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了善意和讨好,方才对八爷心情不佳而以看病为由推搪的担忧烟消云散,满丕脸上不由露出笑。“如此还要劳烦公公带路。”
这样的交谈中,还是个愣头青的苏保完全插不上话,只默默地扣上他的黑色大毡帽,跟着阿玛和那名圆脸笑眯眯的太监,一起回到外界的寒风中。
冬天的贝勒府是萧条的,一路走去都是被薄薄的积雪覆盖的桂花树和只留枯枝的灌木丛,就算是在过了好几道门之后来到了遍植枫树的区域,那乌黑俏丽的树梢上,也没剩下几片红叶了。然只那几点红色,在这样灰调的季节里,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枫叶亭南边的一间小院住进了人,有仆从进进出出,靠近就能感受到院子里大灶台烧热水产生的热量。也因此这院中的枫叶掉落得尤为慢些。
“八爷这儿的人丁越发兴旺了。”见了面,满丕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都快要腊月了八爷还没有被万岁放出来,他是真担心少年贝勒发脾气的。平时再怎么稳重,到底还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他自己十八岁的时候那是半点委屈都不能受的。
不过出乎满丕意料的是,定贝勒的情绪相当稳定,眉间一片豁达,宛如四十不惑的人。“是靳辅住在这里。”八爷直接说。
“啊。”
“他又有些疾痛,我又出不去,索性他进来了。”八阿哥解释道。
满丕恍然。说起来这位康熙朝的治河总工程师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已经是满朝上下都知道的事情了。干河工的,一年十二个月里有九个月在河边吹风,压力又大,这身体能好得了吗?听说五六年前从他鼻子里割下一颗大瘤子,此后就经常见风。去年冬天说是快不行了,还是八爷妙手回春才勉强救回来的。如今又是一年冬天……也不知道靳辅还能熬多少个冬天。
自己的身体状况,靳辅也是知道的,被儿孙扶出来吃饭的时候就说,他要辞去朝中所有职务,免得自己破败的身体耽误了朝廷的公事。
八爷没有挽留,只沉重地点了点头。“也好,靳大人劳累了一辈子,该好好享清福。”言罢,亲手给靳辅盛了一碗鸡汤,等凉了一些,才摆到靳辅面前。
靳辅感激涕零又颤颤巍巍地捧起来,将汤喝了,才叹道:“老臣这辈子的福气,都应在皇上和八爷身上了。才干平平又懦弱的人,已经受到了不该有的厚爱,哪里敢奢望更多的福分呢?即便接下来马上病死也不该有怨言的。”
“是我学识还不到家……”
“八爷若是学识还不到家,那天下就没有大夫了。”靳辅打断得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又连连咳嗽起来。待家人手忙脚乱地给他喂了水,才渐渐平复,可以继续刚才的话。“没有八爷,我早六年前就死了。如今白饶了这么长时间,活到六十六岁,转过年就可以望一望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难道还指望长命百岁不成?”
说到这里,靳辅目光灼灼地望向八爷:“八爷给老臣一句准话,我这……还有多少时日啊?”
“爷是大夫,可不是庙里的和尚道士。”八阿哥笑道,“爷说你能再活六年,你日日劳心呕心沥血明年去了怎么办?爷说你只有两年光景了,你吃好喝好心宽体胖连宿疾都好了又当如何?”
“哈哈。”靳辅也笑了,“老臣取个平均,这是还有四年啊。八爷祝我到七十,那便承八爷吉言了。四年啊,可以多听到两条河道被治好的消息了。”
如今黄河、运河已功成七分,不再是明末清初毫无防洪能力的样子了。京城附近无定河的疏通也在于振甲手中即将完工。然人总是不知足的,天下年久失修的河道多的去了,随便哪条都是水利人心中的新项目。
靳辅的鼻瘤没有复发,但他年纪大了免疫力弱,手术就像是往人身上戳了个洞,用中医的理论叫做“气血流失”,因此越发容易疲惫和感冒,稍有不慎就有转化成肺炎的风险。吃过午饭,这位治水老臣就被家人扶去内间休息了,按照八爷的医嘱,午睡前他要扶着墙壁走满一百步的。
跟朝中名臣同桌吃了一顿饭,小年轻苏保大受震撼。虽然他自个儿也说不明白到底震撼了个什么,但就是油然而生了敬佩之情。“我到了六十六岁疾病缠身的时候还能像靳辅这样,就好了。”苏保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跟着八爷和阿玛离开了靳辅养病的小院,来到了枫叶亭以北烧着地暖的待客厅。
分主客落座后,有打扮俏丽、肤白貌美的婢女来上茶水和点心。那装点心的盘子是天然纹路的水晶盘,甜香扑鼻、前所未见的糕点上洒了金粉,碧螺春的叶子在水晶杯中缓缓展开,犹如春意降临。从食物到婢女,都透露出皇家的排场,什么都是最好的。
然而苏保的注意力不在这些上面,他全部的心神都在自己身后那道厚厚的珠帘上。
“果然连八福晋也来了。”苏保只觉得大冬天背上都开始出汗了。来自八爷和八福晋的视线像是四根长矛,在扒拉他身上的衣服。
压力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