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来闽的大官……姓谢……
姜遗光问:“你还记得到底是谁吗?”
店小二摇摇头:“客官, 我这是真想不起来了,真想起来, 我还能不说?”
他思索片刻,提议道:“我们这儿神像多,但也不能随便拜。有些害人的在路边随便摆了神龛,还有些东西装成神吃供奉。公子你要真想消灾,我带你去见神婆。”
他补充道:“就是给我认干娘的丁阿婆,她现在九十九了, 高寿嘞。”
姜遗光点点头:“好,麻烦你了。”
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闽省对鬼神一道丝毫不避讳,几乎家家拜神、日日拜神、事事拜神。他们拜的神也五花八门, 管山的、管水的、管财的、管生孩子的……传闻中精怪成仙的, 人功德成圣的, 只要有所求, 甭管之前信什么都可去拜。
姜遗光很想知道他们拜的神究竟是什么。
如果拜神就能解决鬼祸,皇帝为什么不这么做?
姜遗光又道:“关于那卫家一事, 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劳烦小二哥替我问问, 有没有些对二十来年前商场上的事儿还记得清楚的商人?如果有,劳烦告诉我一声。”
小二连连摆手:“这有什么, 公子您放心等着, 包在小的身上。”
他们这客栈开了也有不少年头了, 多少游人商贾都在他们店里住过,总有些香火情,他们还和当地官府有些联系,要不知府老爷也不会让他们在这儿住。
说着闲话, 刻漏终于到了亥时。
“客官,这天也晚了,你不去看游神的话,要不上去休息?”小二道。
姜遗光摇摇头:“我出去走走,我同伴们还没回来。”
小二就不再劝什么,探出头去看看,天上瞧着不会下雨,游神日街上到处都有灯,也不需带灯笼,便开了门让他出去。
姜遗光还记得自己来时听闻一条小巷内有惨叫声,他径直往那条小巷走,现已过亥时,街上人不多。他顺利地到了小巷近前,果然闻到里头有浓郁的血腥味传来。
姜遗光踏进去小半步,确认看见地面上躺着的面目全非已死去的男人,默默后退,而后,面上做出震惊又畏惧的神态拼命跑,在街上拉住了一个衙役。
“那里,那里有死人!”他用不太熟练的闽语低声道。
“什么?死人?”
“真的,就在那条巷子,我没骗人。”姜遗光一脸焦急。
衙役神色一凛,难以想象游神日竟然还有人敢杀人,连忙冲不远处几个弟兄们打个手势,让他们一块儿跟了来。
“走,去看看。”
几个衙役小跑跟上去,喝开前头一众戴了鬼面具的百姓们。
待见到尸体后,几个衙役都吐了。
老实说,如果是用刀捅死,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弄死的,他们还好些,左不过是为了钱财或是起了口角,没几天就能抓人结案。
但这人看上去……怎么像是被野兽咬死的?
胳膊都咬断了,地面大堆肉屑,肚腹划开,连肠子都拖了出来,血腥味已经吸引了苍蝇绕上头嗡嗡打转。
府城里哪来的野兽?
说一个人在游神夜里被野兽吃了一半?传出去都好笑。
姜遗光担忧道:“我本和四个同伴一块儿出来看游老爷,却和他们走散了,相约好要在戌时三刻前回客栈,可现在已过了亥时,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又遇上了这些……”
“这小巷里闹出人命,其他地方未必不会有。”
他叹气道:“还请各位大哥回去多派些人手,知府老爷要是问起,只说九公子不见了,他一定会让人找的。”
在府衙里当差的几人也听过,知府老爷最近招待了个大官,那大官还托付了几人让老爷照顾。其中就有一个“九公子”。
为首的衙役立刻道:“一定,一定,我们这就回去叫人。”
姜遗光道了声谢。
其中两个衙役飞也似的出去喊人,让他们把睡了的弟兄们都叫起来,出来找人。留下的那几个翻检尸首,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东西。
姜遗光同他们道别,问过今晚游神路线后,自己走出这大路上。
这座府城实在大,人也多,因着游老爷的缘故,即便大多数人都回家休息了,街上人还是不少。
街巷两边的楼中拉了绳,绳上挂着大红灯笼。现在有不少灯笼都已经燃尽了,一半亮起,一半黯淡下去,到底还是照亮了大半条街。
赤红灯光下,戴鬼面具的众人形同鬼魅。
都戴着面具,分不出谁是谁。
可姜遗光能看出来,自己所见的人群中,没有那四个人的踪迹。
他往下一条街去。
他们四人应当都是去看了游神。
黎三娘和兰姑在一块儿,她们会多逛逛。
黎恪看完会尽快回去。
九公子对许多东西都不过一时兴趣,他不会专门挤着看,而是会在队伍后面慢慢跟着走。
姜遗光脑海中渐渐勾勒出几条行进路线图。
他脚下步伐一拐,往游神开始出发的地方奔去,晚风在耳侧呼呼吹过。
今日的游神大多数被府城中一户王家连同其他富商所包,花大价钱请了人塑神像,又特地安排了城中位置极好、最中心的酒楼,只等时辰一到就把神像们请出来。
姜遗光正是要去那座酒楼,再从酒楼出发沿着路线找。
要是他们当真出事,也只会在路上出事,自己比他们更容易惹那些东西注意,不知能否引诱出来。
一路闪身穿行,快若奔雷,姜遗光很快就到了酒楼所在的那条街。
一进去,便觉不妙。
整条街的百姓们都戴了鬼怪面具,直愣愣的仰起头,手指斜向上举起,整齐划一地指着一个方向,好似月下无数鬼怪盯着自己的猎物,又好似在默契地齐刷刷进行着某种仪式。
甚至……地上那条他见过的大黑狗,也诡异地仰起头,一只前爪也跟着抬起,举向高楼。
高楼上,到底有什么?
