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狗不断汪汪叫, 声音嘶哑,看向大夫的目光亦凶恶无比。
黎恪生怕他做出什么事来, 忙带着大夫靠边送下楼,临走前,给姜遗光使了个眼色。
姜遗光表情没有变化,大夫被黎恪拉走后,他低头对那只狗说:“我似乎估计失误了,而且, 你也隐瞒了消息。”
“如果你们只是得罪了王家人,等找回九公子,以他的身份让知府施压,再许以钱财, 让王家放人, 完全可行。”
“但现在……”姜遗光蹲下去, 蹲坐在大黑狗身前, “你没有告诉我,你们害死了人, 王家人不可能放人了。”
大黑狗嗷呜嗷呜叫起来, 声音凄厉, 不断摇头。
“你在否认什么?”姜遗光问。
大黑狗在他面前拼命摇头,又去抓他衣服, 不断用前爪伸出来去扒拉他, 放在他身上, 又拿开,再放他身上,再拿开。
“你想说,不是你们做的?”姜遗光问。
大黑狗汪一声, 点点头。
姜遗光问:“如果不是你们做的,王家小少爷为什么会死?”
大黑狗摇摇头,支起身子,前爪试探地放在姜遗光脑袋上。
姜遗光没有躲,于是大黑狗碰了碰他用于束发的木簪,低低叫一声。
姜遗光问:“你要这个?”
大黑狗:“汪。”
姜遗光抽出簪子,放在手心,递过去。
大黑狗用爪子努力勾住簪子,做出往前丢的样子,又把木簪放在姜遗光手上,勾住他的手带着去碰他心口,再汪汪叫两声。
姜遗光懂了:“不是你们的人扔的刀,是王家小少爷让别人扔的?”
大黑狗点点头,汪一声。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敢先跟着姜遗光到处跑。
刀确实是他们的,可又不是他们的人扔出的飞刀。
但是听那个大夫说,王家觉得是他们害死了王少爷。
姜遗光:“我知道了。”收起了簪子。
难怪……那群人差点扔中自己以后,怎么还敢拿客人当靶子?
姜遗光说:“即便如此,在王家人眼里,也和你们脱不了关系。”
大黑狗又激动地嗷呜嗷呜叫起来,前爪一个劲儿刨地,目光凶狠。
黎恪送了大夫离开,回来就看见一人一狗蹲坐在地上交流,不由得捏了捏眉心。
善多的头发被拆了,披散下来,蹲下来瘦小一团,背对着自己,看上去也像只什么小动物。
令黎恪不免有些心软。
他示意姜遗光单独和自己过来,大黑狗留在原地。
他说:“我刚才问了那大夫,大夫说王家小少爷确实死了,王家老爷气昏过去,这样一来,王家必不会善罢甘休。那杂耍班子恐怕有危险。”
这事儿实在难办,人在王家,谁也不知他们会不会私下用刑。
姜遗光道:“我问过,王家少爷不是他们害死的。”
黎恪一惊,眉头皱得更紧:“可王家人不知道,他们都说是杂耍班子的问题,他们不会放过那些人的……”
此时,兰姑的房门也推开了,她睡了许久,总算觉得好受了些,洗了脸出来寻人,见他俩凑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过去问:“你俩商议什么呢?”
黎恪知她去过王家,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兰姑有些为难:“我和三娘去王家时,知府大人说过要将那几人转交到衙门,王老爷也同意了。”
她不禁迟疑:“王家……应该不会下死手?”
黎恪叹口气:“怕就怕因为王少爷的死,王家不管不顾要报复。”
兰姑只觉得这真是一笔麻烦账。
她和三娘知道的太晚了,便没尽力,从头到尾跟着大黑狗知道真相的姜遗光又没来得及见到王家人。
或许是因为在镜外,她和黎三娘就失了些警惕心,一点点疏忽,就致使事情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去。
“天都快黑了,现在也没法去府衙,只能去王家先探一探。”兰姑道,“三娘在哪儿?”
姜遗光道:“她去王家请大夫后,至今未归。”
又是王家……
“三娘不会轻易离开,恐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兰姑道。
兰姑心想:其实也没过去多久,不过一天而已。
可若是王家要在自己家中处死几个人,一天足够了。知府也不会真的为了几个外来人大动干戈,最大可能性是借此机会打压王家,再从中谋利。
只希望王家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又或者,多少顾念一点知府的权威,把人转送官府。毕竟不论是不是杂耍班子的错,他们都不能动用私刑。
姜遗光道:“不管怎样,我先去王家看看。”
兰姑劝他:“非你之过,你也没想到。只怪我和三娘没坚持要王家放人。”虽然当时要了,王家也未必会放人,但至少能拖延一会儿。
黎恪迟疑着,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要是他们已经死了呢?”
