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点点头,在特意给他留出的空位上坐下。明相夫人看见大儿子,也顾不上老头子了,围着儿子转,又将那一直保温着的甜汤端出来给儿子喝。纳兰性德右手用勺子舀了甜汤,啜一口。“多谢额娘,还是从前那个味儿。”
明相夫人一下子被哄高兴了。“谢什么?只要你喜欢。”
纳兰性德看向自己的长子富格,道:“我在这里陪你玛法和玛嬷聊一会儿,你带着弟弟妹妹先回去歇着。也跟你嫡额娘说一声不必等了。”
富格恭恭敬敬道了声“是”,就有条有理地带着大房的孩子们离开了。性德的继室官氏在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独居生活之后,精神和身体都不太健康。好在富格是个靠谱的孩子,父亲远在边疆的时候承担起了“父母”的双重职责,将大房的大小琐事管理得井井有条。
大房的孩子们走了,二房媳妇也不是傻的,也带着孩子告退。老三揆方想留下来听八卦,被郡主媳妇给拽走了。不过老三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个犟脾气,走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不悦,不如说是有几分委屈。
“装可怜也没用。”郡主媳妇说,“你想去跟那些利欲熏心的官大人打交道?”
“不了不了。”揆方连忙摇头,“这中事情还是交给大哥和二哥。”说完扯开脚步往自己院子赶,跟后面有鬼在追他似的。
家里的女人孩子散尽了,屋里还有明珠夫妇和长子次子。这就是纳兰家最核心的政治人物了。
“儿子回京不过两日,听闻了一些消息,也不知道对不对。还请阿玛指正。”纳兰性德跟明珠说话的语气半硬不软的。他们父子俩早年因为儿子发展的方向问题,一度闹得不愉快,但另一方面,明珠也的确是个宠孩子的爹。跟康熙那中儿子前面还有皇权天下的爹不同,明珠可以为了儿子豁出命去。性德不是草木,也感动于父爱如山,但即便到了今天,他也不认同明珠的有些做法。这就导致了父子俩说话时的别扭。
性德的别扭明珠视若无睹。“好啊好啊,你说,咳咳。”
“大阿哥在亲近宗室和勋贵?是不是有些过?皇上怎么想?大阿哥身边尽是满洲旧人,天生排斥文官,本来汉人就是尊嫡长礼统的,这不是越发把他们推到太子身边了吗?”
明珠摇了摇头,喝了口茶水。“性德啊。看事不要只看表面,不是大阿哥亲近宗室和勋贵,是勋贵和宗室只能选择亲近大阿哥。有些人啊,还做着从前‘议政王大臣会议’的美梦,啧,太子是个喜欢大权独揽的性子,怎么会理他们?不狠狠打压就算不错了,他们没得选才只能靠近大阿哥。”
说起朝堂上的人性,明珠也不咳嗽了,精神头也足了,眼里都放着光彩。
纳兰性德看着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的老爹,沉默了两秒:“……那阿玛觉得,大阿哥成事的几率有几成?”
“别问我。”明珠突然肃脸,“你也在外头历练了许久,你觉得有几成?别让阿玛觉得你这些年白混了。”
有些事情一味躲是躲不过去的,纳兰性德远在边疆的时候早就将太子、大千岁和皇帝之间的利益关系盘了一遍又一遍。“本朝自开朝至今上,都是议政王大臣会议选出来的皇帝。若按勋旧宗室所想,万岁爷之后是谁,也该由他们商议决定。然而万岁爷立了太子。”
“哈哈哈,咳,咳咳,我儿这不是很明白吗?”明珠乐得眼泪都出来了。
“万岁爷,太子,以及根基不稳只能依靠太子的赫舍里家为一派;其余勋旧为一派。这才是斗争的根源。大阿哥想成事,只有两条路。第一,其所聚合的勋旧势力足够大,乃至于万岁爷都只能妥协,或者,待……之后,令众皇子妥协,就像先帝、太宗驾崩时那样。彼时甚至弃年长皇子不立,立了两任幼主继位。”
顺治爷和康熙爷可既不是嫡也不是长,甚至继位的时候年纪太小,贤不贤的也看不出来,完全是满族勋旧商议的结果。
“然而今上亲政日久,积威深重,又打压宗室旗主,拉拢科举官僚,设阁僚分权。勋旧势力大减,恐难现先帝、太宗旧事矣。即便凭侥幸成事,若大阿哥顾念勋旧从龙之功,大肆封赏,臣强主弱,满汉离心,也非幸事。”纳兰性德语气平淡地说完这段话。他大约是真的将这些话在心里盘了很久了,终于说了出来的时候,连半点情绪也没有。
“所以我说有些人在做梦。”明珠老头儿刻薄地说。
旁边的揆叙小年轻已经听傻了。他之前被亲戚朋友撺掇的时候,只知道“若太子继位,好处都是索党的,哪有我们的活路;唯有拥立大阿哥,才能保全富贵”,哪里想过这些围在大千岁身边的人求的是什么利益,对于国家是好是怀呢?
