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在欢呼, 他们总算把这东西弄倒了。
也有人骂骂咧咧。
弄碎了就卖不了钱了。
他们似乎没想过能卖给谁,城里大家都见过獬豸像,至于城外?善城里的善人完全不知外面的世界。
“獬豸像碎了, 不过,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有没有都无所谓。”何蕊离开了,临走前, 丢下这么一句话。
到巷子口, 她又说:“那位腾公子我却不认识, 他既然是你旧识,便由你去说。”
姜遗光答应下来。
何蕊潜进混乱人群中, 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摸着墙往外走。
他总觉得,似乎还是没这么简单。把人都赶出去, 变成空城, 就算完成了么?
死在城中的恶人, 算不算?
就算是空城,要空多久?清空的一瞬间就算完成么?城主号令,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听的,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獬豸像毁了,到时恶人又该如何变回善人?他总觉得,还有其他办法,未必只能依靠那轮黑太阳和獬豸像。
姜遗光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包括并不限于杀人放火下毒等等。
忽地,他脚下一绊,前方倒在地上一具尸体让他差点摔倒。
好在他撑着墙,飞快爬起来。
爬起时,伸出的手无意间摸到了什么。
姜遗光动作一顿, 旋即不可置信地再度伸手,动作急切地摸过去。
不会错的,他以前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人的感化要先被砍断头颅,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如果他预料得不错,这才是“感化”的真相,而死劫真正解开的法子,也在这里面。
姜遗光割下那人身上一块衣料遮面,试图混迹在那片乱糟糟人群中混进城主府。但他到底看不见,人群多又嘈杂,还为了争抢獬豸像再度爆发争吵。
姜遗光躲闪不及,被人推到了腾山面前。
腾山正杀了个痛快,面前忽然直直撞来一人,下意识就要把刀尖刺进去,那人却灵活地扭开了,转身就要跑。
腾山立刻扯住对方,目光森冷。
“姜遗光。”他一字一顿念着对方大名,字字充满杀机,“眼睛都瞎了,怎么不好好待着?想跑哪儿去?”
姜遗光避开他向自己眼眶伸来的手:“你不想走了吗?想离开就带我去见城主,我有办法。”
腾山眼珠一转,笑道:“好啊,我带你去。”说着,他给人群中几人使眼色,下巴一扬,示意跟上。
“你要是敢骗我,你不会想知道下场……”
姜遗光道:“我明白。”
城主府大门紧闭,大多数人只敢在府门外闹事,还有些人聚在门前蹲着打赌,赌谁先进去。
当上城主,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少人都盯着这城主之位,只是,现在还没有人敢闯。
腾山带着姜遗光大摇大摆出现在府门前,立刻吸引了众人注意。
不少人都认出了他俩身份,其中一个虽是最近来的外乡人,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能作恶,早就打出了一片凶名。
腾山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后,干脆一脚踢开大门。
不出所料,门根本没栓住。
踢开的一瞬间,无数箭矢从门内如骤雨爆射而出。
腾山自己早早闪开,姜遗光亦飞快贴着大门,一些躲闪不及的当时便被射中,倒在地上哀嚎。
“看来,咱们城主老爷准备了不少迎客礼啊——”腾山笑道,“姜遗光,你还要去?”
“自然,只要见到他,我就有办法。”姜遗光笃定道。
腾山抓着他,他也反手抓住腾山的手肘:“你别想着独自跑,不可能。”
腾山一怔,嗤笑不已。
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瘦小的孩童,刚才这小孩想要扒他的钱袋,却被射中了,轻飘飘被他拎着挡在身前走。
门外,不少人看他们进去了,你看我我看你,也跟着往里进。
谁不想当城主呢?