姜遗光道:“那就问他想不想报仇了。”
正说着话,忽地,身后那条大黑狗疯狂地叫起来。
姜遗光回过头,就见大黑狗咆哮着一跃窜上围栏,直接跳了下去。
“哎——”黎恪还没来得及拦住,那条大黑狗已经消失在眼前,目瞪口呆,“他要做什么去?”
姜遗光同样翻身跨过围栏,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平地,顺手把长发捞起随意扎好:“我跟去看看。”
说罢,他俩的身影便跟一团风似的卷出大门,不见了。
黎恪扭头,看见兰姑也跟自己一样头疼,兰姑道:“还是跟上去,指不定惹出什么祸来。”
姜遗光不会主动惹事,可难免被纠缠上。
两人一前一后下口,黎恪不忘和九公子说一声。九公子还躺在床上,刚想让他们等等自己,这两人就没影了。
姬钺:“……”
姬钺叹气:“真是欠了他们的。”不得不起身穿衣,打理好后,同样下楼。
大黑狗跑得很快很快。
今日天黑得也快,好似一眨眼,太阳就落山了,街上没几个人影。
听说前日游神夜,二郎真君的神像出了岔子,神仙们不满意,导致那晚鬼怪作祟,害死了好几个人。
有书生,也有闲汉,就连王家的小少爷也被害死了。
这消息一出,晚上便没多少人敢出来闲逛。
只有衙役还在四处搜寻,连同王家的一众家丁。
闽省各府城的知府手中都有兵马,钱粮充足,招的衙役便不少,平常一个县的衙役不过数十,本府的府城所招衙役却足有上千,着青衣、皂靴、红腰带,日日巡逻。平日若有个什么犯人,总是出不了府城就被抓住。
那几具尸体都被拉回府衙去,仵作验过后,都说是狗咬死的,还是大狗。
如今夜,他们就在找游神晚吃了人的野狗,手里提了棍棒、竹笼、麻袋等事物,看见了大狗便一伙人围过去,扣竹笼或套麻袋,然后乱棍打死。
这一天下来,他们就打死了七八条大狗,都准备带回去给兄弟们炖一盅狗肉煲吃。
巡逻到一家客栈外,忽地,眼前好似刮过一团黑色的风。
紧接着,又有一道身影跟着追过去。
风中传来大狗呜呜汪汪的叫声,领头的衙役才反应过来,大叫道:“那里也有狗,去抓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一众衙役跟着追过去,可那一人一狗跑的实在太快了,没多久,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眼前,再追不上。
再往后,客栈里出来两个人,各自骑了马快步往这边来。
“停下,停下!”衙役们冲那两人喊道,“你们怎么回事?这条街上不许骑马,晚上也不行。”
兰姑和黎恪被拦下,黎恪听不大明白,兰姑解释道:“各位好汉,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在找人。”
她问:“请问各位好汉有没有见着一个小郎君和一条狗?一条大概有人腿那么高的黑狗。”
夜里,几个衙役都没认出兰姑,领头衙役眯了眯眼,问:“你找他们?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兰姑道:“那小郎君是我弟弟,家中爱犬来不及栓绳忽然跑出去,他才追出来。”
领头衙役眼珠一转,道:“正好,随我们一块儿去找。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
兰姑心一沉。
衙役所指的方向——正是去王家的路。
他们又去王家了?
