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一次, 魏知年未令她等太久。
“他虽不姓魏,但他是我,血亲兄弟。”
那是一片终年高温的土地, 河堤上常有被风吹落的晚霞, 浓密的绿荫伴着花香,阔绰的少爷小姐常常穿着雪色的丝织衬衫或长裙走在街上, 笑闹里流淌着的是古老东方的莫测的神秘。然而这毕竟不是街头常见的景象,在烈日当空的日常琐碎里, 最常见的还是男人们□□上身在码头辛勤的卸货,少女们则在街头卖花。那些轻佻的富家公子常以买花为名同她们当中最美的那一名少女发生一些风流韵事,成为这淡到发苦的日常里的谈资。
由茶叶、烟草、橡胶组成的大片大片的种植园在太阳下淌出金子般的光泽。男人们或健壮或精瘦, 却都有着惊人相似的哀苦的面容。
八岁小童所站的位置与劳工们形成了一个泾渭分明的分野。西装体面的侍从用伞替他开辟出一角阴凉,小童长身直立, 看着劳工们行尸走肉般的劳作,灼人的烈日如同鞭子一样抽在他们的皮肤上。
小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直挺挺的倒下, 他下意识想要惊呼, 一只带着白手套的食指停在他他的唇上。
没有人觉得奇怪,也没人有发声, 小童望向四周,倒下的男人很快被带走了,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这些人不是人,而是渺小的蝼蚁的错觉,如同工蚁, 勤勤恳恳, 生生不息。
即使少了一个也不会被人发现或在意,因为很快会有新的补上,他们和他一样是人, 只是这分明的界限让他们成为了类人——类似人。
回去的路上,小童问男人:“他会怎么样?”
男人很喜欢他,将他抱在怀里,昭示着一种亲昵的父子关系。
“会死掉。”
死明明是这样可怕的词语,可是在男人嘴里却如吃饭那样轻易。
“为什么,不请医生?”
他心里还有善。
男人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在驾驶平缓的车上大笑一阵,随之用一种十分痛恨地语气说道:“他们都教了你些什么鬼东西。”
小童不敢再说话,漆黑的眼瞳倒映出安静的惶惑,但男人的确是很喜欢他,竟罕见地摸了摸他的脸。
“别怕,等再大些你就会明白,这世上本来很多人的命就都不是命。”
男人的眼神老辣而狡猾,而与之对应的却是小童单纯懵懂的眼神。
车子一直开,开过灰蒙蒙的岁月,开过金光与血色铺就的康庄大道,驶向绝望也驶入希望。也是那一年,八岁的小童知道了,原来这世上不是每个人的命都算命。
他并没有在这块灼热的土里的生活太久,作为家族的下一代,他很快被男人赋予不可逃避的责任。当轮船驶离那块土地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一个赢弱的女子,她白衣白裙,因饥饿与贫穷脸色枯黄,在他的注视下,她牵着一儿一女,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去往另一片土地的轮渡。
四目交接间,一滴泪落进他的手掌。
大洋彼岸的岁月令人怀念。这个来自东亚赢弱的国度,却有着雄厚资本的男童在经历了语言不通、歧视、暴力之后终于彻底融入了父亲口中的第二故乡。
他的成长是迅疾的,他的语言天赋、他的风度、他的礼仪都足以让他成为这片土地上耀眼的新星,但在光明背面,他的淡漠、残忍、嗜血才是他真正被那些人接受的理由。
十年转瞬而逝,当他再次回到他的故乡和他的土地时,等待他的却是已现老态的父亲。父亲老了,家族却年轻。
如果不是傅莹,他应该会顺理成章的成为南洋魏氏继任家主最得力的兄弟。而如果没有傅云,他也一定会是他父亲理想儿子的范本。
血亲兄弟。
苍葭咀嚼着这个词,试图感受着这四个字的重量。眼前这个男人无疑是个有故事的男人,想想自己初见顾渺渺,那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这可真是民国故事会,自己默默在心里给自己讲了个冷笑话。但她知道魏知年未必会把前因后果向他和盘托出,于是只好依旧靠着自己抽丝剥茧,从里头寻些重要信息。
她忖着魏知年的心情和语气,小心翼翼说了声:“同母异父?”
他的下颌线因此收的更紧了,眼里淬了冰,极轻的点了点头。
但显然他并不想深谈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