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姐接到苍葭的名片的时候还愣了下, 不过她是个惯于外场的人,也不过是片刻的怔忪,很快就反应过来,赞叹:“原来顾小姐自己做生意。”
此时这具身体的酒意终于退去大半, 她揉揉眉心, 与红姐道:“实不相瞒, 最近生意还成。红姐如果瞧得上话, 日后也可赏光去我那坐坐。今日多赖您解围,到时候我为您做一套衣服,算作回礼了。”
却没想到这小姑娘心眼这样活。红姐心里盘算了下,便笑道:“那感情好, 我就却之不恭了。”
时间不早,又几轮酒下去,在座的男女脸上都有些乏意,包房里烟酒气熏天, 闻久了其实也挺难受的。
唯有赵非带来的那个女学生依旧如常, 她倒是不再吃东西了, 但也不跟人寒暄。或许是因为她这样的和这场合实在格格不入,除了起初礼貌性的打过招呼外, 就没有人来特地找她说话了。好在她也不尴尬,偶尔同赵非说两句, 剩下的时候就在那儿发呆。
而红姐也不能只守着苍葭一个人,和她寒暄一阵后转了战场,而苍葭竟真绕着场子一周发了一圈名片,除了云樱之外,连那女学生也没放过。
那女学生本来发着呆,忽然见一人走过来, 她下意识接过苍葭手上的名片,竟说了句:“顾老师,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
“嗯?”
“顾老师,我是念安呀。”
她见苍葭依旧怔怔的,便低头嘀咕一句:“我和以前比起来变化很大吗?”
顾老师?苍葭垂眉按了按太阳穴,终于在顾渺渺的记忆里找到与眼前这个姑娘有关的影子。
顾渺渺的生父于她大学时过世,虽然她所修的女子师范是免了学生学费的,但上海物价贵,生活费还是得自己挣,于是除了上课之外的时间,她给人做过家教,也去裁缝铺里帮过工。那时候常去做家教的那家的小姐曾有一次怯生生求了她件事。
原来,她有个朋友,因家里长辈抽鸦片把家底子抽空了,因此念不起一等中学,偏又资质一般,念的学校不太好,慢慢成绩就不上去了。
可她还是有心念书,想着以后考了大学,就慢慢从家里脱离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小姑娘志向是有的,脑子也清楚,就是资质普通,又遇不到好老师,家里也不可能给她请家教。她那成绩考大学必是无果的,于是她就想着自己去做工挣钱,自己给自己请家教。
那年头挣钱的法子其实也不新鲜,她是个鲜嫩姑娘,身无长物,又不像大学生那样时间相对自由。于是一咬牙,凭着家里奢靡时习得的琴棋书画的底子,偷偷去了舞场。
平时她只说住同学家,她家里人个个为了钱焦头烂额,也不太管她。她很快学会交谊舞,也很快挣到了请家教的钱,可是钱有了,人又去哪找呢。
好在她最好的朋友并不因她做这种营生而疏远她,反而向她荐了顾渺渺。
小姑娘家心思浅,顾渺渺一来二去就把她的底细摸了个清楚,象征性地收了她一笔钱后,便不许她再去舞场做那样的营生,反而承诺会为她补习,直至她考上大学。
冯念安考上大学那年,顾渺渺大学毕业。后来她回到锦乡镇,而冯念安则去了天津念大学。那年头通信不便,两人慢慢就断了联系,加上后来顾渺渺又遇见沈玉霖,她虽说恋着他,愿为他低到尘埃里,但内心深处她其实并不喜自己姨太太的身份,更是刻意将自己与过去斩断。
多少故人都散,谁承想今日竟在这场合遇到冯念安。
苍葭便想起来刚聂菀菀和云樱合起来为难她时似乎有个女声开口在说什么,只是她那时候全副身心都在防备魏知年上头,便没多注意。
想来那个女声就是冯念安。不过她既然已经去了天津念大学,为何又会回到上海呢?而且她既年轻时就是个很能破釜沉舟的姑娘,怎如今竟会跟赵非这样的人不清不楚。
不过苍葭一向不太管人的闲事,既然冯念安今日愿意认她,起码证明了她并不以如今的生活为耻。于是她拍拍脑袋道:“倒不是,是我不敢认你罢了。从前教你那么多道理,自己却混成这样,太不为人师表了。”
苍葭说这话时明明是笑着的,却蓦地叫冯念安心里一酸,于是她立刻道:“‘格致之事,凡为真宰之所笃生,斯为吾人之所应讲。天之生物,本无贵贱轩轾之心,故以人意轩轾贵贱之者,其去道固已远矣。’《天演论》中《论一·能实》里的这句话,是我第一次见老师时老师教给我的,所以老师不要这样说自己,不管老师有怎样的经历,今日又过着怎样的生活,但老师永远是念安的恩师。如果没有老师,就没有今日的念安。”
她说的这样笃定,很令这具身体本能的感动了一把,不过苍葭理智依旧,想,这姑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的觉悟比她十几岁时只高不低,那她与赵非厮混这事就显得更诡异了。
当然了此人是友非敌,苍葭自然也就不会把这些怀疑宣之于口,而是捏着念安的手道:“以后要是有空,你也可以到鸿记成衣铺来找我说话。”
毕竟除了在冥界时所认识的簌簌以外,她这七百年还没交过第二个的朋友。
冯念安被她一握,那心酸方好些,才点点头,就见赵非走了过来。他看上去对念安极好,耐着性子问她:“你们说什么呢?”
“子敬,她就是我常与你说的顾老师。”
原来赵非字子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