……
离王家不远的一条街,黎三娘停在街尾。
那道鬼影出现得格外突然,猝不及防下,她也被狠狠吓了一跳,当即飞身下马,用镜子照了过去。
这就是用镜收鬼的坏处了。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山海镜本就聚阴,收了鬼的山海镜更是能将原本没有意识的鬼魂都吸引过来。
更不用说,本就诡异频出的闽省。
黎三娘的动作很快,她虽是下马,可手却仍旧牢牢地抓住缰绳,衣袍带风在空中划了半个圆。伸手将那鬼魂收进镜中后,足尖在地面一点,又翻身重新坐回马上。
“驾!”她狠狠一抽马鞭。
马却纹丝不动。
而后,马儿仰头嘶鸣,四条腿都软下去。
黎三娘瞳孔一缩,在马重重倒地前的瞬间闪身跳开。
也正因如此,她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了那群人。
那一列倒立着、跳动行走的麻衣人,静静地“站”在墙边。
白色略有些发黄的麻衣表面,慢慢渗出鲜血。那些人倒立着,倒过来的脑袋一直静静地转向黎三娘。
黎三娘同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下眼睛,让自己的余光能够注视到那些尸体,却又不和他们对视上。
她身边是一具马尸。
不一会儿,那马的尸体也逐渐动弹起来。
头和长长脖子扭动、抽搐着。
马的脖子很长,鬓毛在地面不断摩擦,发出沙沙声响。而后,便是令人牙酸的骨头扭断的声音。
马竖起的脖子被强行扯断,拉平,而后,四条腿开始抽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这匹马扶起来似的。
只不过,是倒着扶起来。
马渐渐侧翻,变得平整的背脊连同马脖子贴在地面,靠着墙,四条腿都高高竖起。紧接着,马脑袋一歪,那双原本圆亮此刻也变得混浊的眼睛,同样看向了黎三娘的方向。
在这时,黎三娘忽然产生了一种上下倒置的错觉。
就好像……他们那样倒着,才是正确的,自己这样两条腿站着反而是种错误。
她忽然间也很想倒立过来,用头跳着,往前行。
黎三娘深深的吸了口气,另一只没有握着山海镜的手,指甲狠狠地掐进手心。
不,她不可以被迷惑。
那些东西,依旧在墙边看着她。
这条道路,无论往前还是往后,都通往无尽黑暗。
只要她被鬼迷惑,倒过了身形,她就会跟这些鬼一样,永远地迷失心智。即便有山海镜在,命能保住,可那又怎样呢?
要不要收走他们?
黎三娘额头渗出冷汗来。
她收的鬼,真的太多太多了。
黎三娘想起了上一次入镜,刚进去,她就感觉到自己怀了一个鬼胎。
因为那个鬼胎,她差点死在里面。
要是再收鬼,她恐怕……真的会死在下一场死劫中。
十八重死劫,她下一次,就是第十一次了。据说,第十次后的死劫,难度远远高于前十回,甚至完全没有可比性。
可是……如果不收了它们,自己怎么可能离开?
人,是没有任何手段和鬼相斗的。鬼对人类也没有任何同情、怜悯之心。生前再善良高洁的人,死后都会变成恐怖的厉鬼。
她从过往几年带血的教训中深深地意识到了这点。
该怎么办?
那些嘶哑、含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不清,但黎三娘知道,它们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让她跟着一块儿走。
不……不能答应……
黎三娘僵在原地,微合上眼睛,只留出一点点缝观察外界。
她能察觉到,有一个无比恐怖的东西,正慢慢向自己凑近。等那东西注意到了自己,她就一定会死!
不,不会的。
有山海镜在,她不会死,只要不受厉鬼蛊惑就好。
坚持住,等这些鬼走了,她就能离开了。
黎三娘不断鼓励自己,平复下因为因为那东西靠近而不断狂跳的心。她整个人都崩得死死的,像拉紧了弦的弓,仍旧被不断往后拉。
只要……再用力一些,这把弓就会受不住力,砰一声断裂。
“汪汪汪!!”
忽地,一声嘹亮刺耳的狗叫传来。
“汪汪汪汪——”
不像是真正的狗叫,反而像个男人学出的叫声。
在狗叫响起的一瞬间,黎三娘只觉得环绕着自己那股恐怖到极致得将她几乎逼疯的气息,在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惊愕地抬头看去。
远处近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长街,此刻照下了清冷月光。一旁倒立起的马尸体好好平躺在地面,身后,那些麻衣人也不见了。
狗?
一条大黑狗咆哮着跑来。
它似乎已经叫了很久,声音沙哑,可仍旧大声地叫着。他跑得很快,几乎是眨眼睛,就冲到了方才麻衣人呆着的地方,伏下.身去嗅嗅闻闻,喉咙里发出悲怆呜咽声。
从那双似人非人的圆圆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泪来。
“是你?”黎三娘讶异,“多谢了,你怎么来了?”
大黑狗嗅了一会儿,呜呜咽咽落泪,黎三娘小心地试探着要靠近它,那狗却猛地支棱起身,一跃冲出去。
“三娘!”身后传来姜遗光的声音,“拦住它,它想去王家!”
他跑得实在太快,中途又各种走小道钻狗洞,姜遗光好几次差点跟丢,好不容易才追上。
黎三娘什么也不问,道一声好后,足尖一点,飞奔过去。
“别激动,要去王家等我们一块儿去。”黎三娘说。
只是,她不会闽省语,那狗听不懂,见她扑过来,一个急刹回身,后腿回缩蹬在地,高高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