孩子时代那种令人兴奋的事了。”
冈部要介点头表示赞同,同时又换了个角度问道:
“那么,现在对什么事最感兴趣呢?”
“最近,一直在看过去的旧电影,都是名作品。”
“去电影院?”
“当然是在家看录像啰。《哀愁》《慕情》《卡萨布兰卡》等等,黑白的老片子,拍得很不错呢。”
这些电影,冈部要介几乎都没看过,所以便无从接过修子的话头。这么默默地待了一会,他也说起了他最近看过的电影来。
可是他很显然对谈电影的事心不在焉,没说几句,又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起修子来了:
“最近,你朋友谈得怎么样?”
“突然问这个……”
“有中意的朋友了吗?”
自从那天半夜电话,借着酒意讲了一些心里话以来,冈部要介似乎一直在寻找机会与修子谈这个话题。但是见了面,一上来又不好意思马上问,所以一直到这时,才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了过来。修子对冈部要介的这种自作聪明很是不满,男人应该干脆一点,别这么婆婆妈妈的才是。可是这种方式,也许正是年轻男人对自己缺乏自信,或者说是对女性的一种尊重,也未可知。
“你认为,我有中意的朋友吗?”
修子反问冈部要介,心里存着一种想捉弄他的心理。
“这个,我也不知道……”
“那么,特意去打听一下,怎么样?”
“到哪里去?”
“到我家里去。”
“待会儿就去……”
“有兴趣的话,当然欢迎啰。”
冈部要介一下子愣愣地看着修子。
看着冈部要介的这副样子,修子想象着在家里等着她的远野。要是在家里看到远野,他会怎么样呢?远野肯定大大方方应付自如的,可他一定会无地自容地溜走的吧。
“那么,我们回去吧。”
有了些酒意,修子也不太考虑后果了。
与冈部要介坐上了汽车,修子开始回想家中的事情。昨晚远野没住在自己家里,所以房里没有什么男人的东西,他的睡衣、上装都放进了橱里,唯一的是桌子上的烟灰缸,但自己有时也抽上一支烟,所以也可以搪塞过去。
“你不会让我陪你到家,便将我打发回去吧?”
冈部要介还是不相信,修子会带他去她自己家里。
“当然,你如不愿意,可以回去的。”
“哪里话,只要你允许我去你房里坐坐,就不胜荣幸了。”
“我那里,可只有咖啡……”
“不用的,我不会待那么长的。”
出租车在修子公寓门前停下,冈部要介还是十分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跟在修子身后走着。
“看这房子,很破旧吧?”
“哪里,哪里,很高级的呢!”
从电梯里出来,走到房间门前,从信筒里取出报纸,打开门。
“请进……”
冈部要介心神不定地看了看屋里,小心地进了房间。
“有些闷热呀。”
修子又开了灯,打开一扇阳台上的门。
“请到那沙发坐一下吧。”
冈部要介木头人似的顺从地在沙发上坐下,一边不断地点头。
“果然,正如我想象的一样。”
“什么意思呀?”
“房间布置得十分漂亮、整洁。”
“平时只是匆匆打扫一下而已呀。”
“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喜欢干净的人。”
“喝杯咖啡怎样?”
修子的房间,除了远野,冈部要介还是第一个进来的男人。刚才凭着酒意,她并不感到什么不妥,现在却有些感到心慌了。
“看电视吧。”
打开电视,是介绍南美内陆地区风光的节目,冈部要介看着电视,喝着咖啡。
“你在家,每天晚上干些什么呀?”
“干些什么?每天总有事情的呀。”
“这里面,还有房间吧?”
“寝室,很狭小的……”
“一个人住,够大了,我公司也有人住在这附近的。”
“你住在蒲田,是吗?”
“我住的地方可不像这里环境幽静、高级,是一般的民房,乱七八糟的,如不嫌弃的话,请一定去我家玩玩。”
冈部要介这么说着,便一发不可收地说起他住的地方的风土人情来。修子听着听着,不由想象起来:远野如果突然进来的话,会是个怎样的场面呢?醉意朦胧的远野一下子推门进来,冈部要介的表情会怎样?同时远野会怎么认为?当然现在自己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没什么说不清的事。这么想着,修子那份捉弄人的心理又一次高涨,竟真想远野快些回来,让自己看看两个男人面对面瞪眼露齿的场面。
突然,冈部要介站起了身子。
“洗手间在哪一边呀?”
“洗澡间的左手。”
修子继续看着电视,不一会儿冈部要介走了回来。
“那个,威士忌,能让我喝一杯吗?”
