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教士白晋的日子过得不算好也不算坏。
说不算坏, 是因为他确实受到了宫廷中相当的礼遇。康熙皇帝是一个不会把轻视放在面上的皇帝,尤其是对于传教士能够带来新鲜知识和新奇视角的非替代性顾问,他总是表达出了谦虚好学的一面。从欧罗巴皇室的八卦传闻,到枯燥乏味的数学历法, 康熙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学习兴趣, 最近甚至开始涉猎哲学的知识了。他固定每三天会召见传教士, 学上两个小时的课程,而在其余的时间中, 南书房也会有传教士值班, 随时预备着皇帝陛下在思路受阻的时候召见他们问询。
另外, 当大清需要和俄国人进行沟通交流的时候,就是同时擅长双方文化语境和语言的传教士们的高光时刻了。
应该说, 他们是拥有接近这位帝王, 并施加影响的机会的。理论上。
然而现实中实行起来太困难了, 大清的皇帝陛下对待传教士的态度比较和蔼, 赏赐也很丰厚, 但这不代表他同意他们在大清境内传教。
白晋是康熙二十六年来到大清的, 到如今康熙三十九年, 已经足足十三年的时间了。传教依旧是一件只能在京城的两座教堂里才能进行的事情。而大部分的京城百姓,并不会主动踏入教堂的大门,他们有喇嘛教、汉传佛教、道教等等可以选择。
如果白晋生活在几百年后, 他就会大吼一声:“这TM是把我们当成工具人了!”要翻译给他做翻译了,要精良的火器和望远镜也给他造了,要画像也给他画了, 要天文学、数学、医学、音乐、哲学,凡是他们会的都教出去了。虽说传教士们从一开始就抱着用各种一技之长抬高自己身价的打算,但康熙皇帝他——他就像是一条只吃掉诱饵绝不咬钩的千年鱼精!而且是把诱饵薅了一遍又一遍, 快把钓鱼人家底给薅秃了的那种。
白晋望着天上聚拢起来的乌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继续跟《论语》死磕。尊贵的大清皇帝陛下说了,他们最好能够在《四书》、《五经》当中找到上帝他老人家存在的证据,这样才容易为大清百姓接受。也许是白晋十多年的无私奉献终于感动了上帝,这是鞑靼皇帝对于天主教给出的最正面的暗示了。
嗯,然后,白晋学古汉语用了半年,现在在与刚入坑儒学的十五阿哥经受着同样的折磨。
白晋自认为不是一个顽固的狂信徒,他有对信仰的忠诚,但也只是一定程度上的忠诚。至少,他已经接受了天主教想要在这片远东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必须要作出本土化的改变。嗯,就像他们在法国的时候那样,上帝的归上帝,世俗的归国王。在这点上,他走得比某些葡萄牙的传教士可远多了。
但在钻研《四书》、《五经》的同时,白晋也不得不考虑别的曲线救国的方法。比如,那些出入宫廷的勋贵大臣。
其实曾经他有机会接触过皇子的,大约是受到皇帝陛下态度的影响,皇子们普遍对他很尊敬。年纪小的还会喊他“白师傅”。然而那些孩子慢慢长大后,就从宫廷里消失了。听说是成年的皇子开始帮助父皇管理军队了,职务的敏感让他们很少再亲近嫡系部队之外的人。
而如今还在宫里读书的更小的皇子,也不再像他们的哥哥们那样用功读书,对待传教士的态度也比他们的叔叔生疏多了。如今去给尚书房的孩子们上“天文”或者“数学”课,已经变成了一件折磨人的差事。传教士们都不乐意去面对那群小捣蛋鬼,噢,即便是他们不捣蛋的时候,也更愿意背诵《四书》、《五经》,或者练毛笔书法去博取父皇的夸奖。
白晋还记得一年多以前,在尚书房被小皇子们捉弄,还是恰巧路过的八皇子替自己解围。
说起如今他觉得还有传教希望的皇子,八皇子绝对和大皇子、九皇子以及皇太子一样,位于他的第一梯队中。就详细来说说这四位皇子。
大皇子是一位喜欢新鲜事物的皇子,海外新来的钟表、望远镜、八音盒,凡他能够获取的都要收集一份。而他生长在皇帝最热爱西学的那些岁月里,对欧洲的各门学问都有涉猎。而大皇子权力比其他皇子要大,行动也更自由,偶尔也会与传教士谈论圣经和佛经之间的差别。“如果我信奉上帝,他就能够帮我实现愿望吗?”大皇子曾经这么问徐日升,当时白晋也在场。
当时他们法国传教士和葡萄牙传教士,差点放下过节,彼此拥抱。
徐日升神父是怎么回答的呢?“上帝会赐福给他的信徒,让他前进的时候拥有许多助力,但并不是停止在原地就能实现愿望。”
大皇子听了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后面也就没了下文。不少人觉得大皇子已经在信教的边缘,是徐日升神父的回答对于一个心中有迷茫的年轻人来说太保守了。“上帝会保佑他的孩子实现一切夙愿。”也许这么说大皇子现在已经秘密成为教徒了也说不定。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白晋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