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和姜遗光突然聊到这话题,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去回想那个商人走的时候到底带了多少行李,却想不起来。
“算了, 公子, 等会儿我们问问丁阿婆。”小二心态很好, “丁阿婆见多识广,她肯定知道。”
姜遗光嗯一声:“麻烦您再给我说说丁阿婆的事, 以免我等会儿冲撞了她。”
店小二挠头:“丁阿婆其实没什么忌讳, 她脾气很好,只是最讨厌有人去问又不相信她, 所以公子如果您去见了,丁阿婆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那就行。”
他半是玩笑, 半是警告地说道:“相信丁阿婆说话的那些, 灾难都能化解。越是不信的,反噬越快。”
姜遗光沉默下去。
隔着车窗, 他又看见了芍药花。
一处野草丛生中突兀的荒地,荒地中隆起十来个土包,看上去好像十几个小坟堆。每个土包上,都有一簇鲜艳的芍药花,热烈盛放。
姜遗光只觉得那儿阴气沉沉,别开眼,不再多看。
在侧过头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十几个土堆上忽然出现的白色身影, 一闪而过。
可等他回过头去认真看,分明只是种了芍药花的土堆。
他忽然有种预感。
那些土堆下,真的埋着死人。
一路无话, 马车行到一座小村口,路面更加不平整,摇摇晃晃。
有村民扛着锄头出来,同小二打招呼。
“怎么今天回来了?”
小二道:“带个贵客去看看丁阿婆哩。”
那人就笑了:“行,丁阿婆今天正好心情不错,你们快去。”
这村子虽小,房屋也破旧,路面却很干净。不少妇人坐在自家门槛边,洗菜、缝补。有些皮肤黝黑的小孩在路边蹦来蹦去,或是打石子玩儿,看见有马车进来,哇一声站在路边,含着手指头看。
“柳二回来肯定是找丁阿婆的。”一个孩子头头说。
“柳二哥车里是谁?”
“一起去看看。”
一群小孩儿跟在马车后,见马车果然往丁阿婆家去。
到了门口,小二先跳下车,掀开轿帘,让里面的人出来。
十几个跟来的小孩儿再度齐刷刷哇了一声。
姜遗光看了一眼那群小孩儿,见他们没恶意,便不在意地收回视线,暗自打量。
眼前房屋和村里其他木屋、泥瓦房截然不同,是一座和客栈一样的极具闽省特色的土楼。
占地不大,却有三层高,砖石垒得严严实实环了一圈,严丝无缝,唯有高层外有一圈小窗。仰头看顶部,青色瓦整齐铺成“人”字斜斜向下的屋顶。
“公子,走。丁阿婆一家都住在这儿。”小二介绍道。
姜遗光跟在小二身后,敲门进去。给他们开门的人打开一条缝后,立刻就缩了回去。小二见怪不怪,自己推开门往里走,又拴上门,踏进中心庭院后,小二欣喜的声音响起。
“丁阿婆,您怎么在这儿?”
中心庭院水井边,坐着一位老人,身穿黑衣,满头白发,她抬起头,目光如电般看来。
小二的招呼声并没有让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笑容。店小二能感觉出来,丁阿婆在看自己带来的这位小公子。
“见过丁阿婆。”姜遗光先行了一礼。
丁阿婆坐在水井边的长凳上,一言不发,仍旧死死地盯着姜遗光看。
她的头发很白,梳得整整齐齐,脸也很白,惨白得像大太阳明晃晃照在地面散出的白光。她的一双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白得像自己脸上的皮肤,黑得像她身上穿着的黑色长袍。
小二脸上原本带着的笑逐渐凝固,眼神有些不安。
他也叫了丁阿婆一声,丁阿婆却不应。他又去看姜遗光,后者面上冷淡,平静地和丁阿婆对视。
庭院中,一片令人焦灼的死寂。
他想说什么,又不得不噎了回去,有些惶然地在二人身边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
一只乌鸦飞来,啊啊叫两声,落在丁阿婆肩头。
几乎和她那黑色的衣裳融为一体。
半晌,丁阿婆才开口。
声音如她千沟万壑的脸一般,好似被沙砺过,嘶哑尖锐。
“小柳家的……你带一个不祥之人,来我这儿做什么?”
她开口说话时,那张白得吓人的脸好似凭空从嘴巴的部位划开条黑缝,不断开合。
小二一慌:“丁阿婆,您说的什么不祥之人?”
丁阿婆没客气,她嘴巴上虽是在和小二说话,一双眼睛却仍旧死死地盯着姜遗光。而姜遗光也依旧平静地和她对视。
“不祥之人就是不祥之人,自小克亲……满身污秽的魂魄,带到我这儿来,都是弄脏了我的地盘。”
姜遗光面色平静地听完,他知道,自己是无法从丁阿婆这儿得到自己要的消息了。
“那么,丁阿婆,我先走了。”他转身离开。
“站住。”丁阿婆愠怒,“和长辈说话,也能这么无礼地离开吗?”