“说好了,只有咖啡的呀。”
“可是,就一杯……”
刚才在店里已喝了不少,可冈部要介的脸色却显得格外苍白,给人一种强压着内心冲动似的感觉。
修子无法,只好起身倒了满满的一杯冰水放在桌子上。
“这是,威士忌?”
“你不是口渴吗?”
“这冰水,我喝了也不痛快。”
去了一次厕所,冈部要介的态度有了些变化,说不出什么变化,但一下子沉默寡言了,满腹心事似的。
“你,怎么啦?不舒服呀。”
“一些问题,向你请教一下行吗?”
冈部要介一口喝干了桌子上的冰水,用一种警察调查案件的口气对修子说:
“你真的一个人住吗?”
“当然的啰,怎么一下子……”
冈部要介似乎要使自己镇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真是个不可理解的人呀,我真搞不懂了。”
“你这是怎么啦?”
“我是终于明白了,这里有男人住着。”
有些醉意的冈部要介,提高着嗓子指着洗澡间的方向:
“那里,有男人的剃须刀呢。”
洗澡间外面的镜台上放着黑色的剃须刀,确实是远野的。被他一说,修子才知道刚才他去厕所时,发觉了这个秘密。
“你对我讲实话……”
“……”
“你不说,也瞒不过我的。”
冈部要介的这种肆无忌惮,修子一下子气愤起来。这里是我的房间,有什么东西,关你什么事?自己看到了什么剃须刀,凭什么理由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那是男人的东西吧?”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看来……”
冈部要介慢慢地双手使劲地捋着头发。
“以前,自己真是太可笑了。”
“快叫车子吧。”
“你是想赶我走吧?”
“现在,你是该回去了。”
“可是,话还没说完呢。”
修子却果断地拿起电话,说了自己的住址,叫了辆出租车。
“你别装腔作势的,听我把话说完。”
冈部要介还是紧盯着,没完没了的:“以前就感到有些不对头,可绝没想到你真的会……”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想讲,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与什么男人同居着!”
“胡说八道!”
“可那剃须刀,不是铁证如山吗?”
“确实是男人的,可没有一起同居。”
“那么,是经常来住住的啰。”
“……”
“是你喜欢他?”
“这种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呀?”
冈部要介妒火中烧地冲着修子的神情,被修子这么一说,又像一下子泄气似的,不由深深地叹起气来:
“没想到你是这么一种人,没想到你竟会这么不规矩……”
“不规矩?”
修子昂起头反击道:
“怎么不规矩啦?”
“是准备与那男人结婚吗?”
“这你管不着……”
“不想与人家结婚,住在一起就是不规矩。”
“这是谁的规矩?”
“那么,你是喜欢这个人?”
“当然喜欢啰。”
对修子这突然的坚决态度,冈部要介一下子语塞了。为了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又喝起了桌子上的冰水。
“那么,为什么不和人家结婚?他也喜欢你吗?”
“……”
“既然喜欢,连剃须刀都放在你这里了,应该结婚了呀。”
突然,修子感到有些可笑。年纪轻轻,思想倒十分守旧。冈部要介的话,就像那些老头老太太的说教。
“喜欢,并不一定得结婚的呀。”
“这种话,胡说!”
修子在笑自己,冈部要介也许察觉到这一点,声音越发地响起来了:
“你这话,是在糊弄人。”
“我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了,那人是有妇之夫吧,你老实说出来,他是有家庭的,比你大许多的男人吧。”
冈部要介越是激动,修子反倒越是镇静了:
“是又怎样?”
“你对这种生活感到满足吗?”
“满足的。”
“与这种有妇之夫,又不能结婚,交往真那么快乐吗?”
“快乐的。”
“而且,与那人是永远也无法结合的呀。”
“并不用结合,生活本来就不是结婚才意味着爱情的全部的。”
冈部要介太拘泥于结婚,或者说自己是单身,能够马上与人结婚是他最大的本钱。
“那么,你只是玩玩而已的吧。”
“这由你怎么想都可以。”
“你认真想一下才是呀。”
冈部要介双眼都要喷出火来了:
“你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是心虚。”
“我有什么不敢的?”
“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不和那人结婚?如果真是相互喜欢应该结婚才是,或是有什么不能结婚的理由吗?”
“并不是什么理由,是不想结婚。”
“不想?”
“是的,感到不结婚更好。”
“为什么呢?”
“世界上的人并不是都和你一样想法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