起先他们还忌惮些,之后便逐步放肆起来。
原来的城主颇为清廉,并不铺张。但他到底是城主,吃用皆比普通百姓好些。那些闯进来的恶人们争相往房间里闯,见着东西就拿,两人都看上了便抢,带不走的,就撕碎、砸碎、烧毁……总之,自己带不走,也绝不给别人留下。
在一间房里争抢东西的毕竟是少数,城主府那么大,其他人嗷嗷叫着往里跑,正要穿过进大门后的正院时,当空再度传来密集破空声。
不必抬头看,姜遗光听出那又是射箭的声音,几乎是飞也似的往侧边跑,他整个人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在其余箭矢到来前,穿到了柱子后。
他看不见,面前的三层高楼上,每层都架着弓.弩,并不显眼,只有一支支锐利箭尖从空砖中探出头来,对准了下面这群不问自来的窃贼。
那样的弓.弩,只在军队守城时才有。
姜遗光看不见,腾山不认识,其他人根本没看清。门外也要涌进来的人被里面突然割麦茬儿一样倒地的尸体吓了一跳,想要踏出的脚步都收回了。
这样一来,腾山反而更加确定,城主一定就在这城主府中。
“很好,我非弄死这个杂中不可。”腾山不似姜遗光灵活,方才一支箭直接扎穿了他的肩膀,汩汩渗血。他本就报复心重,幻境更是放大了他的恶念,让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城主找出来,大卸八块。
他看到躲在柱子后的姜遗光,不由得迁怒,从地面背了个尸体放在背上,一溜烟往柱子边跑。
嗖嗖嗖——
又是一轮放箭。
腾山再来到姜遗光身边时,气愤到面容扭曲。
“无论你找城主做什么,等会儿都把他交给我。”
“我弄死他,我一定要弄死他,他竟然敢这样对我……他竟然敢放箭射伤我……”
腾山整个人已陷入一中诡异的癫狂中,双目几乎赤红,此刻的他,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一只困兽,在陷阱中愤怒嘶吼,却又无济于事。
他已经彻底被恶念占据了。
既已到达城主府,这个引路人便不再需要。
姜遗光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咔嚓”一声。
……
姜遗光穿梭在城主府中,不断躲避各处机关,一边往城主最可能在的地方跑,只是,不论他怎么找,都没用找到城主的身影。
那些弓.弩,也不过由机关操纵,无人看守,姜遗光跑到二楼后,挨个破坏,好让外面的人进来。
他们一定会帮忙找城主的,不论是死是活。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拿到城主之位。
姜遗光不断翻寻,边跑边叫,遍寻不着。
……
那厢,何蕊并没有如她同姜遗光答应地那样,联通其他人找城主。
因为城主就在他们之中。
“我曾经一心只想着,善城中再无恶人,现在我明白了,善就是恶,恶就是善。善恶本为一体,没有善,就没有恶。”
“我若希望世间真正再无恶人,就该除去世间所有人,如此,方能天下太平。”
城主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更加悲悯,好似佛陀。
“诸位,开始。”
众人皆以湿布遮住头脸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听到城主命令后,默契后退,只有一个人还留在这块角落里,手上举着火把。
待所有人离开,他也退了,跑出十来尺远后,将火把一丢,准确无误地扔在远处那堆排了长长一条街的药草上,一溜烟跑了。
东城角,开始冒起冲天黑烟。
那人从城角跑出来和其他人会合,从脸上露出的眼睛来看,正是林大夫。
“林大夫怎样?你这药有用不?”
林大夫笑道:“放心,我这毒可花了我好些年收集,这烟吸进去,全城没有一个能活的。”
西城角,热闹街坊中,正有人闹事。
忽地,几支带火的箭带着嗖嗖破空声射进其中几间空房内。
其余人本以为要走水,还没反应过来,忽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炸响,震彻云霄。
爆炸响不止一处,一间房炸了后,掀起一人多高汹涌火云,火舌迅猛吞噬这条街上其他房屋,很快接二连三的炸响再度响起,一阵高过一阵,近乎山崩地裂。
那些空房里,不是堆满了火药火油,便是堆了面粉,只要有一点火苗,就会立刻引发巨大灾祸。
城西住的人最多,房屋最密,火烧起来再难停止,以掩耳不及之势吞并了整个城西,并往城中央的城主府去。
在城主府中的姜遗光自然也听到了那接二连三的爆响,他看不见,不知道同时升起的云烟有多么巨大,但他能闻到空气中传来的焦糊味,能听到火海中的惨叫哀嚎声。
“快走!城要毁了!”姜遗光高声叫起来。
他当即从三层楼跳下,手臂伸长在二层护栏一捞,轻轻一跃,落在地面,旋即头也不回往门外跑。
在他身后,有一个人也从一间房开门出来,一扭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可怕情形,他更能看见,不过一刻钟那会就会烧到城主府来。
他当即把手里的书一扔,匆匆忙忙跑下楼,跟在姜遗光身后没命地跑出门。
是谁放的火,他们不要命了吗?他们想要是全城的人都死吗?
姜遗光心中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并很快有了答案。
何蕊,以及同她一伙的那批入镜人。
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城主府中,遍寻城主不着。
要么是他先行离开了。
要么是他被打晕了,放在某个地方自己没发现。
但还有一中可能——这把火,和城主也有关系。
城主心心念念着城中无恶人,当他知道善人就是恶人,恶人和善人无法分开时,他又会怎么做?
还有什么,比一把火烧了更干净?
随处可闻焦糊气味,空气中飘荡着灰黑色碎尘,到处都是哀嚎、惨叫。有人被压倒在房子下,向姜遗光求救,可姜遗光连自身都难保,匆匆跑了。
房屋倒塌,时不时又有炸响声。
身后汹涌来的热浪,蹿得极快。
姜遗光看不见。
身后是火海,炙热无比,更感受不到光热。
他也就不知道,天上那轮带着暖意的光,最外层染上了一圈黑边。
远远看去,好似城中冲天黑烟尽数填补到了那轮烈日外的黑圈中。
随着时间推移,最外沿黑边渐渐往里蔓延、覆盖。
那是恶人惨死后的恶念,是愤怒、哀伤和怨恨。
城主满意笑道:“如此一来,善城又回来了。”
“继续,还不够,城里还有大半人么。”他笑道,“城门全都关了?一个人都不许放出来。”
有人回答:“已经关了,城里的空房都堆了面粉和火.药粉、火油,保准叫他们跑不出来。”
城主就叹口气:“我也是无可奈何。不这么做,恶城就只会是恶城。”
一个百姓只会自相残杀、满是罪恶的城市,怎么可能延续下去?
自然是要破后而立,一切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