姜遗光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我以为您不想见到我。”
丁阿婆嘴唇抖动着,忽然道:“我没让你走!”
小二偷摸拽了拽姜遗光衣服,示意他别走。
丁阿婆对着小二说:“你去外面等着。”
小二苦了脸,给姜遗光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转身一溜烟小跑着出去了。
“你跟我过来。”丁阿婆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往里去,似乎笃定对方一定会跟上似的。
时近正午,烈日似火。
姜遗光在土楼正中的圆形院内,却察觉到了丝丝凉意。
丁阿婆一直坐在井边,那口水井不像是普通的井,八角形,封了盖,盖口和井边都刻了他看不懂的图腾和纹路。
有什么极为阴寒的东西,就在那口井底。
他跟了上去。
在经过井边时,他听到了封闭井中,传来一声微不可觉的轻叩声——“咚”。
快得像是错觉。
姜遗光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前面的丁阿婆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扫了过来:“还不快跟上?”
井中声音消失了。
姜遗光抬脚跟上去。
这几日,他听人说过闽省的土楼,大多是为了宗亲的聚族而居,一座楼里,往往住着同姓的一族人。
可他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土楼里的第三人。
很安静,安静到好似没有住人的地步。
姜遗光跟随丁阿婆上了楼,只到二层就停止,绕着内环楼走了半圈,又过了个不知什么机关,丁阿婆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这扇门说普通,确实普通,可又实在诡异。
只有半人高,到姜遗光的腰间。
丁阿婆打开门,弓腰钻了进去,门立刻合上,并没有让姜遗光跟着钻进来的意思。
姜遗光便站在门口等待。
半晌,丁阿婆慢悠悠、嘶哑冰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小子,你来找我,是想问什么?”
姜遗光道:“想知道卫家一事。”
丁阿婆讶异:“哪个卫家?”
姜遗光道:“我听闻闽省从前有一大商家,姓卫,专门卖以人骨制成的骨瓷,还将小孩儿装进花瓶里养大,做花瓶姑娘来卖。只是年代已久,无人知晓,想问问丁阿婆,您听说过吗?”
门后,长久的沉默。
良久,丁阿婆道:“我知道。”
她似乎笑了,发出一阵阵古怪的笑声,好似尖锐指甲从地面擦过,令人浑身发毛。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总要拿东西来换?”
姜遗光问:“你要换什么?”
丁阿婆道:“你那面镜子。”
姜遗光微微顿住了。
丁阿婆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为什么会知道山海镜?
“你要它做什么?”姜遗光问。
他察觉到,山海镜还在自己的心口。
丁阿婆笑道:“我刚才说,你是不祥之人,魂魄上沾着污秽。这污秽……都来自于那面镜子,你要是把那镜子给我,你的污秽就没有了。”
“这样的一个东西……你受不住的。还是,把它给我。否则,定会引起大祸。”
丁阿婆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与此同时,姜遗光察觉到了一股比方才井中更恐怖、更阴寒的气息。
不止是这扇门后,土楼里,所有的门好似都开了一条门缝,有人静静地盯着自己。
姜遗光道:“我要是不愿意换呢?能换个其他的东西吗?”
丁阿婆笑眯眯道:“不行,只有那面镜子才可以。实在不愿意换,老身也没办法,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姜遗光道:“那么,打扰了,告辞。”
他再度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走。
刚才的土楼并没有给他多大的危险感,这会儿,整座楼都予他一种好似要被吞噬殆尽的危险感。
他必须尽快离开!
“站住。”丁阿婆的声音叫他。
姜遗光脚步不停,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却怎么也找不到向下的楼梯。
“我让你站住,回来。”丁阿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姜遗光置若罔闻,找不到楼梯,他便攀上栏杆,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如箭一般往外奔去。
只可惜,大门锁上了。
门从外面拴上的,里面的人出不去。土楼一二层不住人,也不开窗。要想出去,除非从外环楼开的窗户上往外跳,可姜遗光觉得,自己要是再上去,会发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他不断去推门,门打不开,又用刀从门缝中穿过去。削铁如泥的宝刀也受了阻。
“回来,没有我的同意,你出不去的。”丁阿婆苍老的声音在土楼中回荡。
一道道身着黑衣的身影从房门里走出,站在围栏边。
一圈儿黑衣人,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姜遗光。
有男有女,老人、小孩儿,都有,脸色都是不正常的苍白,好似多年没有晒过太阳。
姜遗光往回走了几步。
他必须想办法离开才是。
眼角看见那口井,姜遗光走了过去。
“上楼来,我要见你。”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姜遗光没听,来到井边,用力去推那颈上的封盖。
厚厚一层,三寸高,一整块平滑天然的八角形青石盖在井口,触手冰冷。
“你在做什么?”丁阿婆的声音格外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