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视线容易落在中央明亮的地方,八贝勒夫妇首先注意的也是在桌上抄书的人。约莫四五人都是衣着寒酸的男子,面相上从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皆有,都全神贯注地在抄书。
这就是靠抄书赚取生活费的寒门子弟了。从前香叶书铺里也有这样的人。在八福晋婚事定下的时候还迎来过一轮小爆发,富贵家庭的子弟都来假装抄书了。但几个月后,大家发现八爷夫妇压根没来“慧眼识珠”,热度也就渐渐散了。有钱人家的孩子谁耐烦费时费力抄《四书》、《五经》最后换几个铜板的?
如今还在抄书的,也只有那些真穷的家伙了。大部分是家住附近的穷秀才、穷童生,少数是会试不第滞留京城的举人。举人一般是有些俸禄的,但“京城居、大不易”,就举人那些禄米,在原籍可以衣食无忧,但可不够在京城开销,家底薄的人自然得自谋出路。
八贝勒转了一圈,五个人里有五个人抄的是经史典籍、八股范文,无论古今,书店里的教辅书都要占据半壁江山。再加上对这些备考的学子来说,想一边抄书一边学习的话,自然是抄经史典籍、名家注释来得最划算。
而书架上迭代飞快的还有三类书:
第一是《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学到科举成功地步的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达到的,但只论启蒙的话,基数就更大一些了。这些薄薄的小册子印得多价格也比《四书》、《五经》便宜得多,因而广销。
第二是各种话本子,印刷纸张皆粗糙,但作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娱乐需求,话本子层出不穷、迭代飞快,作为快消品自有其存在的道理。
而若说到无论在哪家书铺都是销量最大的第三类王者,还是非《黄历》莫属。年年出新,家家尽有,根据装订精美程度,还分为三种不同的档次。有专供贵族之家的精装黄历,一般是官版,纸张都更厚实一些,还要印上三百多页精美插图;而普通百姓买的黄历,就堆在门口的架子上,三四十个铜板就能买一本,各种民间私印的版本都有,还有带小故事小偏方和各种迷信的。不过香叶书铺因着主人的缘故,已经将一批明显歪门邪说的黄历给筛掉了,就这,还能剩下好几种不同的版本呢。
以上这些是畅销书,是书铺主要的收入来源。但八贝勒夫妇开书铺,两个浪漫主义者嘛,自然会带点公益性质。
哪怕那小众的《梦溪笔谈》、《几何原本》、《血液循环论》一个月卖不出去一本,也还是要往书铺里放。
宝藏总是会被发现的。世上只追求功名利禄的读书人虽然占了大多数,但也不乏真正爱书的淘书客。就比如此时就有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士子,在津津有味地翻阅明代潘季驯所写的《河防一览》。而他手边还放着一册传教士编绘宫中出版的《海国图志》和一本唐人所写的风水书《撼龙书》。
好家伙,地理杂食者。
八贝勒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遗憾,低头跟云雯咬耳朵道:“好歹还有人在追寻实用杂经,没有枉费夫人一番心意。”
云雯就也抿嘴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玉麟先生编校的《病毒论》、《疫病防治》,还有辛苦翻译的《血液循环论》,怎么就没有人看呢?”
云雯:“噗,自己称自己先生可还行?”
八贝勒有些委屈,他取下一本新版的《病毒论》,给云雯看封面上的编者一栏,为首的就是“玉麟先生”四字。万岁爷赐下的字,印书坊自然重视,今年印刷的这批书,都换了封皮。
不过,哪怕是有万岁爷赐字的加成,医书的销量也就那样。京里的大夫们不少已经买过《病毒论》了,也不会花钱再买一本。都是要过日子的人家。
云雯强忍着笑,踮脚摸摸八贝勒的额头,无声地安慰他。八爷这才恋恋不舍地将那本配了显微图的《病毒论》塞回标有“医药”字样的书柜上。
他今天来不是为了《病毒论》来的,是来看新版《牛痘法》的。不过眼下这个局面,八贝勒心里也就有数了,想来《牛痘法》在京城也是卖不出量的。京城一半人口都种过牛痘了。
若说旁的地方还可能有上进的地方官吏操心牛痘啊防疫啊,顺天府尹可是大袖一挥:有八爷的班底在京城镇着呢,需要我们瞎操心什么?
香叶书铺也是用心推《牛痘法》的,毕竟是主家布置下来的任务。《牛痘法》太薄了,只有几页而已。而八爷当时下令印刷的时候也是往平价的方向靠,即便加了三页插画,书脊也薄得写不下书名。为了吸引注意力,便只能放在柜台旁边的展示柜上,就跟《黄历》们比邻。封面朝上,也有开页展示的,相当显眼。
不过就他们在书铺里呆的这会儿功夫,进来了三位客人。一个是买纸张墨水的教书先生,一个是给家里孩子买启蒙书的屠夫,还有一个是某位四品官员的家仆,来扫新书的。
只有那名扫书的家仆,将一册《牛痘法》夹在一堆新书里打包带走了。也不是对牛痘感兴趣才买的。
“卖得不好吗?”八贝勒靠在柜台前问掌柜。
掌柜擦擦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答道:“也还行,比里面那些大部头强。毕竟便宜,才二十文钱,按照福……夫人的吩咐,有时候客人买的多,可以当添头送……还有一些官大人府上都收了的……”
“既然卖得不好,就减少进货量。”八贝勒打断他道,“放还是放在这里,以后这种小册子多了,就跟黄历放一起挺好的,但也不必刻意多进,正常经营就行。”
“啊……是,是。”掌柜有些迷茫,转而又感动起来,八贝勒真是个明察秋毫又宽和的主子。
“对了,那名看翘着腿看书的学子,有名气吗?”八爷摇摇一指,正对着方才那名地理杂食者。
掌柜的有些近视,眯眼辨认了几秒:“若是小人没记错,这是个直隶的举人老爷,好几年前,挺年轻就中了举人,但会试一直没中。他每月都会来几日。名字记不清了,待小人打听了再给主子回复。”
“偷偷地去打听。”云雯道,“莫要找人麻烦,也莫要太过优待惹了风波。”
“小人明白。就跟之前资助的王秀才那样,夫人行善一向低调的。”
香叶书铺也没啥可看的了,八贝勒没想过大肆在秀才举人中邀买党羽,每年心情好了合眼缘了资助一两人罢了,也不要求他们当门人,也不要求他们到府上走动,纯做好事图个快乐。
他看着日头还早,就拉着福晋上马车,准备去京城附近的县镇瞧瞧新书售卖情况。不过皇子未经报备不能离京,他能选择的目的地也就只有顺天府下辖的宛平县和大兴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