姜遗光抬起头就看见了,兰姑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身白色衣裙,站在围栏边,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他踏入了这条街。
踏入的那一刻,脑海里有什么片段飞快闪过,使得他也很想抬起手,但姜遗光忍住了,他取出了镜子,举起。
让镜子能照着楼顶的兰姑。
那道身影晃动得更厉害,好似浑身颤抖不止。她本就站在围栏边,突然一抖,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兰姑?”姜遗光大声喊她。
与此同时,兰姑身后大门被踢开,冲出一道身影。
是黎三娘。
足尖一点,黎三娘如同一支爆射的离弦箭向兰姑冲去。
可也已经晚了。
黎三娘看见兰姑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不对劲,拔腿往楼上飞奔而去,期间楼道里传来的怪声和鬼打墙都叫她用镜子全解决了,只拼命往上跑。
可她刚推开门的一刹那,就看见兰姑靠在围栏上,好似突然间受了什么刺激,步子一软,直直下落。
在这一瞬间,整条街上齐刷刷仰头指着兰姑的人们,面具下都扬起了一抹笑意。
他们早就聚拢在酒楼下,密密麻麻一大群人围挤着,直围了个水泄不通。
全都在笑,等兰姑掉下来。
那大黑狗也跟着笑。
姜遗光奔过去,他的速度也很快,腿伏低后借力跃起攀上前头人的肩膀,脚下轻点,不断踩着他人肩头到了中央,蹬上酒楼墙门后,猛地一个反跃——
伸出的手,正好接住了从楼上坠落的兰姑,一拉,揽住肩腰,慢慢落下去。
兰姑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兰姑!!”位于楼顶的黎三娘目眦欲裂,冲到围栏边往下看,跌入谷底的心又高高抛起。
“善多?你接住她了?”黎三娘欣喜。
一瞬间大喜大悲极度转化,黎三娘甚至觉得自己胸口有些闷。
善多揽住昏迷过去的兰姑调了个方位,背在自己背上,仰头向上看。
黎三娘冲他喊道:“还好有你在,要不然,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姜遗光道:“我也是赶了凑巧。”
他站直身后,面对的便是底下一群又一群站在他周围一圈戴了狰狞鬼怪面具、死死地盯着他看的人。
很难再说这些还是人。
从面具孔里透出的目光,恶意、森寒、阴冷,无比怨毒。
他们静静地将两人围成个圈,不让人出去。
姜遗光取了镜子,扣在手里往前照。
那些原本围着他的人。眼神逐渐迷茫清醒过来,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拉了伙伴走远了。
黎三娘此刻已从楼上下来和二人汇合,接过兰姑放在自己背上。
“善多,慎之和九公子去哪儿了?你现在要回客栈休息还是继续走走?”黎三娘道。
姜遗光实话实说道:“我早就回了客栈休息,现在已过亥时,你们一个都没回来,我是出来找你们的。”
“什么?已过亥时?”黎三娘不可置信,“我和兰姑才逛了不久,怎会过得这样快?”
姜遗光平静问:“三娘,你见到了黎兄和九公子吗?”
黎三娘道:“慎之不是一直和你在一块吗?我看见你俩一块儿走的。”
姜遗光道:“我没有,我自己只看了看焰火和杂耍就回去了。”他平静道,“三娘,你一定是看错了。”
“又或者,黎慎之身边跟着的人不是我。”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叫黎三娘有些毛骨悚然。
“这闽省的小鬼还真是多,才来第一天我们就都被缠上了。”她奇怪道,“善多,反而是你竟然没事?”
姜遗光笑了笑:“客栈里有鬼,我出来了找你们。”
他道:“你先带着兰姑回去,我再找找。衙役那边我自己问过了,他们也会帮着找九公子。”
黎三娘背上还背着个人,实在不方便,点点头同意了。实际上她心中想的却是,反正那两个人丢了也死不了,不过善多要去找,那就让他找。
姜遗光沿着游神行进的路继续往前走。
一条街大半的灯都熄灭了,灯光暗下。
地面上满是各色彩纸、纸扎的彩花儿。
路边还有些小摊贩,贪图最后一点客人,没回去。有卖涂笋的、卖贝壳卖鱼卖粥的,还有些卖手帕面具灯笼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