这就是我跟我哥之间的差距吗?揆叙大气都不敢出,竖着耳朵听他哥和他爹说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那你的第二条路是什么?”明珠问。
“逼太子犯错,让皇上来处置太子。”纳兰性德垂了垂眼,“明代之前的太子,难有在位二十年而不遭猜忌的。我朝勋贵相逼,恰如汉唐。而太子惶惶不安,已露端倪。不过如此一来,最后成事的就不一定是大阿哥了。”
“那也是天意。只要不是太子,凭我家子孙的出息,总有出头之日。”明珠长出一口气,“性德很好,你能自己想到这个地步,老父马上闭眼也能安息了。”他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性德和揆叙眼眶都红了。
“揆叙,你懂了吗?勋贵再如何联合,还能倒逼正在盛年的万岁不成?不,为父从没有想过,只是造出攻势,逼索党犯错罢了。搏皇上宠爱是一回事,揽权太过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让索额图去碰。放心,性德回来了,他们也忍不了多久了。”明珠不顾儿子们担忧的眼神,又拉着二儿子谆谆教诲。
纳兰性德把父亲的话翻译得更清楚一些:“你我即便再怎么表现得像孤臣,也会被索党认为是大千岁党。你我争取皇上信任赏识,大大方方地建功立业,他们自己就会慌起来。我们越公正、越清廉、越不结党、越不犯错,他们就越发如百虫噬心,难以安寝。当此之时,不是聚众高呼,而是比拼定力。”
老爹老哥没有一句批评,但最近没少跟大千岁党一起吃饭喝酒的揆叙只恨地上没有一个洞让他可以钻进去。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折磨人的家族密谈,揆叙走出老爹的屋子的时候,背上全是冷汗。“大哥不厚道哇,此前都不提醒弟弟。”揆叙三观都在不停破碎和重组,“那我之后就不拿差事做文章弹劾人,就顺顺利利地办成它?”
这傻弟弟啊,他不会真以为我方按兵不动,敌方就会主动犯错?千年狐狸成精的老爹指不定后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了。别的不说,安插几个官位低的间谍去索党营造紧张氛围,乃至于关键时候出馊主意,都是最基本的操作。
纳兰性德木着脸,继续用善意的谎言安抚弟弟:“你也不小了,该替朝廷社稷干几件好事了?难道你想百年后史书上说起纳兰揆叙,就只是一笔带过吗?”
揆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好,那我以后就听大哥的。”
家里当弟弟的就是那么幸福啊。纳兰性德仰头看着天上的月牙,气温越发回暖,花粉让他的鼻子有些痒。纳兰性德叹了一口气。
明珠早年是满洲勋贵中的一员,再加上确实跟索额图有积怨,才卯足了劲儿跟太子对着干。但随着性德和揆叙都展现出了汉学上的天赋和政务上的才干,纳兰家的利益点就开始跟满洲勋贵有了微妙的差别。
我家娃拼实力也是能拿金饭碗的,凭什么要为了你们家的纨绔子弟努力建设“满人至上主义”的大清朝。
在这个乍然温暖的春天里,许多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