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太显然也受用, 坐下接过顾渺渺递过来的茶,便环顾起店内陈设来。
她容颜不算惊艳,气度却佳。举手投足都是高门大户里浸淫出来的端庄优雅。苍葭心知这位太太是过来照拂她生意的, 但人情买卖不长久, 若想要做大做强, 最紧要的还是实力出众。
她又瞧了何太太一眼,心里便有了分寸。宿主本身的天资不会丢,这位何太太约莫三十五岁上下, 可能是天生肤色, 也可能是生育后亏空未填, 整个脸瞧起来黄黄的, 却偏又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碎花旗袍。
碎花这种样子小姑娘穿是清新,她这个年纪就是小气了。兼之宝蓝色那极高的饱和度越发衬的她脸上无光, 脖子上又是同样明亮的祖母绿项链。选色上的富贵和衣服本身的花纹形成一个极不协调的拉扯。
何太太一杯茶饮毕,便站起来,装模作样地选了一件大红洒金的的料子问她:“我记得你昔日手艺也是不错的,不如为我裁件旗袍?”
苍葭望了何太太一眼, 略知她这隐含试探的心思,却不急着说话, 而是从呢料子那边选了个千鸟格纹样的, 又道:“太太您瞧这料子如何, 太太若信我, 我用这料子替太太裁一件衣服,如何?若裁出来样子太太不喜欢, 我不收您的费用。”
何太太本就信她的眼光,听她这样说,便慢吞吞地说了声好。苍葭最会察言观色, 眼珠子一转就笑开,难得只见娇俏而不见妩媚。
“太太可是有心事?”
何太太的丈夫和沈玉霖是一个圈子的人,上流圈子里消息传的都是很快的。沈督军追聂菀菀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同时听说的还有从前那个顾姨娘被沈督军所弃的消息。
从前的顾渺渺并不会这么直接。不过何太太其实和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喜欢她的手艺,又觉得她为人还算不错,近日有件事搅得她心烦意乱,常日无聊出来逛街,正巧看见她的铺子开张。
何太太的丈夫爱貌,家里也有几个姨太太,聚是鲜亮人。不过何太太出身好,又儿女双全,丈夫不丈夫的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何况越是社交场,越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要说何太太为什么会对顾渺渺另眼相看,也是因为顾渺渺审美奇佳,曾帮何太太出过风头的缘故。
苍葭见何太太一时不答,却不害怕。观其眉宇,这位何太太应当是个爽快人。果然,不过又等了一会,便听她问:“你看我这打扮,好看不好看?”
这位阔太太虽气色不佳,眉间却无郁色,甚至带了一点强悍的精光。
苍葭一手抱臂:“太太信我一句,穿衣服,适合自己的气质便是好看了。所以我才给您选这个料子。”
一面说,一面又将料子摊到她跟前,继续卖她的生意经:“我给您裁身洋装,何太太气质大开大合,不适合这种小家碧玉的花纹,反而舶来的设计更适合您。还有,太太不妨把祖母绿的项链换成珍珠的,更显气色。”
气色两个字像是触动了何太太的开关,她见苍葭说的诚恳,便也叹了口气,似真似假地道:“我这个年纪,怎么打扮都是黄脸婆了。”
“老佛爷美到古稀呢。”苍葭像是没听懂何太太的弦外之音一般。“何太太何需妄自菲薄,太太您一瞧便是大家妇的气度。不过我在这还是与何太太说一声,这宝蓝、嫩绿、橘红、雪白、胭脂这些颜色尽量少碰,反而棕红、酒红、金驼、灰蓝、烟色这些都可试试。这祖母绿也同理,比起宝石,太太可试试珍珠,银饰也可试,黄金则需看款式。不过我这到底只是个做衣服的,胭脂水粉这些,我不在行。”
她明明嘴上说不在行,何太太却偏觉得她在行。何太太今日本来就是带着心事出的门,下意识进了这鸿记成衣铺,此时那令她烦恼的事又滚上来,在脑海里翻腾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不想还好,一想便觉得烦恼。
于是何太太心里忽的想了个主意,虽不能说这主意绝好,却或许能解她燃眉之急。
“顾家妹子,我这里托你件事,若成了我自有酬谢,若不成也不打紧。”
难得有生意找上门,何太太这样的算是大客,必是要留住的,苍葭也料到她所求之事,于是笑着看她,说了声好。
这个年代,既没有专属的服装师,也没有专属的化妆师。但从前在宫中其实是有类似职务的,若是哪个内监或女官懂梳妆打扮,往往升迁要快一些。未央宫从前就有一位这样的侍女,自己不算绝色,却很懂得如何将别人衬成绝色。
苍葭当时也比较看重她。
毕竟每天想穿什么、梳什么发髻以及点多少胭脂也是件头疼的事。
谁承想如今竟要替人做这种活,也算得上是天道好轮回。
何太太她们一辈不兴去学校,不过她这种出身,宗族里是有家塾的。家塾里有本家人,也有外姓人。
后来何太太嫁给了何先生,从华北嫁到上海,从前闺里的朋友也就不怎么来往了。
如今时局动荡,有家族陨落就有家族崛起,从前一位常与她别苗头的亲眷嫁到了江北魏家,这魏家起初也没什么了不得,几辈子皇商,有钱是有钱,但也只是有些钱而已。
后来不知怎的与南洋那边的魏氏连了宗,那边有军/火渠道,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扶持着江北魏氏子做了警/察/局长,近来在社交场上相当风光。
既然入了上海的社交场,那让人心笙摇动的吹捧,那脂粉沉香的鬓影,都叫魏太太迅速爱上了这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